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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9, Vol. 51 Issue (5): 201-204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9.05.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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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张济顺. 大动荡年代的上海摩登[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9, 51(5): 201-204.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9.05.023.
ZHANG Ji-shun. The Modernity of Shanghai in the Age of Great Unrest[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9, 51(5): 201-204.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9.05.023.

作者简介

张济顺, 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教授(上海, 200241)
大动荡年代的上海摩登
张济顺     
摘要:1949年以后,上海社会的革命改造天翻地覆。隐藏在革命背后的都市文化取向与日常生活趣味,未必都荡涤殆尽。从史学的视角考察王承志的《同和里》、王安忆的《启蒙时代》以及金宇澄的《繁花》三部小说呈现的若干场景,就会发现新旧上海之间不仅有断裂,而且也有延续,即使在大动荡年代,上海摩登也以隐匿的方式顽强地生存。历史的记忆与文化惯性,与上海人急速的代际更替相伴前行,构成上海文化最基底的力量与品格。
关键词重构延续性    动荡年代    上海摩登    
The Modernity of Shanghai in the Age of Great Unrest
ZHANG Ji-shun
Abstract: Since 1949, the society in Shanghai has witnessed great revolutionary changes. However, the orientation of urban culture and taste in daily life hidden behind these changes have not gone completely. Observing some scenarios in the novels, i.e., WANG Cheng-zhi's The Alley of Tonghe, WANG An-yi's The Age of Enlightenment and JIN Yu-cheng's Blooming Flowers, from a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study, we can find that there is not only rupture but also continuity between the old and the new ages. Even in the age of great unrest, the modernity in Shanghai tenaciously survived in a hidden way. Historical memories and cultural inertia coexist in drastic intergenerational replacement in Shanghai, which has formed the fundamental vitality and characteristic of Shanghai culture.
Keywords: reconstruction of continuity    the age of unrest    modernity of Shanghai    

有些年了,对上海文化的批评声不绝于耳。“没文化的都市”是一个极端的表述,此说虽不无偏激,但它并不是就狭义的文化而言,更不是指某些文化现象,而是对上海“大历史”的批判与前景的担忧。

“没文化的都市”来自两个向度的比较:一是时间的向度,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魔都”为“怀旧样板”,叹“今不如昔”,上海都市文化的活力不再;一是空间的向度,以“有文化的村庄”北京“帝都”为今日参照,指上海城市巨大的磁力逐步丧失。

尽管这两个向度的比较在学理上并非无懈可击,但都明确地指向1949年以后三十年上海的历史之责:计划经济的“堡垒”、人口流动的户籍“壁垒”以及消费大都市变工业大基地的城市转型等等,阻断了现代上海的进程,形成了历史的断裂。我的“重访”就是想链接这段“断裂”的历史。

张济顺:《远去的都市:1950年代的上海》,所抱的学术旨趣是重新探讨1949年这个十分重要的历史节点,试图打破1949年的鸿沟,重构历史的延续性。这个问题曾经引起讨论,我也在不断地追问。借此机会,我借助三部小说——王承志的《同和里》、王安忆的《启蒙时代》以及金宇澄的《繁花》所得的阅读体会,从历史学者的视角,就“动荡年代的上海摩登”,对“延续性”再作延伸思考。

一 何为延续性

有许多的学者认为1949年以后的三十年,主要的是断裂或者说是转型,是“天翻地覆”的历史巨变,因为社会文化的延续性是不言而喻的。我就反过来想,难道这个“延续性”是一个伪命题吗?的确,社会文化的延续包含不言而喻的很多问题,“转型与延续”也可以是历史变革一以贯之的主题。但是,为什么对于这三十年的研究就变得如此重要?

我认为,这个“延续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自然的延续,而是指延续性的重构,是在承认1949年是历史传捩点的基础之上的,丝毫无淡化和忽视1950年代中国共产党建政过程中“改男造女态全新”的一面。

然而,所谓“延续性”不等于“相似性”,更不等于“重复性”,而是要凸显历史发展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正如鲁迅所言:“看中国进化的情形,却有两种很特别的现象: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又回复过来,即是反复;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并不废去,即是羼杂。然而就并不进化么?那也不然,只是比较的慢,使我们性急的人,有一日三秋之感罢了。”因此,重构“延续性”的焦点应在于考察“延续当中怎样发生转型和裂变”,即“历史的非凭空创造和有负担前行”。

从历史叙述来说,这种非断裂又不是和所谓的红色、黑色叙事完全没关系的另一种叙事。它不是在红、黑之间,也不是仅仅讨论民国与共和国之间的相似性,更不是简单地褒贬相加或折中一下,而是在一种红色和黑色的背后,在大转折时期的历史互动、交集、纠缠、渗透的场景中,巨大的革命洪流之下、之外的那些隐秘的潜流、支流,去发现深藏于社会深处的那个不变的基底性力量,即所谓“执拗的低音”。

