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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 Vol. 50 Issue (2): 46-53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8.0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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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圣凯. 真谛三藏与“正量部”研究[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 50(2): 46-53.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8.02.006.
SHENG Kai. Paramārtha and the Study of "Sam-matīya"[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8, 50(2): 46-53.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8.02.006.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地论学派研究"(项目编号:14BZJ014)

作者简介

圣凯,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084)
真谛三藏与“正量部”研究
圣凯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北京 100084)
摘要:真谛出身于优禅尼国,即"邬阇衍那国",而真谛所游历的诸国,尤其以乌阇衍那为中心的西印度,正是正量部的弘化区域。同时,真谛还翻译了《律二十二明了论》、《立世阿毗昙论》等正量部论书,讲注《明了论疏》,可见他对正量部僧团的戒律具有很高的造诣。在《律二十二明了论》、《四谛论》等译籍中,提出"忍、名、相、世第一"的独特四善根位,《显识论》则将其纳入熏习四方便。真谛接受正量部独特的历史时间观,如"现在劫是第九劫"、距第九劫"七百年"等说法,并且弘扬正量部的这些思想。因此,可以推测真谛所属部派应该为正量部。
关键词真谛    正量部    乌阇衍那    四善根位    劫末意识    
Paramārtha and the Study of "Sam-matīya"
SHENG Kai
Abstract: Paramārtha was born in Ujayana and he traveled to many nations surrounding Ujayana in Western India, where the doctrines of sam-matīya were widely preached. Paramārtha translated a series of works of sam-matīya such as Clearly Understanding the Disciplines in 22 Verses, Abhidharm on Bring Peace to the World, and wrote and lectured on Annotations to Clearly Understanding. This shows his proficiency in sam-matīya disciplines. Proposed in Clearly Understanding and On Four Truths, the special four good roots of "endurance, name, appearance, laukikāgradharma" are included in the "four skillful means of perfumation" in Vidyanirdesa-sastra. Paramārtha accepted and preached the unique sam-matīya view of history and time, including "the present kalpa is the ninth kalpa", and there are "seven hundred years" away from the ninth kalpa. Therefore, it is plausible to conclude that Paramārtha adhered to sam-matīya.
Key words: Paramārtha    sam-matīya    Ujayana    four good roots    consciousness of the end of kalpa    
一 序论

真谛从广东南海上岸来华,晚年逝于广州,虽然一生颠沛流离,但仍然译出大量的佛教典籍。但是,由于史料的缺乏,对于真谛在印度的游学,真谛所属部派等问题一直未能突破。2012年,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船山徹先生在其主编的《真谛三藏论集》一书中对真谛与正量部的关系有简单的论述。受到船山徹先生的启发,本人在旧作《摄论学派研究》的基础上,对真谛所属部派、真谛的译籍等进一步深入探讨,以完善摄论学派的整体研究。

大乘佛教兴起后,部派佛学中只有说一切有部和正量部能与大乘佛学相抗衡。正量部的梵名有sāṃmitīya和sāṃmatīya,汉译为“一切所贵部”,音译为“沙摩帝”、“三弥底”、“式摩”、“三密底耶”。正量部兴起于三世纪后半叶至四世纪后半叶,正量部从龙树时代起逐渐抬头,直到玄奘、义净去印度的时候还是很盛。玄奘、义净说到当时小乘佛学四大部,都以正量部和上座等并举。

有关正量部的研究,由于本身现存文献的有限,一直无法取得很大的进步。K.Venkata Ramanam和本多至成对《三弥底部论》进行研究,在西藏大藏经中发现十二世纪Daśabalaśrimitra的著作《有为无为抉择》(藏语题名‘dus byas dang ‘dus ma byas rnam par nges pa,东北No.3897、大谷No.5865),其中第16章到第21章详细解说了正量部的教义。最近几年,日本学者岡野潔发现正量部的一部作品的尼泊尔梵文写本“Mahāsaṃvartanīkathā” (世界破坏期的大史话,简称:MSK),并且校订出版,进行了系列研究,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MSK全篇是韵文的作品,由390诗节所成,技巧地运用了16种韵律的华丽文体的古典梵语文学作品(kāvya);共6章,各章分4节(viśrāma)。MSK的大部分内容是讲述世界的发生到毁灭为止的过程,即成劫、住劫、坏劫、空劫的历史的宇宙论。在《有为无为抉择》第八章引用了MSK的底本,而且作品名不详,岡野潔暂定名为“文献X”。

