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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 Vol. 50 Issue (2): 54-59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8.0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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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王大伟. 唐代道宣与他的佛教感通世界[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8, 50(2): 54-59.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8.02.007.
WANG Da-wei. Daoxuan in the Tang Dynasty and His Buddhist Epiphany[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8, 50(2): 54-59.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8.02.007.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汉传佛教自我管理制度研究"(项目编号:15XZJ007)

作者简介

王大伟, 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副教授(成都, 610044)
唐代道宣与他的佛教感通世界
王大伟    
摘要:道宣一生所为,集中为后人称赞的是持律与著史,但若仔细审视其留下的著述,可发现道宣对佛教感通抱着极其强烈的信仰,并努力构建着一个"完美的"佛教世界。从道宣所著的感通记等文献中,可发现他对佛教历史及人物进行了别样的疏解。这些感通故事,不仅是其个人修行生活的体验,也有其展现佛教神圣性的用意。通过这些神异色彩浓烈的故事,帮助道宣构建和宣传了更神圣,更有"宇宙中心"色彩的佛教。从研究与道宣相关的感通记也能看出,他首先是一名宗教师,佛教徒,进一步的,又成为后世眼中的律宗建立者,佛教史家。
关键词道宣    佛教感通    神圣疏解    
Daoxuan in the Tang Dynasty and His Buddhist Epiphany
WANG Da-wei
Abstract: Daoxuan is mainly praised for his obedience to Buddhist disciplines and his historical writings. However, a careful reading of his works will tell us that Daoxuan held a strong belief in Buddhist epiphany and made great efforts to build a "perfect" Buddhist world. His records of epiphany show that Daoxuan interpreted Buddhist history and figures in a particular way. The stories of Buddhist epiphany not only recorded his personal experience, but also were used to demonstrate the holiness of Buddhism. With their strong mysterious color, they helped Daoxuan construct and preach a more sacred Buddhism as the "center of the universe". Examining the records of epiphany related to Daoxuan, we can also see that he was a Buddhist master above all, and then he was respected as the founder of Vinaya school of Chinese Buddhism and a historian of Buddhism.
Key words: Daoxuan    Buddhist epiphany    sacred explanation    

道宣是唐代律学宗师,开南山一宗风气,同时也是极负盛名的佛教史家,其《续高僧传》是隋唐时期仅有的一部僧人总传,赞宁在《宋高僧传·道宣传》中写道:“宣之持律,声振竺乾,宣之编修,美流天下。”可知道宣行止著述成就之高。不过,道宣无论是持戒之严苛,还是史论著作之谨慎,似乎都并不妨碍他对感应事迹的热爱,他自己也爱写感通录,如收于藏经中的就有《集神州三宝感通录》、《道宣律师感通录》、《律相感通传》等,汤用彤先生认为“隋唐此类书(感应传)极多,可见一时风气”可知道宣也未能免俗。在僧史的记载中,道宣几乎一生都伴随着各类感应故事,道宣还因此而受到很多议论,故赞宁在《宋高僧传·道宣传》传末特别写道:“宣屡屡有天之使者或送佛牙,或充给使,非宣自述也。如遣龙去孙先生所,岂自言邪?至于乾封之际,天神合沓,或写《祇洹图经》、《付嘱仪》等,且非寓言于鬼物乎?君不见《十诵律》中诸比丘尚扬言,目连犯妄,佛言:‘目连随心想说无罪。’佛世犹尔,像季嫉贤,斯何足怪也。”赞宁虽是为道宣开脱,但从目前与道宣有关的文献记载中,也的确可看出道宣对“感通”事迹的偏好。不过以今人视角来看,无论道宣所述还是所历的神异之事,实际都是他所认可的神圣化的佛教感通世界的体现,是他对佛教历史及人物的别样疏解。

一 道宣传记中的神异故事

对道宣事迹记载较系统详细的文献,首推《宋高僧传》:

