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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9, Vol. 51 Issue (5): 168-171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9.05.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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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陈思和. 都市文学中人性探索的两个维度[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9, 51(5): 168-171.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9.05.018.
CHEN Si-he. Two Dimensions in the Exploration of Humanity in Urban Literature[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9, 51(5): 168-171.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9.05.018.

作者简介

陈思和, 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中文系资深教授(上海, 200433)
都市文学中人性探索的两个维度
陈思和     
摘要:都市文学不是传统的"农村—城市"文学二元化中的城市文学,而是在今天国际化大都市对于人的精神的压抑下所产生的一种文艺美学,是文学对人的精神状态的表现。可以从两个维度来探讨都市文学的可能性:一个维度是,以往小说中塑造的人物都是完整的、清晰的,而大都市文化背景下人呈现的不完整形态导致了精神的破碎,作家如何塑造不完整的都市人,人们如何理解破碎的精神内在;另一个维度是,人的精神压缩、破碎之后带来人性、家庭等伦理的危机。
关键词都市文学    人性    精神形态    
Two Dimensions in the Exploration of Humanity in Urban Literature
CHEN Si-he
Abstract: By urban literature we mean the literature which presents people's psychic repression in an international metropolis rather than the city literature in the traditional dualist framework of the rural and the urban. We can discuss the possibility of urban literature from two dimensions. The first is how a writer can create incomplete urban personalities and how people can understand broken spirit. The characters in traditional novels are generally intact and clear, while in the metropolitan culture there are incomplete personalities with spiritual rupture. The second is the crises in terms of humanity, families and ethics resulted from spiritual pressure and rupture.
Keywords: urban literature    humanity    mental status    

本次专刊的主题是城市研究。这个“城市”是指具体的现代城市,上海就是现代城市的范本。然而我们要讨论文学意义上的城市,就不能不虚一点,否则我们只能讨论“文学作品中如何描写城市场景”这类没意思的题目。为了区别一般意义的“城市”,我特意用“都市”来取代,标题是“都市文学中人性探索的两个维度”。我说的都市文学,与传统意义的同“乡村文学”相对立的“城市文学”不一样,传统意义的“乡村”“城市”都是指创作题材,或者是故事发生的场景。而我们要讨论的都市文学,无关乎具体的城市发展故事,它指的是一种新的文学维度,指人性探索领域的一种新的生命形态。这种区分在台湾文学研究领域很早就出现了。大约20世纪90年代,我读过一套台湾希代版的《新世代小说大系》,共十二卷,编者有意把“乡野”“工商”“都市”并列为三种类型。也许在这套丛书的编者看来,在资讯发达的现代社会,“都市”代表了一种新的文学精神,至于它的故事是否发生在都市并不重要。然而具体的城市故事,譬如工业、商战,类似《子夜》这样的故事,可以称作为工商小说。这个分类给了我很深的印象。那时候中国内地改革开放刚刚启动不久,还没有出现国际大都市的文化精神,我们对都市的文学想象,还停留在上海石库门的小天地,像《亭子间嫂嫂》那样,很难感受到困扰现代人的各种精神问题。传统表现城市的文学方法,除了题材、场景不一样外,其他与传统的乡土文学是差不多的。但是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迅猛发展,新兴的国际大都市模式迅速崛起,先是深圳特区,然后是上海的浦东开发,全国沿海地区形成了一种新的大都市文化圈,人口大规模的流动迁徙,国际化元素越来越普及,直接逼迫着都市人的精神面貌和文化内质发生巨大变化。

今天我们讨论的都市文学,是指后一种国际大都市模式对文学创作产生的影响,是大都市文化环境下的新的人性探索。它所展示的人性现象,可能是我们还不熟悉的,也可能让我们略感不适,但它确是被日常生活所遮蔽的更加真实的人性所在。它也许更加深刻地存在于我们的身体内部,存在于人性深处,更加本质地制约现代都市人的精神现象。我试图从以下两个方面来讨论这个问题。