我们正是在岡野潔、并川孝仪等学者对正量部文献的研究基础上,深入探讨真谛三藏与正量部的关系,最终试图揭露真谛三藏所属的部派。

二 真谛所游历诸国与正量部

《历代三宝记》卷十一:“西天竺优禅尼(Ujjayanī、Ujjainī)国三藏法师波罗末陀(Paramqrtha),梁言真谛。”《续高僧传·拘那罗陀传》说:“拘那罗陀,陈言亲依;或云波罗末陀,译云真谛,并梵文之名字也。本西天竺优禅尼国人焉。”道宣所记载真谛的名字有两个,其根据何在?真谛的弟子慧恺《摄大乘论序》:“有三藏法师,是优禅尼国婆罗门种,姓颇罗堕(Bhāradvāja或Bharadvāja),名拘罗那他(Kulanātha),此土翻译称曰亲依。”可见,道宣是吸收费正房和慧恺的记载,故列出两个名字。慧恺是真谛的弟子,参与真谛的译场,其记载应该说是最可靠的。拘罗那他(Kulanātha)经过la音(罗)和na(那)的“音位转换”,“他”变为“陀”,正好成为“拘那罗陀”。梵文nātha是“守护者”的意思,Kula是“亲”或“家”,故合起来为“亲依”或“家依”。

真谛的出身地为优禅尼国,优禅尼国的区域,《历代三宝记》、《续高僧传》皆提到为“西天竺”,道基《摄大乘论释序》说:“南身毒优禅尼国有真谛三藏”,“西天竺”可能比较可靠。但是,《续高僧传·拘那罗陀传》附录记载亦从优禅尼国来华翻译经典的月婆首那,“时有中天竺优禅尼国王子月婆首那,陈言高空,游化东魏”,而且《历代三宝记》卷九也称“中天竺优禅尼国王子月婆首那”,明确记载优禅尼国属于“中天竺”。因此,探讨优禅尼国在印度的真实区域及其佛教传播情况,是非常有必要的。

优禅尼国即是玄奘《大唐西域记》中提到的“邬阇衍那国”:

从此东南行二千八百余里,至邬闍衍那国,南印度境。邬闍衍那国周六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土宜风俗,同苏剌侘国。居人殷盛,家室富饶。伽蓝数十所,多以圮坏,存者三五。僧徒三百余人,大小二乘兼功习学。天祠数十,异道杂居。王,婆罗门种也,博览邪书,不信正法。去城不远有窣堵波,无忧王作地狱之处。

根据季羡林等校注,优禅尼(Ujjayanī、Ujjainī)又译作优禅耶尼、乌惹你、郁禅尼、郁阇尼、嗢逝尼、讴祇尼、乌舍尼、郁支。优禅尼国的国都乌阇衍那城即现今中央邦的乌贾因(Ujjain)。乌阇衍那城是印度古代十六大国中的阿槃底(Avantī)的西部分国的首都。该国的领土大体相当于现代马尔瓦、尼马尔(Nimār)以及中央邦(Madhya Pradesh)部分地区。阿槃底有两个分国,其南国以摩醯昔摩地(Māhis·atī)为国都,其北国则以乌阇衍那为首都。佛陀时代,阿槃底是印度的四大强国之一,后来曾经被并入摩揭陀国。公元前三世纪初,阿育王在登位之前,曾任乌阇衍那总督。后来,乌阇衍那的超日王,即乌阇衍那的超日王,即旃陀笈多二世(公元后375年)曾驱逐塞人于印度之外,并称霸于印度的大部分。可见,优禅尼国的领土广阔,横跨西天竺、南天竺和中天竺,故不同史书会有不同的记载。

乌阇衍那和摩醯昔摩地都位于王舍城通往南方普拉提斯坦那城(Pratis·t·hāna)的大道上,和希腊、罗马也有贸易往来。真谛出家后,《续高僧传·拘那罗陀传》说:“群藏广部,罔不厝怀。艺术异能,偏素谙练。虽遵融佛理,而以通道知名。远涉艰关,无惮夷险,历游诸国,随机利见。”可见,真谛少时博访众师,学通内外,云游各国,弘法利生。