释道宣姓钱氏,丹徒人也,一云长城人……母娠而梦月贯其怀,复梦梵僧语曰:“汝所妊者即梁朝僧祐律师,祐则南齐剡溪隐岳寺僧护也。宜从出家,崇树释教”云。……尝因独坐,护法神告曰:“彼清官村,故净业寺,地当宝势,道可习成。”闻斯卜焉,焚功德香,行般舟定。时有群龙礼谒,若男若女,化为人形。沙弥散心,顾盻邪视。……时天旱,有西域僧于昆明池结坛祈雨,诏有司备香灯供具。凡七日,池水日涨数尺。有老人夜诣宣求救,颇形仓卒之状,曰:“弟子即昆明池龙也。时之无雨,乃天意也,非由弟子。今胡僧取利于弟子,而欺天子言祈雨。命在旦夕,乞和尚法力加护!”宣曰:“吾无能救尔,尔可急求孙先生”……及西明寺初就,诏宣充上座。三藏奘师至止,诏与翻译……尝筑一坛,俄有长眉僧谈道,知者其实宾头卢也。复三果梵僧礼坛赞曰:“自佛灭后,像法住世,兴发毘尼,唯师一人也。”乾封二年春,冥感天人来谈律相,言钞文轻重,仪中舛误,皆译之过,非师之咎,请师改正。故今所行著述,多是重修本是也。又有天人云:“曾撰《祇洹图经》,计人间纸帛一百许卷。”宣苦告口占,一一抄记,上下二卷。又口传偈颂,号《付嘱仪》十卷是也。贞观中,曾隐沁部云室山,人睹天童给侍左右。于西明寺夜行道,足跌前阶,有物扶持,履空无害。熟顾视之,乃少年也。宣遽问:“何人中夜在此?”少年曰:“某非常人,即毘沙门天王之子那咤也,护法之故,拥护和尚,时之久矣。”宣曰:“贫道修行,无事烦太子。太子威神自在,西域有可作佛事者,愿为致之!”太子曰:“某有佛牙宝掌虽久,头目犹舍,敢不奉献。”俄授于宣,宣保录供养焉。复次,庭除有一天来礼谒,谓宣曰:“律师当生睹史天宫。”持物一苞云,是棘林香。尔后十旬,安坐而化,则乾封二年十月三日也,春秋七十二,僧腊五十二。

从僧传的记载可看出,道宣的一生几乎被各类神异故事围绕,其出生前就被神僧预言,说他是历史上高僧释僧祐的转世,并且他还是四月八日佛诞节出生。这样神异的经历,直接奠定了道宣不会平凡的生命,也导致关于道宣的神异故事,到了宋代还有所发展。如南宋志磐《佛祖统纪》与宗鉴《释门正统》中关于道宣的记载,就增添了毗沙门天王赠道宣“补心之方”的故事:“永徽元年(650年),复居苎麻,心劳疾发,忽毘沙门天王授以补心之方(今《和剂局方》有天王补心丹)。”在英藏敦煌文献(S.5598V)中记录了一个药方,其文中有“毗沙门天王奉宣和尚神妙补心丸方”的记载,这条文献不详著者与年代如果结合敦煌残卷与宋代佛教史传的记载,基本可推测出,不晚于宋代,关于道宣的传说就已增添了天王赠药方的故事,这也说明道宣的神异事迹,其实不局限于唐,在宋代依然有所增补。

宋代文献关于道宣神异事迹的记载,还出现了有天神告诉道宣,他为魏晋时三位造像高僧的后身,《佛祖统纪》卷三十六:“(永明)四年(486年),沙门僧护于剡县石城山见崖间光如佛焰,乃镌石为弥勒佛……护既造像,乃即像所,建刹名‘石城’,与两寺鼎足而居。齐末沙门僧淑来继其功……有始丰县令陆咸(今天台县)梦沙门三人谓曰:‘建安王染患由于宿障,剡县僧护造弥勒石像,若能成济,必获康复。’咸还都,经年出门遇僧,谓曰:‘建安王事犹能忆否?’忽然不见。咸大感悟,遂以白王,即召定林寺僧祐律师,因旧功铲入五丈(铲楚限反,平木铁器,又去声),至天监十五年(516年)毕功……唐道宣律师见天神谓曰:‘师即僧护、僧淑、僧祐后身。’故世称为‘三生石佛’云。”僧护、僧淑、僧祐三位高僧相继建剡县大佛的故事在《高僧传·僧护传》中有记载,《佛祖统纪》中出现的道宣为三者后身之事,恐怕是志磐对《宋高僧传·道宣传》中“汝所妊者即梁朝僧祐律师,祐则南齐剡溪隐岳寺僧护也”之记载的合理推测。

