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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9, Vol. 41 Issue (2): 1-5, 4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09.0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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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张弘. 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观念与现代性问题[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9, 41(2): 1-5, 4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09.02.001.
ZHANG Hong. Heidegger's Idea of Timeliness and the Issue of Modernity[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09, 41(2): 1-5, 4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09.02.001.
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观念与现代性问题
张弘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东方文化研究中心, 上海, 200062)
摘要:评价海德格尔在现代性问题上的功过得失, 必须结合他的时间性观念, 并澄清对此时间性的浅薄领会。海德格尔所说的时间性, 完全突破了西方哲学史上客观时间论与主观时间论的界域, 在把存在纳入时间视野的同时, 也把存在的意蕴赋予了时间, 进而通过从生存论到存在论的分析, 把时间规定为四维的空间。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观念深刻地涉及现代性, 一定程度具有解构性, 但同时又有构成的作用, 并能够启发我们反思, 推动我们的现代性研究更切近中国现代转型的实际。
关键词海德格尔    时间性    现代性    中国的现代性    
Heidegger's Idea of Timeliness and the Issue of Modernity
ZHANG Hong
一 问题的提出

在现代性的研究与探讨中, 海德格尔是位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他既作为西方理性主义形而上学的古典传统的颠覆者, 为现代性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 也作为回到本源与开端的倡导者, 亲自展开了对现代性的批判。然而, 有关海德格尔在这方面的作用与贡献, 迄今为止的评价还不够到位, 甚或表现得相当暧昧和自相矛盾。如一方面, 在把海德格尔对现代性的批判局限于对科学与机械技术的批判的同时, 肯定了海德格尔对自然科学与机械技术的批评; 另一方面, 则认为海德格尔对自然科学与技术的批判太过偏激, 属于一种全盘否定的总体上的攻击。这主要由于国内学界者接受了国外研究的影响。有一种流行的观点, 就断定海德格尔在现代性问题上是失误的, 原因在于他采取了总体批判的立场, 又把海德格尔倡导“回到开端”也归结为他对现代世界的悲观, 认为海德格尔这样的看法和提出的解决方案均相当“极端”。这种说法, 在主张“合理的理性批判”的旗号下, 实质隐藏的是为西方现有理性制度进行的巧妙辩护。

这里尤其需要指出, 现代性并非海德格尔思考的中心主题。即便是《世界图像的时代》这样明显论及现代性的著述, 也着重于对传统的形而上学的沉思。事实上, 海德格尔是通过时间性研究才进入现代性领域的。众所周知, 时间性的探讨在他的存在论哲思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他最重要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 (1927)的书名就反映了这一点。此书的“题词”也开宗明义说, 他本人对存在问题进行厘清的初步目标, “是对时间进行阐释, 表明任何一种存在之理解都必须以时间为其视野”。所以要恰切地评价海德格尔在现代性问题上的看法, 必须首先弄清楚他的时间性观念。这是他思考现代性的哲学出发点, 也决定了他在现代性问题上的根本立场。

可惜学界对此的研究与探讨尚十分稀少。有的学者虽涉及了海德格尔的现代性的“时间根源”, 但其时间性观念的本身并未得到真正厘清, 究竟何谓“本真的时间结构”也继续在冥晦不明中, 无非是继续沿袭着海德格尔“反科学技术”的路向来探讨问题。有鉴于此, 本文拟直接切入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观念。在弄清其基本面貌后, 再来探讨其关系到现代性的若干方面。

二 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观念

关于时间的研究, 或者说时间论, 并非崭新的课题。在西方哲学史上, 时间论几乎和存在论一样源远流长。传统意义上, 有客观时间论(或译“客体性时间论”)和主观时间论(或译“主体性时间论”)的区别。但海德格尔完全突破了二者的畛域, 在他把存在纳入时间的视野的同时, 也把存在的意蕴赋予了时间。

客观时间论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他的《物理学》给时间下的定义是:“时间即是计算在早先与晚后的视野上照面的运动时所得之数。” (Δ11, 219 b1f.)这种观点把时间归结为对运动的均匀计数的方式与结果, 注重的是时间与运动相结合的不可分割的客观性, 直接开启了近代物理学以牛顿代表的绝对时空观。与此相关的是康德的时空论, 他把时间和空间视为先验的直观形式, 由于率先有了它们, 感性中的现象界才能向人们呈现。康德的观点, 立足于人的主体意识的表象, 后来被归入主观时间论。但实际上, 时空的直观形式虽然植根于人的表象, 它们仍是先在于或外在于人即主体的, 在此意义上也可以说时间仍是客观存在。