我们确实无法了知真谛游学的具体区域,但是以乌阇衍那为中心,大约可以推测到其游学的一些区域,这些地方大部分应该是正量部的弘法区域。在玄奘《大唐西域记》中,记载正量部有19个处所,而记载说一切有部有14个处所,可见正量部的兴盛。《大唐西域记》的有关记载,如下表所示:

表    

根据《大唐西域记》的记载,7世纪前半叶的正量部主要集中在中印度和西印度,化区非常广大,佛法传播亦兴盛。中印度流行的正量部,是以犊子国(Vatsa)拘舍弥为中心,而流行于恒河、阎浮那河中上流域,学习正量部的僧徒有一万八千人。东印度学习正量部的僧徒有二千人,而西印度则达到四万八千僧徒之多。摩偷罗出土的铭文,也有属于正量部的。正量部更西南进入分别说系的故乡——摩腊婆、伐腊毗。正量部并深入西北沿海区,如信度、阿点媻翅罗、臂多势罗、阿軬荼。除此之外,随着印度古代碑塔铭文的发现,Sarnath、Kosambī、Mathurā等地区皆是正量部的弘化区域。

《三藏法师行状》、《慈恩法师传》卷四皆提到,当时南印度老婆罗门般若毱多(智护)阐述正量部的思想,撰作《破大乘论》七百颂,为各派小乘师所一致推崇,戒日王为他建立辩论大会。那烂陀寺戒贤论师答应戒日王的请求,派海慧、智光、师子光、玄奘四人前往参加辩论。除了玄奘以外的另外三位印度大德都丧失了自信,这也可说明正量部在当时的巨大影响力。其后,虽然经过玄奘《制恶见论》的破斥,又有过曲女城无遮大会的扩大宣传,但它的势力依然存在。

公元7世纪后半叶,义净去印度时,他记录了印度与南海的部派佛教:

摩揭陀则四部通习,有部最盛。罗荼、信度则少兼三部,乃正量尤多。北方皆全有部,时逢大众。

南面则咸遵上座,余部少存。东裔诸国,杂行四部。师子洲并皆上座,而大众斥焉。然南海诸洲有十余国,纯唯根本有部,正量时钦,近日已来,少兼余二……南至占波,即是临邑,此国多是正量,少兼有部。西南一月,至跋南国,旧云扶南,先是裸国,人多事天,后乃佛法盛流。

根据义净的记载,西印度的正量部最兴盛;同时,南海诸洲间杂流行大众部、上座部、根本说一切有部与正量部,而临邑则盛行正量部。

玄奘与义净的记载同时表明,西印度流传正量部的时间比较长。与乌阇衍那相毗邻的几个城邦,如摩腊婆国、伐腊毗国、阿难陀补罗国等皆是正量部弘化的区域。尤其是伐腊毗(Valabhī)国位置大约是当今卡提瓦半岛(Kāthiāwār)。依据《大唐西域记》卷十一的记载,伐腊毗国物质富饶,四方奇货多聚于此。而且,德慧、坚慧二菩萨,曾在此处造论。伐腊毗国是西印度的小乘佛教学术中心,可与大乘佛教中心那烂陀相提并论。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记载,当时佛教徒欲求深造,都得去伐腊毗国和那烂陀。真谛译《随相论》,题名“德慧法师造”,显然与德慧有密切的关连。所以,真谛所游历的诸国,尤其以乌阇衍那为中心的西印度,包括扶南诸国,刚好是正量部的流行地区。如下图所示

   

同时,真谛所翻译的典籍中,除了瑜伽行派以外,出现多部的正量部著作。

三 真谛译籍与正量部文献

正量部具备独立的经律论三藏,《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曾由印度带回正量部的经律论十五部。玄奘并未译出正量部的典籍,而且这些经律论早已散失。依吕澂先生的研究,正量部的经藏即是四阿含里面的重要义类,律藏即是《律二十二明了论》,论藏是以《舍利弗阿毗昙》为根本。《三藏法师传》卷四记载,玄奘在北印度钵伐多国学习正量部《根本阿毗达磨》、《摄正法论》、《教实论》。《摄正法论》或者即是宋译的《诸法集要经》,原系观无畏尊者从《正法念处经》所说集成颂文,阐明罪福业报,正是正量部的中心主张,而《正法念处经》唐人也认为是正量部所宗的。《教实论》即是《圣教真实论》,瞿沙所造,没有译本,相传是发挥“有我”的道理,为犊子部根本典据。