宋代以来,妙善公主的故事也以天人向道宣讲述“观音缘起”的方式流传开来,据《隆兴编年通论》卷十三:“律师尝问天神观音大士缘起,天神对曰:‘往昔过去劫有王曰庄严,夫人曰宝应。生三女,长曰妙颜;仲曰妙音;季曰妙善。”于君方先生在考察宋代蒋之奇所撰的《大悲菩萨传》这一碑文时谈到:“一般相信妙善的故事是天神对道宣讲述的,与《道宣律师感通录》的模式相仿。不论故事真正的作者是谁,或真如碑文所言是道宣的弟子义常,或其实是方丈怀昼,此人必定非常熟悉这本书,因而将妙善故事的起源归于道宣。”《隆兴编年通论》等宋代文献关于天神对道宣讲述妙善事迹的传说,其源头就是《大悲菩萨传》可见,起码至宋代,妙善公主的故事已与道宣扯上了关系。从这些记载可看出,文献中对道宣的描述,不仅唐代就有诸多神异事迹,就是后世的某些事迹依然存在附会到他身上的情况。

二 道宣所撰两部《图经》中所见的神圣世界
图片来源:傅熹年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第二卷,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507页。

道宣所撰的《关中创立戒坛图经》(简称《戒坛图经》)与《中天竺舍卫国祇洹寺图经》(简称《祇洹寺图经》),是其著作中比较独特的两部。这两部著作的产生,多少都有些神秘色彩,尤其是《祇洹寺图经》,道宣自称:“唐乾封二年(667年)季春终,南山释氏感灵所出。”在其他文献中,记载此书是道宣受天人所授而录,如《法苑珠林》卷十:“律师又问:‘贫道入春已来,气力渐弱,医药无效,未知报命远近?’答云:‘律师报欲将尽,无烦医药。’律师又问:‘定报何日?’答云:‘何须道时,但知律师不久报尽,生第四天弥勒佛所。’律师又问:‘同伴是谁?’答云:‘弟子第三兄张璵,通敏超悟,信重释宗,撰《祇洹寺图经》百有余卷,列峙天宫,无闻地府。’律师承此告及,踊思寻之,请述用开道俗。”道宣虽为律学宗师,但他的学术兴趣却不止律学,他在寺院管理、建筑、僧人的制度生活等方面,都有相关著述存世。而这两部著作,正是其涉及建筑方面的著作。不过他所编的这两部《图经》,也是建立在神圣叙事的基础上。

这两部《图经》充满了各类神异故事,如《关中创立戒坛图经》中对祇洹戒坛的记载:“初祇洹戒坛,北有钟台,高四百尺,上有金钟,重十万斤,庄严希有;下有九龙盘像,龙口吐八功德水。时欲受戒人至场坛所,龙便吐水灌顶,如转轮王升坛受位灌顶之相。故初受戒人,如佛法王受法王位,有摩尼珠光,触受戒人得清凉乐,又表受人戒珠清净。”而《祇洹寺图经》更是构建了一个以佛为中心的寺院图景。上图就是祇洹寺的寺院布置情况,从图中能看出,整个寺院,是围绕大佛殿展开的,而其周围,又有诸多圣众的殿宇。笔者曾讨论过道宣所构想的寺院,认为:“道宣理想的寺院是一个被佛、菩萨、天众等神圣性极强的因素所笼罩的空间。可以说,这个寺院俨然是以佛为中心,其他护法者、修持者围绕在佛周围生活、修行的‘城池’。所以道宣规划出的理想寺院,并不是简单的院落,更是佛教理想世界乃至宇宙的图景。”有其他学者也指出:“虽然道宣的《祇洹寺图经》在对祇洹寺的建筑刻画上,大量借鉴了同时期的宫殿建筑和寺院建筑,但是,很显然,道宣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精确描绘印度寺院甚或中国寺院建筑,而是提出一个建筑设计的蓝图——一个理想的寺院规划,从而保障对信徒有正确的引导。其描述中的幻想成分,特别是建筑装饰,显示出:虽然此规划囿于凡世的建筑设计,但仍是一个非常理想化的模式,在本质上它对应于佛祖在尘世活动的目的。”