都市文学人性探索的第一个维度,是人的生命形态的不完整性导致了破碎化的人物表现方法。传统文学中,我们强调文学是人学,强调要刻画大写的人,这个被刻画的“人”,具有完整的成长故事和人格发展经历。人物是通过有目的的行为来塑造自己,同时也完成他的精神历程。譬如老舍的《骆驼祥子》就是一个典范,还有像《创业史》那样的,把两代人的创业故事完整地呈现出来,最后不仅先进人物得到成长,原来比较落后的人物(梁三老汉)的精神境界也得到了庄严提升。——这些作品无论写的是城市题材还是农村题材,也无论人物精神是向上的还是堕落的,它们所展示的人物的生命形态都是完整的,人物的人生历程也是有序而完整的,甚至人物行为背后所呈现的社会背景也是完整的。这样的艺术表现方法来自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念,更是建立在传统社会形态之上的文学表达形式。——这种文学表达形式在今天写城市的长篇小说里,仍然占着主流的地位。可以举个例子,最近任晓雯创作的长篇小说《好人宋没用》是上海青年作家中颇获好评的作品。小说描写了一个苏北人的家庭的演变史,仍然用了一个人的完整历史来表现上海近半个世纪以来的历史演变。因此“上海”作为一种城市因素在这部小说中呈现的,依然是故事发生的场景,而没有突出现代都市人的精神所在。同样的例子在表现北京城市生活的年代戏里尤其突出,最近何冰主演的两部电视剧《芝麻胡同》和《情满四合院》,都是非常好的作品,但从中看到的依然是老舍时代的生活氛围,而不是我所说的都市文学精神。

在传统社会环境下,人们世世代代生活、繁衍在一块小小的土地上,人所呈现的生命形态,在周围人看来,是完整的、全面的,而且也是被公开展示的。以上所说的传统意义的城市文学,就是表达了这样一种生命生存状态。但是在今天的现代大都市,人的处境和生存状态完全不同。大都市的庞杂人流来自四面八方,他们交集在一起,互相并不认识,认识的也不知情,知情者也不了解其所有。每个人原有的社会关系都隐没在历史阴影里,被有意识地遮蔽。每个人所呈现出来的都是一个碎片,或者几个碎片,总是以不完整形态出现在一小部分人群面前。譬如我们在这里开会讨论城市问题,大家都是以学者的面貌出现的。可是到下一刻,有的回到办公室,扮演了领导的角色;有的回到课堂里,扮演了教师的角色;如果他走在马路上,就扮演了一个游荡者的角色;回到家里,可能又扮演了丈夫、妻子或者情人的角色,等等,每时每刻面对不同的人群,人的角色身份是互相分离的,不相一致,很多角色的另一种生活场景,周围人群是不知道的,也毋需知道。尤其是网络时代,这种隐身或者半隐身的角色比比皆是,构成了不完整的人生形态。我说一个发生在上海的故事:一对老父母突然获知儿子从外面带来一个女人,比儿子大十来岁,两人宣布已经登记结婚了。父母只能接受事实。过了不久,女人又从外面带来一个儿子,说是与前夫所生,按照法律也报进了户口。再接下去就发生了一系列的家庭纠纷,最后通过司法部门调解,律师询问儿子:你太太是从哪里来的?做什么工作?以前的婚姻状况如何?儿子除了知道那女人是外省来的,其他一问三不知。可是他振振有词地回答律师说:我爱的是她这个人,她也爱我,我们已经分不开了,至于她做什么工作、婚姻情况如何,与我什么关系呢?我们也许会对这个90后的儿子感到啼笑皆非,但仔细想,其实这个故事里包含了现代都市的真实人际关系,我们面对的都市人其实都是破碎的,不是完整的。父母并不知道儿女的所有一切,妻子不知道丈夫的所有一切,单位里的同事、朋友或者上下级之间,有谁觉得有必要知道对方的一切呢?如果从主体的立场来观察这类现象,文学所要处理的就是不完整的生命形态。在人物表现上,就形成了碎片化的表现方法,不再是传统文学中所谓的典型人物,也不再是完整的人生故事和完整的生命形态。