现存正量部的文献有梵语、巴利语、藏语、汉语等庞大的文献群,许多汉译文献与真谛翻译相关。如《律二十二明了论》、《立世阿毗昙论》等是正量部的典籍,而《十八部论》、《部执异论》等阐释部派分裂史,《显识论》、《随相论》等皆言及正量部。

现存文献中,《三弥底部论》是真谛之前传到汉地,译者不详,题为“失译人名,今附秦录”。印顺根据归敬辞“归命一切智”,这种体例与后魏瞿昙般若流支的译品相类似;其次,瞿昙般若流支所译的《正法念处经》一向有“正量部诵”的传说,因此推定《三弥底部论》为瞿昙般若流支所译。三弥底部(āṃmatīya)即是正量部的音译,全论主要在讨论命终后的转生与业之关系。

1.《律二十二明了论》的“四善根位”

《律二十二明了论》是正量部的律论,首题“正量部弗陀多罗多法师造,陈天竺三藏真谛译”,末尾记载:“此论是弗陀多罗多阿那含法师所造。为怜愍怖畏广文句人故,略摄律义。”有关本论的传译,卷末后记云:

陈光大二年,岁次戊子,正月二十日,都下定林寺律师法泰,于广州南海郡内,请三藏法师俱那罗陀翻出此论,都下阿育王寺慧恺谨为笔受,翻论本得一卷,注记解释得五卷。

《律二十二明了论》主要是以二十二首偈颂,列出律藏中的名目,并以散文体解释其义。陈光大二年(568),法泰在广州译真谛译出,慧恺任笔受。真谛在翻译论本时,同时边翻边讲,所以有《注记》五卷,已经散佚不传。《大唐内典录》卷五提到“律二十二明了论,亦云明了论并疏五卷”,在道宣《四分律删繁补缺行事钞》中共9次引用了《明了论疏》,可见道宣曾见到《明了论疏》。根据道宣的引用,如“一拘卢舍,《明了论疏》云:一鼓声间”,《明了论疏》将羯磨“翻为业也,所作是业,亦翻为所作” ,关键是一些词语的解释和一些戒律作法的规定。

在《律二十二明了论》中,叙述了犊子外道来见佛、闻法、证阿罗汉果,为佛所赞,这部分内容长达全书七分之一,为其他律部所未见的,可见正量部与犊子部的关系。但是,在论述正量部的修行体系时,《律二十二明了论》说:

修三学者,于诸佛正法,正学有三,谓依戒学、依心学、依慧学。此三学生起,位在忍、名、相、世第一见地修地中。

在说一切有部的修行体系中,顺抉择分的四善根位是暧、顶、忍、世第一,正量部则明显不同。《异部宗轮论》、《十八部论》、《部执异论》阐释犊子部的四善根位也是“忍、名、相、世第一”,这是因为正量部和犊子本宗关系比较密切,正量部所有的新主张最初都被看作犊子变化之说,并不用正量部的名义出现。同样,在婆薮跋摩造、真谛译《四谛论》中,提到三十七助觉(即三十七菩提分法),而且将三十七助觉配合修行阶位:

四念处观是初发行位,即解脱分,四正勤名忍位,四如意足是名位,五根名相位,五力名第一法位。此四通名决了位。八圣道名见位,七觉分名修位,尽智无生智名究竟位。

《四谛论》的四善根位亦是正量部的修行体系,可见与正量部亦有一定的关连。在真谛译《显识论》中,提到熏习的四种方便——忍、名、相、世第一,则与四善根位的结构一致,可见真谛所传唯识古学对正量部思想的融摄。

2.《立世阿毗昙论》的“劫末意识”