人们不容易发现或承认这躲在社会深层的不变的底子,但它确实存在,确实延续着历史。1949年以后,隐藏在上海都市社会文化背后的文化取向、日常生活趣味和美感,社会网络和自主性都真的消失殆尽了吗?我觉得无论是文学(特别是非虚构),还是历史档案、田野调查与口述史,提供的答案都是未必如此。这就是我要深究的断裂与延续的问题。

二 大动荡中的灰色场景 (一) 谁革谁的命

近年来,在史学界有一股“新革命史”的研究取向,主张重新阐释20世纪的中国革命。重新阐释之一的意义是强调20世纪中国革命的连续性,不仅每一次革命之间如“高山滚石”般地不断递进,而且“革命与反革命”的不断翻转是一以贯之的主题。从这个角度来看,“谁革谁的命”就不是“一个阶级革另一个阶级的命”那么简约化的叙述了。

在这几部小说里我看到了各色人等的“革命面貌”,换言之,谁都可以革谁的命的。比如,《同和里》中的小皮匠忽然可以当上造反派的头头,威风一时;生产组的老阿姨又起来“夺权”,把“同和里居委会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居委会主任彻底打倒。这样的年代谁都可以是“革命者”,而且他们描写的“革命者”每个人的动机和目的确实不同。比如,《繁花》里面有一段三个中学生关于“抄家”的揭秘:“学生抄家,一般是偷书,弄回去看,相互传”,“高中生、大学生走进门,带了放大镜,注意文字……尤其会研究旧信,有啥疑点,暗语,这是重点”;“工人抄家,是揩油,弄一点是一点”,“工人喜欢珍珠宝贝,大小黄鱼(指金条),银碗银筷,看得眼花落花,骂声不断,表面喊口号,心里发闷”。这些画龙点睛而又十分传神的对话,道出了是什么原因把大家都变成了“革命者”。让我们看到所谓的革命行动竟由如此多的或宏大、或卑微、或纯粹、或含混的目的所促成。

两部小说多有“革命狂欢”中的灰暗面相的描述。无论是《启蒙时代》中的革命干部,还是《同和里》中的里弄干部,都是一夜之间完成从“革命”到“反革命”的翻转。十分典型的是《启蒙时代》中那些干部家庭,从无限风光跌入阴暗的角落。

(二) 谁启蒙谁

《启蒙时代》的那群干部子弟居然是被一个他们所鄙视的“工商业者”——同学嘉宝的祖父所启蒙。还不止于此,用王安忆的话来说是那种隐秘小市民的文化力量潜移默化地、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这些自诩“天之骄子”的革命后代,使他们对这座城市“有些尊重”。

回到我自己对1950年代的上海提出的问题,即1949年以后上海摩登是不是就此退场?《启蒙时代》给我这个追问提供了又一个思考的契机,让我看到,即使是疯狂的动荡年代,小市民赋予上海这座城市的思想,仍是一种“在假浪漫主义的壁饰、楼型、弯曲街角的细微处理,在这些多少是轻浮的、华丽的格调里面”,流淌着的“正直的思索”。这些小说更加启发我要研究上海文化的基底性力量究竟何在?是变成“走资派”的革命干部?是他们的子女吗?还是汪洋大海的小市民,以及小市民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小资产阶级文化?

(三) 革命后的回归

过去有一种定见,似乎革命之后,总会引起社会的深刻变动。

但是,小说呈现的并非如此,底层的人经过一段疾风暴雨式的“盛大节日”之后,会突然发现这种造反,这种“革命”跟自己毫无关系。“过把瘾”之后,一切如常。众多底层百姓通过“革命”洗礼,既没有继续充当“革命者”,也没有成为“反革命”。《同和里》的“造反司令”小皮匠风光一阵之后,又回到弄堂口摆摊头时,悟到了这样一个“真理”:“小皮匠这下子脑子清爽了,周围的世界再闹猛,其实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硬要把关系去搭上去也是搭不牢的,你想搭别人也不让你搭,因为你根本没有资格去搭。”我把这些归为“革命”的“灰色场景”,其中既有革命与反革命的突然翻转,也有革命向革命前社会的归位,尤其是那些原本就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谁革谁的命,在这个地带愈发成为一个模糊不清的问题。

三 谁之上海

《启蒙时代》和《同和里》虽然前者侧重写了一群干部子弟,后者着墨于底层小市民,但有意思的是,这两部小说中的上海都是动态的,不仅是时间的流淌,还有空间的展示。比如说这些干部子弟大多都不是上海人,大多都是随着他们的父母进了上海,成了上海人。但是就像《启蒙时代》里面写到,革命虽然给予他们城市上层的优越地位,他们居高临下地藐视上海人,但他们对上海始终有强烈的疏离感。特别典型的是从小寄养在老家的干部子弟陈卓然,解放以后父母把他带到上海,开始的时候连上海话都不会说,也听不懂,心灵深处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自卑感,甚至陷入自闭。同时他又以自己的家庭出身而优越感甚强。这些人在干部子弟当中太多了,他们一般都操着带上海腔调的普通话。而那个时候在上海人的眼睛里来看凡是讲普通话的都是干部子弟,不把他们当做一般的“外地人”看待。