主观时间论可以上推到中世纪的奥古斯丁。奥古斯丁认为, 人们不仅用时间来测量运动, 也用来测量静止, 因此不能单从运动的方面说明时间, 相反运动倒要从时间那里才能得到阐明。他转而从主观的心灵视角出发, 把时间规定为人的思维的三种功能, 即期望、注意和记忆综合作用的结果。在现代, 柏格森是这种主观时间论的重要代表, 他主张时间是人的主体意识中的“绵延”的见解, 相当著名。另一代表人物是胡塞尔。胡塞尔在哲学上直接继承了奥古斯丁的主观路线, 只不过认为奥古斯丁关于时间的分析还存在着相当多的混乱与晦涩之处。为此胡塞尔运用他的现象学方法, 对意识与时间的关系作了深入详细的描述, 其成果即《内时间意识现象学》 (1928)一书。书中在重新考察奥古斯丁的“期望”、“注意”和“记忆”的基础上, 进而探究原印象、感知、意向、滞留、前摄、想象、再现、再造、呈现和虚构等意识现象与时间的“起源”和构造之间的关系, 将主观时间的功能归结为“前摄”、“当下”和“滞留”三个环节, 包含了“未来”、“现在”和“过去”三个时段的统一。应该说, 胡塞尔这一内时间意识学说拓展了对意识与时间的关系的了解, 并把主观时间论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但对海德格尔来说, 时间性不仅是意识内容与意识行为范围的东西, 而且是此在的基础。他是从生存论存在论出发, 而不是从认识论, 对时间性进行探讨的。这是他的时间性观念和传统时间论的最根本分歧。有意思的是, 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是迟于《存在与时间》一年同样发表在《哲学与现象学研究年鉴》上的, 这段时间二人交往密切, 但上述分歧已经预示了海德格尔日后在学术上的分道扬镳。这点分歧很关键。如果看不到这一点, 仅仅把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观念, 归结为“未来”、“现在”、“过去”三环节的完整统一, 那就等于未曾把握住其根本的特征, 等于在将他和胡塞尔、甚至和奥古斯丁等量齐观, 实际曲解了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观念。

总之, 海德格尔既不把时间看成客观的, 似乎时间是一个外在的刻度; 也不把时间看成主观的, 似乎时间只是心灵意识里的广延现象。相反, 时间对他来说, 首先是此在的一种存在状态, 它包括日常时间、历史性和“在时间之内”三个层面, 其中尤以“在时间之内”的状态最为根本和最为重要。这样一来, 时间就不再是单纯的计量单位, 无论它根据空间的位移, 还是根据自身的延宕; 时间也不再是表象中的先天直观形式, 无论人们有没有意识到它。在海德格尔那里, 此在与时间结合, 表现为“在时间之内”的状态, 存在者就在这种状态中照面, 并因“到时” (Zeitung)绽出存在。按照海德格尔的概括, “时间性构成了此在的源始的存在意义”

经过对此在的生存论存在论分析, 海德格尔进而把此在的存在界定为“操心”。他不止一次地说:“此在之存在即操心。”或说:“此在的存在整体性即操心。”这个“操心” (Sorge), 中文也译为“烦”或“畏”, 同样和时间性密不可分。《存在与时间》从四个方面作了阐述。

首先, 此在是时间维度内的存在, 操心也随之是时间状态内的操心。这一点应当很明白, 无须作更多解释。其次, 所谓“向死而生”, 是此在本身的时间维度的特征与限度, 也是操心的基本内容。通俗地说, 人生大限, 即在一死, 种种烦恼, 均集于此。再此, 操心的展开将必然是时间性的剖析, 也即关于此在的时间维度的剖析。操心会深入到此在的每一时间阶段, 加以思考和筹划。同样通俗地说, 操心将会涉及生、老、病、死的每个阶段。最后, “操心的源始结构统一于时间性” 。具体地说, 操心的这个源始结构包括如下三个环节:“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在(一世界)中的-作为寓于(世内照面的存在者)的存在”。它们统一于存在的整体性, 简言之, 即呈现为未来、现在与过去统一于一体的结构。