真谛译《立世阿毗昙论》,依《历代三宝纪》卷九、《开元录》卷七的记载,真谛于永定三年(559)译出此论。在《小三灾疾疫品》夹注则出现“至梁末己卯年,翻度此经”,梁朝的“己卯”就是陈朝的“永定三年”,当时之梁实际上已经为陈所灭的缘故。全书十卷,共含二十五品,旨在阐明佛教之宇宙论,主要是叙述天地世界之建立及有情世间之相状,内容与《长阿含·世记经》、《俱舍论·世间品》等略同。印顺推测,《立世阿毗昙论》可能是属于犊子部的。而日本学者岡野潔则通过详细的论证,强调该论是正量部的论书。

岡野潔从MSK和文献X的研究中,得出正量部非常重要的三大教义:(1)现在劫是第九劫;(2)到劫末还有七百年;(3)于胡麻、甘蔗、凝乳等中,分别做成的胡麻油、甘蔗汁、奶油等可能于劫末消失。在《有为无为抉择》第八章(3—8)、(3—9)中,可以发现相应的记载:

如来涅槃后第八百年,由Bhūtika与Buddhamitra结集了该部派的诸传承,这被称为正量部的第五次结集。Bhūtika与Buddhamitra两人说到:“这是谷子出现以来,开展的第九劫。”若要说主要的意义的话——就现在而言,于胡麻、甘蔗、凝乳等中,现在分别,虽然仅有少量,但产生有胡麻油、甘蔗汁、奶油等精髓。应该知道胡麻油等是由于众生所尽有的福报力,现在仍然存在着。

这是正量部的“劫末意识”。所谓的劫末是指现在人寿百岁的寿命递减到人寿十岁的时候,那时将有三种小灾难发生,以迎接现在劫(第九劫)的终了;现在到其终了的时期尚余七百年。这种劫末所残余时间的主张是在其他佛教经典中所没见到的,是正量部的历史宇宙的最大特色。

这种“劫末意识”在《立世阿毗昙论》中出现:

是二十小劫世界起成已住者,几多已过,几多未过?八小劫已过,十一小劫未来,第九一劫现在未尽。此第九一劫,几多已过?几多在未来?未来定余六百九十年在。至梁末己卯年翻度此经为断。

《立世阿毗昙论》提到距第九劫仍然有“六百九十年”,与劫末七百年的说法有小小的差距。或许印度不以十年为单位,而以百年为单位进行预言。而中国文化具有强烈的历史时间观,对于大而化之的“七百年”说法不满,故真谛在翻译《立世阿毗昙论》时则加以修证,以顺应中国人的历史时间观。如《成实论》作者诃梨跋摩的年代,玄畅《诃梨跋摩传序》记载为“佛涅槃后九百年出”,而僧叡的《成实序序》记载“佛灭度后八百九十年”。二者记载的不同,或许是中印文化历史时间观的不同。

《立世阿毗昙论》接受“现在是第九劫”的说法,包括其他特有的宇宙观,证明该论是正量部的论书。同时,真谛本人亦接受与传播这种说法。如遁伦《瑜伽论记》卷第十上记载:

真谛云:成坏空劫皆无佛出,唯于住劫有佛出世。于二十劫中,前十劫中有佛出世,后十劫无。前十劫中,前之五劫亦无佛出,第六劫中,拘留孙佛出世,第七劫那含牟尼佛出世,第八劫中迦叶佛出,第九劫中释迦佛出,第十劫中弥勒佛出。

释迦佛出现就是现在劫,即第九劫。可见,真谛不仅译出《律二十二明了论》、《立世阿毗昙论》等正量部论书,同时亦认同与传播正量部的思想。

四 结语:真谛所属部派为正量部

真谛出身于优禅尼国,即是玄奘《大唐西域记》中提到的“邬阇衍那国”。真谛所游历的诸国,尤其以乌阇衍那为中心的西印度,正是正量部的弘化区域。同时,真谛所翻译的典籍中,除了瑜伽行派以外,出现多部的正量部著作,如《律二十二明了论》、《立世阿毗昙论》等正量部论书。

同时,真谛讲注《明了论疏》,可见他对正量部僧团的戒律具有很高的造诣。在《律二十二明了论》、《四谛论》等译籍中,提出“忍、名、相、世第一”的独特四善根位,《显识论》则将其纳入熏习四方便。真谛接受正量部独特的历史时间观,如“现在劫是第九劫”、距第九劫“七百年”等说法,并且弘扬正量部的这些思想。