《启蒙时代》还塑造了另一类上海外地人形象。一是陈卓然的大姑。与陈卓然不一样,她完全没有那种疏离这个城市的烦恼,相反却以中原地方乡村“源远流长的文明教化”,而“比较这近代城市更拥有道德资源”。因此,如她这样“上海摩登街头”的“乡下女人”,“别看她们的形象不入这个城市的潮流,但她们倒不将自己当外人的”。另一位是干部子弟南昌的父亲。这个出自江西的革命干部反对儿子去家乡插队,称自己得了一种“忘乡病”:“憎厌家乡”。因为家乡表征着他的“没落工商地主”的家庭出身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身份属性。但他又很无奈,虽然他以胜利者、占领者的姿态进入了上海,但他的家乡给予的身份始终伴随着他,一直处在权力的边缘,后来干脆被打倒。说是“忘乡”却难以忘却,这是身处上海的南昌父亲对家乡的复杂心结。即使在上海资本家身上,也有乡土的文脉延续。如《启蒙时代》所述:“要知道,上海资本家脚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呢,在他们养尊处优外表底下,是乡下人的耿劲”,靠着这股“耿劲”,他们闯过了所有的“大风大浪”

“谁之上海”不仅是通常所指的五方杂处的移民空间,也是“革命”问题上值得深描与探究的。

如果从动荡年代推衍至更长的上海历史,“谁之上海”或许更能展现这座现代都市的气质与神韵。

历史学家定宜庄积十几年之功做成的“北京口述历史丛书”,对“老北京人的背影”,做“最后的一瞥”,她深深感叹本世纪来老北京人“最根本、最彻底”的消失是“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以北京的‘人’为载体的文化,也随着他们而消失湮没于无形之中”。但当她回眸历时三个多世纪的“老北京”,却仍以“超稳定”来描述京城“旗、民分城居住”的社会格局和积淀深厚的都城文化。从1644年清军入关,“满汉分居”,“内城”与“外城”界限分明,一直延续至清亡,甚至到1950年代初,城墙、古建筑被拆除或损毁,这个样态之变也未彻底改变社会结构——汉人居住于内城者有之,但旗人却少见居住于外城者。直至世纪之交,京城大规模的改造拆迁,包括“北漂”在内的外来人口的急剧增长,持续三百余年的“超稳定”社会结构才无以存续,“老北京”消失,或者成为“熟悉的陌生人”。

“老上海”的被淹没发生在两个历史节点:一是1843年上海开埠,或者说1854年“华洋分居”格局的被打破,老城厢的老上海人在一波一波的移民潮之中已悄然无声;二是上世纪90年代初,浦东开发开放和邓小平“南方谈话”之后,外地人、外国人又一次涌向“一年一变样,三年大变样”的上海,此后二十年,又一代新上海人成了这座国际大都市的主体。

可以说,“五方杂处”、“开放多元”一直是百年上海社会的基本格局,如此急速的新陈代谢,“什么是老上海”始终具有很大的模糊和不确定性。1949年以后虽然形成了一代颇具优越感的“上海人”,但与经历了数世纪的“老北京”相比,这三四十年的上海人实在资历太浅,更何况,他们中间的许多人,都是“志在四方”的“好儿女”。这一代人,不仅没有被人确认为“老上海”,而且在事实上,又一次淹没在“新上海”和“新上海人”之中。当今流行的“怀旧样板”,至多也就追溯至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摩登”,“老上海”不过也就一个多世纪的历史。

返回到本文开头京沪比较的话题,可以说,本有“老北京”,从无“老上海”,上海这座都市生命与活力的源泉,就在“谁之上海”这个几乎没有停歇的历史诘问。永远摩登,似应为上海都市文化最基底的力量与品格。

张济顺:《远去的都市:1950年代的上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

王承志:《同和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年。

王安忆:《启蒙时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金宇澄:《繁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阎晶明编选:《鲁迅演讲集》,桂林:漓江出版社,2001年,第13—14页。

瞿骏:《地方的解剖术——读〈远去的都市:1950年代的上海〉》,澎湃新闻“翻书党”栏目,2015年7月26日。

王承志:《同和里》,第267—273、第262—266页。

金宇澄:《繁花》,第145页。

王安忆:《启蒙时代》,第295页。

王承志:《同和里》,第286页。

王安忆:《启蒙时代》,第240、292页。

王安忆:《启蒙时代》,第138页。

定宜庄主编:“北京口述历史丛书”,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出版社,2017年,总序,第4—5页。

定宜庄:《八旗子弟的世界》,“北京口述历史”之一,序言,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