可见,道宣构建的这个有强烈神圣色彩的寺院模式,是道宣对理想化佛寺期待心理的展现。这两部图经中,道宣曾按《戒坛图经》的记载新立了戒坛:“余以乾封二年二月八日及以夏初,既立戒坛,仍依法载受具戒。于时前后预受者二十七人,并多是诸方,谓雍州、洛州、虢州、蒲州、晋州、贝州、丹州、坊州、陇州、澧州、荆州、台州、并州,如是等州,依坛受具;故引大略,知非谬缘。诸有同法之俦、游方之士,闻余创建,兴心向赴者,略列名位,取信于后。”后世传说,道宣此行,还感得宾头卢随喜赞叹,“唐初,灵感寺南山宣律师按法立坛,感长眉僧(即宾头卢尊者)随喜赞叹。立坛应法,勿过此焉。宣撰《戒坛经》一卷,今行于世。”这次受戒活动,应该是按照《戒坛图经》的记载所进行的,也是道宣对其所思所构之宗教仪式的实践。从这个角度来说,道宣的确是在树立和努力践行自己所认可的佛教建筑体系。

三 《法苑珠林》中所见之道宣所录的《遗法住持感应》

《法苑珠林》的作者释道世与道宣是同学,“律师是余同学,升坛之日同师受业。”且两者都曾驻锡长安西明寺,“时道宣律师当涂行律,(道)世且旁敷,同驱五部之车,共导三乘之轨,人莫我及,道望芬然。”《法苑珠林》记载道宣的著述有二十二部一百一十七卷:“《注僧尼戒本》(《疏记》四卷)、《注羯磨》二卷(《疏记》四卷)、《行事删补律仪》三卷、《释门正行忏悔仪》三卷、《释门亡物轻重仪》一卷、《释门章服仪》一卷、《释门归敬仪》一卷、《释门护法仪》一卷、《释氏谱略》一卷、《圣迹见在图赞》一卷、《佛化东渐图赞》二卷、《释迦方志》二卷、《古今佛道论衡》四卷、《大唐内典录》十卷、《续高僧传》三十卷、《后集续高僧传》十卷、《广弘明集》三十卷、《东夏三宝感通记》三卷、《西明寺录》一卷、《感通记》一卷、《祇桓图》二卷、《遗法住持感应》七卷。”在这些著述中,《东夏三宝感通记》就是现存的《集神州三宝感通录》,《感通记》可能是现存的《道宣律师感通录》。而《遗法住持感应》七卷,正是《宋高僧传》中所载的道宣根据天人所传而整理出来的十卷《付嘱仪》。道世在《法苑珠林》中,曾大量使用道宣所传之感应记的故事,故此《遗法住持感应》虽已散佚,不过在《法苑珠林》中,还可找到一些这个感应传记的内容。而且这部感应记中的有些故事,还与道宣所撰的其他文献互相呼应。如:

又佛告娑竭龙王及四天王等:汝施我真珠摩尼金银等,欲造塔观,盛前佛及经像。尔时天龙等随念奉施。如来受已,即以神力于一食顷,皆成珠台及金银塔观,各得八百万,盛前经像。又告分身佛:汝等各施我一塔及一白银观,镇我大千界所有遗法,不令毁坏。……世尊所造塔及白银观,付文殊师利、普贤、观音,将此观塔周遍大千界,一国留一观及一金塔,如震旦。尔时文殊将塔观往清凉山金刚窟安置,至今流行。令前菩萨从台出经像,示彼持者,令易流通。乃至我之法灭,令娑竭大龙收入大海宫内。又问:一切修多罗藏既结集已,当安何国,付嘱何王?今欲结集,为当广结、略结,请次第说之。答曰:我闻世尊说,付嘱大迦叶当令广集。又付文殊往大铁围山诸菩萨等住处九地有八万人,当令略集。付嘱阿阇世,令写五本,及令帝释并大梵天王助阿阇世,写我遗教。迦叶结集本,安置修罗窟中。又问:世尊在时,我从佛闻。若结集竟,将我三藏教付嘱娑竭龙王。今闻汝说,与昔闻异。答曰:我闻世尊说,结集三藏在修罗窟中,经二十年中。待文殊结竟,方付娑竭龙王。又问:祇洹精舍有诸古佛及以三藏阴阳书及供养具,当付何人:答曰:此事因缘,并在《祇桓图经》说之,各有付处,不烦此述。

这部分内容收在《法苑珠林》卷十二《七百结集部》,笔者并未在其他道宣所撰的感应传中发现这个故事,所以怀疑其很可能出自《遗法住持感应》,而且从其所讲的内容来看,也颇与此感应相符,并且很可能是将《遗法住持感应》中“叙付嘱经像”与“叙结集前后”等部分拼合而成。在《中天竺舍卫国祇洹寺图经》卷上:“释迦如来成道,经十五年,问此像曰:‘过去诸佛说何经?现在有古佛经无?’此像答云:‘过去有十三亿佛,说毘尼教,一一不同。修多罗、阿毘昙,诸阴阳书数,工巧算计,随其事理,各各不同,今并见在。三藏正典,在娑竭龙宫;阴阳书数,在须弥山金刚窟中。今共世尊往至彼处,可集百亿诸大菩萨。’尔时,释迦放眉间光,集诸菩萨,从二世尊,至彼龙宫取前经论,又至窟中取阴阳等书。”可见,两个文献所谈的故事相同,实际可互相补充,甚至道宣可能是有意将两个文献联通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感通事迹体系。

下面这个有关佛教第一次集结的故事,是将某些类似乃至相同的文字,使用在三个文献中:

一切大众往诣舍卫祇桓精舍。尊大迦叶使小目连(同名者六人,皆大神通也。)于僧戒坛鸣钟集众。时百亿四天下凡圣僧等,一切皆集。便白四羯磨,罚宾头卢及阿难已,阿难升高座,披佛布僧伽梨,先诵《遗教经》,如佛在世约勅之相。时大菩萨、阿罗汉、一切比丘、天龙八部闻皆悲泣,不能自胜。尔时大迦叶即从座起,着布僧伽梨,手执尼师坛,至高座前,敷座具,礼阿难已,右绕三匝而立。时大梵天王持七宝盖,覆阿难上。时天帝释进七宝案,置阿难前。罗睺阿修罗王各执七宝香炉,在阿难前。阿难受已,置宝案上。他化天王进七宝几,在宝案后。时魔王波旬持七宝拂,授与阿难,仍与帝释夹侍两边。四天王各侍高座四脚。三十二使者在迦叶后,各各肃恭胡跪敬听。时大迦叶礼阿难已,又绕三匝,至前问讯,如佛无异。然后问缘,如别所说。一一依经,始从如是,乃至末后欢喜奉行。尔时迦叶重问曰:我过去诸佛修多罗中,一一分部说,汝恒至佛边,当有教勅。阿难答曰:我受世尊教,末世众生烦恼垢重,不能解我教法,不得部类出之,汝当分别说也。或十章五章,随意而安置。令钝根者易解我法。