关于最后一方面, 不难发现其中有胡塞尔“前摄”、“当下”和“滞留”三环节的痕迹, 当然也可追溯到奥古斯丁的“期望”、“注意”和“记忆”三功能。不过重复地讲, 这里有个最根本性的不同, 即胡塞尔与奥古斯丁是从认识论意义上探讨时间性的, 而海德格尔则是从生存论存在论意义上来界定时间性的。这些已有的时间论或时间观,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 都提到过。他还专门讨论了黑格尔让理念或精神落入时间的时间论, 那一定程度是综合客观时间论与主观时间论的努力, 但海德格尔仍称之为“流俗时间”论。这一批评后来引起了德里达的商榷。

海德格尔对时间性的认识, 时隔多年在《时间与存在》 (1962)中得到了完成。由于《存在与时间》是从生存论存在论的角度讨论问题的, 还没有上升到纯粹的存在论的高度, 所以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时间究竟有没有一种‘存在’?”《存在与时间》这本书也没写完。在题为《时间与存在》的讲演中, 他做了解答, 结论是:“存在不是物, 存在也不在时间中。可是, 存在仍然通过时间, 通过时间性的东西, 而被规定为在场, 规定为当前。”存在与时间就这样交互规定。而这个“在场”或“当前”, 仍然是一个时间统一体。正如海德格尔解释的:“如果我们从现在出发去标示时间, 我们就把当前理解为现在, 以区别于过去的不再现在和将来的尚未现在。但是当前同时说的是在场状态, 可我们还不习惯于着眼于在场状态的意义上的当前来规定时间的特性。毋宁说, 时间——当前、过去和未来的统一体——是从现在得到描述的。”换言之, 在未来、现在、过去的统一体内, 现在的重要性被突现出来了。与此同时, 海德格尔的时间论又有一个重大的发展, 《时间与存在》里强调了未来、过去、现在三者的“相互传送”。这个“相互传送” (Zuspiel), 词根Spiel有游戏之意, 它的始初意义是指游戏中球的传递, 不妨译为“相互游戏”, 它的功能是在未来、现在、过去三维之间安置着某种在场或到场。对海德格尔来说, 它是如此重要, 以至他认为这一“相互传送”或“相互游戏”已经构成了时间的“第四维”, 并断言:“本真的时间就是四维的。”这样, 海德格尔就完全从胡塞尔认识论意义上的三维主观时间论的影响下走了出来。

三 时间性关涉的现代性

那么, 海德格尔的时间性和我们所说的现代性有何关联?对此的答案是双重的。如果按照通常的观点, 可以说关联并不明显, 因为现代性讨论的是现代社会的文化特征及其利弊和应对方案, 而时间性涉及的是存在论哲学。这也是有些论及这一问题的著述的含混之处或困难之处。

不过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 这种不思及现代之由来的现代性, 正是“流俗时间”的产物。根据那样一种“流俗时间”的观念, 现代及古代(西方还有中世纪, 中国则有近代)这类时间划分先于我们就存在了, 或给定了。我们需要做的, 无非是把现代当成客体进行研究而已。但这里恰恰被忽略的至关重要的事实是, 现代的界定及现代性的规划, 仍不外是时间性上的一种划分。因此对于“何谓现代性”的问题, 有必要换个角度去展开。

所以我们要做的, 不是急着去确立现代性的定义, 或填充现代性的内容, 以致衍化出越来越多的有关现代性的说法, 而是要从底层意义上追问:现代性的概念究竟从何而来?它到底根源于何处?

在海德格尔看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清楚。此在的存在基于时间性, 这决定了人们“能作为历史性的此在营造历史学”。这里同样不应忽视的一个事实是, 历史学就是由时间性的此在所构建的; 同理, 关于现代的筹划、界定及研究, 也是由时间性的或“在时间之中”的此在筹划和构建的, 它们建立在关于现代的一种特殊的历史学上。正如海德格尔指出的:“历史性作为生存的存在建构归根到底是时间性。”但这一实质往往受到遮蔽而隐晦不见。当这点被昭示出来后, 现代性和时间性的内在联系也就得到了揭示。