所以,我们推测真谛所属部派应该为正量部。但是,真谛的唯识思想与正量部的关连,则有相当大的研究前景,有待于进一步深入探讨。

本人在2005年完成博士论文《摄论学派研究》一书中未能涉及此问题。见《摄论学派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18—20页。
船山徹编《真谛三藏研究论集》,京都: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2012年,第6—9页。
并川孝仪《インド佛教教团正量部の研究》,东京:大藏出版,2011年,第40—41页。《舍利弗问经》中出现“沙摩帝部”,《三弥底部论》即论名“三弥底部”,《出三藏记集》出现“式摩”(或称“三摩提”)、“三密底耶经”,《文殊师利问经》出现“一切所贵”。真谛在《律二十二明了论》、《部执异论》、《显识论》、《随相论》中使用“正量部”后,隋唐佛教皆使用“正量部”。
K.Venkata Ramanam,Sāṃmitīyakāya Śāstra,Viśvabharati Annals vol.Ⅴ,1953,pp.152—243.本多至成《正量部の业思想》,京都:同朋舍,2010年。
有关研究见Peter Skilling,The Saṃskr·tāsaṃskr·ta-viniścaya of Daśabalaśrimitra,Buddhist Studies Review,4—1,1987,pp.3—23.并川孝仪《インド佛教教团正量部の研究》,该书的第二大部分即是对《有为无为抉择》所引正量部内容的日译。
Kiyoshi Okana: Sarvaraks·itas Mahāsaṃvartanīkathā. Ein Sanskrit-Kāvya über die Kosmologie der Sāṃmitīya-Schule des Hīnayāna-Buddhismus,Tohoku-Indo-Tibetto-Kenkyūsho-Kankokai,Monograph Series I,Tohoku University,1998.有关MSK研究,岡野潔氏发表了数十篇论文,如《Sarvaraksita作Mahasamvartanikatha校定テクスト(3)》,《哲学年報》第74号,2015年,第13—47页;《Sarvaraksita作Mahasamvartanikatha校定テクスト(2)》,《哲学年報》第73号,2014年,第1—36页;《Sarvaraksita作Mahasamvartanikatha校定テクスト(1)》,《哲学年報》第72号,2013年,第47—80号。
《历代三宝记》卷十一,《大正藏》第49卷,第99页上。
《续高僧传》卷一《拘那罗陀传》,《大正藏》第50卷,第429页下。
有关“颇罗堕”梵文的转写,见船山徹《真谛の活动と著作の基本的特征》注13,船山徹编《真谛三藏研究论集》,京都: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2012年,第69页。
慧恺《摄大乘论序》,《大正藏》第31卷,第112页下。
船山徹《真谛の活动と著作の基本的特征》,船山徹编《真谛三藏研究论集》,第4页。
道基《摄大乘论释序》,《大正藏》第31卷,第152页中。
《续高僧传》卷一《拘那罗陀传》,《大正藏》第50卷,第430页下。
《历代三宝记》卷九,《大正藏》第49卷,第87页上。
《大唐西域记》卷十一,《大正藏》第51卷,第936页下—937页上。
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23页。
参见《续高僧传》卷一《拘那罗陀传》,《大正藏》第50卷,第429页下。
日本学者春日井真也推测,真谛幼时修学于佛教研究中心伐腊毗,然后游学摩腊婆、阿点婆翅罗等地。见《真谛三藏のアビダルマ学》,《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3卷第2号,1955年,第653页。
并川孝仪:《インド佛教教团正量部の研究》,东京:大藏出版,2011年,第48页。
印顺:《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台北:正闻出版社,1992年,第432—433页。
本多至成:《正量部の业思想》,京都:同朋舍,2010年,第163—164页。
参见《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大正藏》第50卷,第217页上—中。
参见《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四,《大正藏》第50卷,第244页下—245页下。
《大唐西域记》里没有提到“罗荼”。罗荼一名,梵名是Lāt·a,古代铭文和文献中出现过多次,地理位置在今天印度古吉拉特(Gujarat)邦马希河(Mahi R.)与基姆河(Kim R.)两河之间,这与信度国所在的印度河中下游地区正相连接,都属于西印度。王邦维《唐高僧义净生平及其著作论考》,重庆出版社,1996年,第86—87页。