什么叫碎片化的表现方法?就是通过不完整的生命形态来揭示都市生活的本相。这样一种新兴的都市文学似乎还没有产生足以让读者信服的作品。但是在台湾新世代作家的创作实验中,如林燿德的《恶地形》、张大春的《公寓导游》、东年的《大火》等小说,都堪称现代都市文学的杰作。内地作家叶兆言在20世纪80年代也尝试过先锋意味的现代都市小说,如《绿色咖啡馆》。但是随着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的冲击,通俗文学再度泛滥,都市文学的先锋精神被边缘化了,取而代之的依然是从通俗到庸俗的市民小说,这一点两岸的情况也差不多。但是文学是最敏感的,许多作家已经尝试着把新的美学感受熔铸到艺术形象的创造中去。精神碎片,当然不是指把人物的精神现象任意割裂,而是作家力图在文学中表现更为复杂的、内在多元的、分裂的精神现象。

举一个例子,前几年有一部长篇小说《匿名》,发表以后没有得到很好的解读,因为这部小说超出了评论界的一般阅读经验。小说描写了一个正常退休、又被返聘的公司职员,平时循规蹈矩,过着刻板的日常生活,可是在一次意外的绑架案里,他被带到荒无人烟的林区。那时他患了失忆症,还丧失了说话能力,一切都只能从零开始,从最基本的文化形态——如记忆、认字、烧火、取食、游戏等做起,慢慢恢复自己的生活能力与文明人的本能。后来他被人从林区送到一个小镇,依靠国家机器以及现代科技手段辨识出真实身份。就在他一步步接近正常状态,即将回上海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意外死亡,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他的这段奇异的生活经历和扮演的角色,永远无人知道。《匿名》的人物故事有一半场景发生在上海以外的偏僻山区,可是它表现的恰恰是现代都市文学的碎片化现象。小说的场景分裂为上海都市和荒村小镇两大空间。在都市场景下,主人公(没有名字)毫无理由地失踪了,家人艰难地寻找线索,由此牵连出一个个人物——吴宝宝、萧小姐、老葛……一连串的人物都是面目不清、形迹可疑,他们分布在都市社会各种角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所呈现的生命形态都是幽灵似的。其中吴宝宝就是那个公司的负责人,也是一个失踪人,他的来历完全不清楚,小说里有一段描写:

吴宝宝——“吴宝宝”比“吴总”更像这个人,“吴总”是时代潮流,“吴宝宝”则是潮流里的一个人,爸爸妈妈的儿子,一点一点长大,读书,升学,就业,下海,做生意,越做越大,然后——人间蒸发。

“吴宝宝”“吴总”原来是一个人,但“吴总”更像是现代大都市汹涌潮流中的一个符号,“吴宝宝”则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已经是一重分裂了;其次是“吴宝宝”所呈现的“一个人”,原来是一个完整的人,但是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就“突然蒸发”,正常的人生链中断了,完整的人生形态突然破碎了,这是第二重分裂;因为吴宝宝的突然蒸发,才让绑架者误以为小说主人公就是“吴宝宝”而将其绑架,荒谬地改变了主人公的人生轨迹,这是第三重分裂。不仅吴宝宝成了碎片,主人公也随之成为碎片。

与之相对照的是,小说所设置的另一个场景,是由绑架者把主人公带入一个近似黑道的江湖社会,这个江湖,一头联系着荒野的林窟,一头联系着庙堂的基层组织九丈镇。在这里破败不堪的生存环境下,人物——黑道麻和尚、哑子、傻子二点、野骨的男人、派出所所长等等,几乎都有完整的人生行状,交代了他们生命的来龙去脉、家庭背景,本来这些人都是主人公历险过程中的陪衬人物,结果过客倒也成了次要的主人公。所以说,作家在《匿名》中使用了两副笔墨,用江湖的林窟和九丈,来衬托现代大都市人物生命形态的不完整。王安忆是一位得风气之先的作家,《匿名》虽然暂时没有得到很好的阐释,但随着现代都市精神逐渐被人们普遍认识,会愈来愈显示出它的重要意义。