这段文字极可能出自《遗法住持感应》“叙结集仪式”部分,与之类似的故事,在《中天竺舍卫国祇洹寺图经》和《关中创立戒坛图经》中都有记载,甚至文字都极其相似。

案《别传》云:“佛涅槃后,迦叶结集来戒坛上,使小目连鸣钟,召百亿四天下凡圣僧众。普集坛已,白四羯磨,罚宾头卢及阿难罪竟,令阿难披佛僧伽梨上座,先诵《遗教经》,如佛约勅,诸大菩萨及阿罗汉、天龙八部皆大悲泣。大迦叶从座而起,披粗布僧伽梨,捉尼师坛,至阿难前,敷尼师坛,礼阿难已,右绕三匝;大梵天王执大宝盖覆阿难上,忉利天主进七宝案置阿难前,魔王波旬将七宝拂授与阿难,魔王、帝释夹侍两边,四天王立侍高座四脚,三十二使者随迦叶后互跪。迦叶礼拜已,至阿难前,问讯起居,如世尊在时不异。迦叶尔时作三千八百问诸有疑事,阿难一一答之。”今略取戒坛一问,余者阙之。大迦叶问曰:“汝随如来二十年来,戒坛高下、阔狭,依何肘量?戒坛上中安舍利不?戒坛四面用何物砌?四面开阶、方别多少?绕坛四面,作何形像?无石国中,土沙作不?”阿难一如此卷中图相而用答之。

而在《中天竺舍卫国祇洹寺图经》中,记录的迦叶问阿难之事更多:

僧上使目连鸣钟,集百亿四天下凡圣僧众,便白四羯磨,罚宾头卢及阿难已。令阿难上高座,披如来粗布僧伽梨,阿难受教,先诵《遗教》,如佛约勅。诸大菩萨大阿罗汉,一切比丘天龙八部皆悉悲号涕泣。尊者大迦叶从座而起,披粗布僧伽梨,捉尼师坛,至高座前,敷尼师坛,礼阿难已,又绕三匝。大梵天王持宝盖覆阿难上,天主帝释进七宝案置阿难前,魔王波旬持七宝拂授与阿难。魔王帝释夹侍两边,四天王侍高座四脚,三十二使在迦叶后,GF8F8跪而止。时大迦叶礼阿难已,右绕三匝至前,问讯如佛无殊。便问阿难:“汝随如来二十余年,世尊所制毘尼教门先于何处?若布萨时,当用何筹?筹为长短。说戒之时,作何方法?最初受戒师僧弟子若为升坛,最初戒坛若为集众,高下阔狭何依?何时肘量?安舍利不?四面周匝,周用何物砌?开几阶道?绕坛四面作何形象?无石国中得作坛不?无土国中得用沙不?伽蓝院宇何方相边?方受戒,几僧得受?末法时中无清净僧,初受戒者若为能具比丘尼戒,先无尼众,比丘得不?如是次第三千八百问。

从这三个文献能看出,道宣所述故事其实出自同一个版本,甚至文字几乎都一样,只是根据所撰文献的主旨,将阿难所说之事做出了区分。这三者的比对也透露出,天人向道宣所讲的佛教事迹,实际成为道宣构建他心中佛教传说体系的依据。仅从笔者所比较的这两个故事似乎也可看出,已佚的《遗法住持感应》不仅是道宣向天人问佛教之事的记载,很可能更是完整表达道宣心中理想化的“佛教世界”的设想与构建的展现。

四 余论

道宣一生所为,集中为后人称赞的是持律与著史,但若仔细审视其留下的著述,可发现道宣对佛教感通之事,抱着极其强烈的信仰,并努力构建着一个“完美的”佛教世界。在他的描述下,佛的神通更被放大,佛国世界更加庄严,佛所驻锡的寺院,也更神秘,更华丽。道宣对这类感通事迹的喜爱,正是他追求“神圣”的体现,佛教是道宣所构思的神圣世界的核心,而佛陀(及其与之相关的圣物)则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所以,与其说道宣在描述感通故事,还不如说道宣其实抱着建立佛教神圣史观的志愿进行书写。有学者提出佛教“感应史观”的观点,认为“感应史观则以佛与众生的关系为基本内容,侧重于说明佛教历史的发生机制。”以道宣的学识,他自然知道经典中对相关历史的记载是如何,但他宁可选择更神秘的感通故事,来树立佛教的历史,这正是他刻意宣扬佛教神圣性的用心。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言道:“不管宗教生活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它的目的都是为了把人提升起来,使他超越自身,过一种高于仅凭一己之见而放任自流的生活:信仰在表现中表达了这种生活;而仪式则组织了这种生活,使之按部就班地运行。”文献中所见的道宣律师,其精勤地持律正是他仪式生活的重要部分,而其对感应事迹的喜爱,甚至天人专门为他讲述佛教中更富神异色彩的故事,也是其升华自己的方式。所以,道宣所传的感通故事,不仅是其个人修行生活的体验,也是其展现佛教神圣性的良苦用心。这些感通事迹,帮助其构造和宣传了更神圣,更有“宇宙中心”色彩的佛教,也使道宣的人生更丰满,他首先是一名宗教师,佛教徒,进一步的,又成为后世眼中的律宗建立者,佛教史家。