参见《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大正藏》第54卷,第205页中。
伐腊毗的遗址已于近代发现,在卡提阿瓦半岛东岸,保纳加尔(Bhaonagar)西北18英里,即北纬21度52分、东经71度57分地方。《大唐西域记校注》强调,今名瓦密拉普罗(Vamilapura),显然是伐腊毗城(Valabhipura)一名的讹转。参见《大唐西域记校注》,第913页。
《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然后函丈传授,经三二年,多在那烂陀寺,中天也;或居跋腊毗国,西天也。斯两处者,事等金马石渠、龙门阙里,英彦云聚,商搉是非。”(《大正藏》第54卷,第229页上)
春日井真也:《真谛三藏のアビダルマ学》,《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3卷第2号,1955年,第655页。
参见《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六,《大正藏》第50卷,第252页下。
吕澂:《略述正量部佛学》,《吕澂佛学论著选集》(四),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第2369页。
参见《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四,《大正藏》第50卷,第244页上。
吕澂:《略述正量部佛学》,《吕澂佛学论著选集》(四),第2370页。
并川孝仪:《インド佛教教团正量部の研究》,第21—29页。
参见《显识论》,《大正藏》第31卷,第880页下。
参见《随相论》,《大正藏》第32卷,第161页下、166页上。
参见《三弥底部论》卷上,《大正藏》第32卷,第462页上。《开元释教录》卷四,《大正藏》第55卷,第518页下—519页上。
印顺:《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台北:正闻出版社,1992年,第467—468页。
有关正量部的业思想研究,参考本多至成《正量部の业思想》。
《律二十二明了论》,《大正藏》第24卷,第665页中。
《律二十二明了论》,《大正藏》第24卷,第672页下。
《律二十二明了论》,《大正藏》第24卷,第672页下。
参见《大唐内典录》卷五,《大正藏》第55卷,第273页中。
参见《四分律删繁补缺行事钞》卷上,《大正藏》第40卷,第7页上; 第11页上。
参见《四分律删繁补缺行事钞》卷上,《大正藏》第40卷,第7页上; 第11页上。
《律二十二明了论》,《大正藏》第24卷,第665页下。
参见《异部宗轮论》,《大正藏》第49卷,第16页下;《十八部论》,《大正藏》第49卷,第19页下;《部执异论》,《大正藏》第49卷,第21页下。有关正量部四善根位的具体思想,请参考并川孝仪《インド佛教教团正量部の研究》,第151—160页。
吕澂先生曾引例论述,在《大毗婆沙论》编纂的时代(公元二世纪),犊子部的主张只有和一切有部不同的六、七条(见《大毗婆沙论》卷二),到了龙树著作《中论》时(公元三世纪)便说犊子部更有“生生”等十四种俱生法和“不失法”之说(见《中论》的〈观三相品〉、〈观业品〉),这些都是正量部分出以后的新说仍旧归之于犊子名下的。参见吕澂:《略述正量部佛学》,《吕澂佛学论著选集》(四),第2368页。
参见《四谛论》,《大正藏》第32卷,第399页中。
参见《显识论》,《大正藏》第31卷,第879页中。
《历代三宝纪》卷九,《大正藏》第49卷,第87页下;《开元释教录》卷七,《大正藏》第55卷,第545页下。
参见《立世阿毗昙论》卷九,《大正藏》第32卷,第215页中。
印顺:《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第141页。
岡野潔:《インド正量部のコスモロジー文献、立世阿毘昙论》,《中央学术研究所纪要》第27号,1998年,第55—91页。
见并川孝仪:《インド佛教教团正量部の研究》,第362—363页。
岡野潔:《正量部の历史的宇宙论における终末意识》,《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49卷第1号,2000年,第406—402页;《正量部における现在劫の终末意识をめぐる问题点》,《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51卷第1号,2002年,第393—388页。
参见《立世阿毗昙论》卷九,《大正藏》第32卷,第215页中。
参见《出三藏记集》卷十一,《大正藏》第55卷,第78页下。
参见《三论玄义》,《大正藏》第45卷,第78页下。
具体论证参考岡野潔:《インド正量部のコスモロジー文献、立世阿毘昙论》,《中央学术研究所纪要》第27号,1998年,第55—91页。
参见《瑜伽论记》卷第十上,《大正藏》第42卷,第524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