都市文学人性探索的第二个维度,是新都市人的精神破碎导致家庭伦理的解构。这个问题在社会现实领域的严重性,我们可能还没有充分意识到,但是在文学创作中早已经被关注和描写了。传统文学创作中,无论农村题材还是城市题材,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维系这个社会的基本关系。在传统的农村社会,主要是靠血缘来维系家族伦理,中国传统封建社会的基本结构就是家庭结构。所以,五四新文学要推动中国社会进步和演变,首先就批判封建家庭制度,巴金的小说是最典型的,他从封建大家庭的崩溃一直写到城市小家庭的瓦解,体现了无政府主义理想的作家对待家庭的批判态度。但是在传统的城市文学里,以家庭为小说结构的方法仍然是普遍的创作方法,最典型的是前苏联作家柯切托夫创作的《茹尔宾一家》《叶尔绍夫兄弟》等长篇小说,都是以家庭结构来表现城市社会冲突的。但是随着现代大都市模式的崛起,迁居大都市的新都市人都是缺乏各自家庭背景的,而核心家庭、危机婚姻、独生子女、出国潮等等现象都在强烈冲击传统家庭的文化伦理。刚才谈到的《匿名》里,失踪的主人公千辛万苦地回到正常人间社会,可是就在回上海前夕意外死亡,暗示了一种家庭伦理的破碎。这部作品按照传统逻辑,最后回到家庭团聚是必然的期待。但是作家却及时堵住了他的回城之路,让他近于荒诞地死去。这样的结局不是作家的主观先行,而是更加逼真地表现了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倾向。

如果文学还在努力表现人物的完整性,那么,家庭伦理必然是维系人物完整人生的重要元素;由于人物精神的破碎,人对于家庭伦理的依赖就越来越少,大量的城市小说都不回避离异家庭以及家庭破裂给人物带来的精神痛苦,但是痛苦归痛苦,家庭伦理的危机仍然是现代都市文学必须面对的社会现象。早在资本主义初期阶段,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已经预言过西方传统家庭伦理正在被资本瓦解,法国作家左拉是19世纪最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创作的《鲁贡·马加尔家族》丛书里,无情撕碎了笼罩在法国贵族、资产阶级家庭伦理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在中国当代文学中,20世纪90年代中期卫慧、棉棉等一代女作家在现代大都市中崛起,曾经也是以离异家庭子女、失踪的中学生的精神痛苦来表达对上一代的反叛和控诉。新世纪以来,则有更多的作家在尝试着表达这一精神困境。再举一个例子,王宏图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迷阳》,以资本家和教授身份的季氏父子对同一个女性的争夺为线索,彻底颠覆都市家庭的伦理。这类家庭题材,以往无论中外文学,都会把这样的伦理丑闻归结为金钱欲望所致,家庭冲突不外是为了争夺家产而勾心斗角,这在巴尔扎克开始就形成了一种传统和思维惯性。但是王宏图这部小说颠覆了金钱为万恶之源的传统观念,他轻易地跳过了经济作为家庭冲突根源的层面,朝着更高的精神追求去展示,传统的家庭伦理观念都将在新的都市文化背景下面临挑战和重新检验。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现代都市的经济模式发生了飞跃性的三级跳,从城镇经济到现代化城市经济再到国际大都市(上海)经济模式,几乎在短短几十年里相继完成,它对新都市人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形态产生巨大刺激,促使传统人际关系和家庭关系相应发生魔术般的变幻,这一切,将成为新一轮的都市文学写作的主题。作家是最敏感的,很可能社会学家还沉湎于大数据的统计学意义上寻找城市规律的时候,作家已经通过复杂而新颖的艺术形象达到了某种深度的真实性。这也对作家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求我们努力摆脱津津乐道的四合院和石库门的题材阴影,摆脱过度怀旧带来的慵懒情调和田园牧歌式的梦幻,投入到真正的生活潮流中去观察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生活其间的都市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在新世纪文学的发展史上,应该有现代都市文学的巨著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