[宋]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30页。
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94页。
[宋]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30页。
[宋]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十四,第337—329页。
[宋]志磐撰:《佛祖统纪》卷二十九,《大正藏》第49册,河北省佛教协会影印,2005年,第297页上。
马继兴等辑校:《敦煌医药文献辑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54页。
《敦煌医药文献辑校》一书对此残卷的“题解”,其言“具体撰年与抄录年代不详”。(见马继兴等辑校:《敦煌医药文献辑校》,第754页。)。
[宋]志磐:《大正藏》第49册,第347页上。
[宋]祖琇:《卐新纂续藏》第75册,河北省佛教协会影印,2006年,第175页中。
于君方:《观音——菩萨中国化的演变》,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302页。
如于君方曾言:“我们应可确定1100年蒋之奇所作的《大悲菩萨传》是后来所有同类作品的源头。”(见于君方:《观音——菩萨中国化的演变》,第303页。)。
[唐]道宣:《中天竺舍卫国祇洹寺图经》,《大正藏》第45册,第882页下。
[唐]释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卷十,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43页。
《大正藏》第45册,第808页上。
王大伟:《宋元禅宗清规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221页。
何培斌:《理想寺院:唐道宣描述的中天竺祇桓寺》,见《建筑史论文集》(第16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88页。
[唐]道宣:《关中创立戒坛图经》,《大正藏》第45册,第816页中。
[宋]赞宁撰,富世平校注:《大宋僧史略校注》卷上,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9页。
[唐]释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卷十,第344页。
[宋]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四,第67页。
[唐]释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卷一百,第2883页。
据有学者考证:“《宋高僧传·道宣传》曰:‘又口传偈颂,号《付嘱仪》十卷是也。’从时间和撰述缘由来看,《珠林》所言之《遗法住持感应》七卷与《宋传》所言之《付嘱仪》十卷同为一书,皆本源于上述《珠林》所载韦琨事。”(陈瑾渊著:《〈续高僧传〉研究》,复旦大学2012年博士论文,第29页)此处的“韦琨事”,指的是天人韦琨曾对道宣讲述佛教早期胜迹之事:“又有天人韦琨,亦是南天王八大将军之一臣也……屡蒙展对,曲备嘉猷。叹律师缉叙余风,圣迹住持,删约撰集。于是律师既承灵嘱,扶疾笔受,随闻随录,合成十卷。律师忧报将尽,复虑天人将还,笔路苍茫,无暇余事。文字亦复疏略,但究圣意,不存文饰。所有要略住持教迹不决者,并问除疑,以启心惑。合有三千八百条,勒成十篇。一、叙结集仪式。二、叙天女偈颂。三、叙付嘱舍利。四、叙付嘱衣钵。五、叙付嘱经像。六、叙付嘱佛物。七、叙结集前后。第八、第九(此二不成,阙于名字。)十、叙住持圣迹。”([唐]释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卷十,第343—344页。)
[唐]释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卷十二,第430—431页。
[唐]道宣:《大正藏》第45册,第888页上。
[唐]释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卷十二,第428页。
[唐]道宣:《关中创立戒坛图经》,《大正藏》第45册,第807页下—808页上。
[唐]道宣:《中天竺舍卫国祇洹寺图经》卷下,《大正藏》第45册,第892页上中。
宋道发:《佛教史观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142页。
[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敬东、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