由此, 一种奇特而有趣的现象也得到了解释。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一书中, 曾用足够详尽的材料, 说明了自从公元五、六世纪以来, 西方几乎每个世纪的人, 都把自己所在的时代规定为“现代”, 把自己视为“现代人”。后人不禁会困惑, 这是为什么?“现代”到底是如何划分的?应当起自哪一年, 止于哪一年?……其实所谓“现代”的划分并无定规。原因就在, 无论哪一世纪的人, 都是从当下即刻的此在出发去构建历史, 也从当下即刻的此在出发去看待时代的。今天我们设定自己的时代为“现代”, 不过是重复了前人的做法, 当然在我们的眼光中, 前人的所谓“现代”已成为过去。同样, 当后人再度设定他们的时代为“现代”时, 也会觉得我们这个时代不配称为真正的“现代”。在这样的现象中, 潜藏着现代性所包含的时间性循环。

借用海德格尔的术语, 现代的设定属于一种时间上的“计算”。但它不是日常普通的计算, 不运用日常时间的计时单位, 而采用性质不同、多少有点模糊的“时代”单元。与此同时, 这种设定还包含了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时间”之类性质的东西, 因为一提到现代, 它就是普世性质的, 标志着全球范围进入了新的纪元。人们无法容忍在一个所谓现代的世界里尚有不属于现代的国度或事物, 至少也会把“现代”当成评判一切的准尺。

现代成为“世界时间”, 随之现代也成为“公众时间”。一旦现代被界定后, 人人都将遵照现代的规范, 升格为价值评判甚或道德评判的标准。海德格尔揭示了“流俗时间”如此操作导致的后果, 他指出:

“此在作为展开了的此在实际上以共他人存在的方式生存着。它持守在一种公众的、通常的可理解性中。……所以, 根据此在绽出的在世, 当下此在的被解释、被道出的时间本身向来也就是公众化了的。只要日常操劳从所操劳的‘世界’领会自己, 所取得的‘时间’就不是作为它自己的时间得到识认; 而是:日常操劳有所操劳地利用时间。时间‘给定’在那里, 人们计算时间。而实际此在愈是特别地计算时间从而明确地操劳于时间, ‘时间’的公众性也就愈咄咄逼人。”

这可以视为海德格尔从时间性出发, 对现代性进行的一种批判。时间公众化, 如同现代社会中所有公众化的生活模式一样, 实质来自权力操控与市场运作的合谋。结果是个人的时间, 或更准确说个人的在时间内状态, 遭到侵害或剥夺。一定程度上, 个人的内时间体验完全被公众性的时间安排取而代之; 同时这种具有公众性的时间安排, 又借助科技手段的计时方法得到加强, 后者的数学-技术特征被认为是现代科学的最大成就。这样一来, 在公众性与科学性的携手结盟下, 本真的时间遭到物化, 个体的自由遭到压迫。它构成了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被抛入的境况之一。

现代被界定后, 之所以会形成为公众认可的统一标准, 除了权力的操控与市场的运作外, 还有个重要因素, 即“进步”观念的普及, 特别还有随后的进化论的巨大影响。“进步”观念坚持认为, 由于时间的流逝, 带来的是人类生存状况和社会的进步, 也带来了自然界的进步。后一现象的理论化形态——生物进化论, 反过来又被用于解释人类社会现象, 演化出社会进化论。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 才造成了现代的优越性。相比于古代, 现代永远意味着先进和进步, 意味着更高度的发展。情况和以前的历史条件下(包括“现代”和“现代性”的词语和概念刚刚产生的年代)完全颠倒了过来, 那时候古代被尊崇为“古典”或某种永恒性质的东西, 现代则被认为昙花一现的新异。其实无论哪一个极端, 都不完全符合实际, 相反需要具体的分析。

在海德格尔那里, 时间的维度是绝不可能会呈现为一条上升的或前进的直线的, 进化论更无容身之地。如前所述, 在海德格尔看来, 时间是由未来-现在-过去三个环节, 再加上它们之间的“相互传送”或“相互游戏” (Zuspiel), 而形成的一个四维空间。我们知道, 海德格尔对尼采的一个命题“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极感兴趣, 多次从不同角度进行了阐发, 应该说那决非偶然。如果时间与存在交互规定地同在, 如果此在的存在永远在这四维中绽开, 那就必然会表现得像是在轮回。说得通俗一点, 人类的处境, 也即人类面对天人之际与人我之际每每要遭遇的困境, 实质永远都是同一个, 并没有现代与古代的截然对立, 只不过随着此在的在场而持续不断地先后到场而已。同时海德格尔“回到开端”的主张, 也不能轻率地被斥之为倒退。对他而言, “回到”不等于退回, 只不过是循环中又一次到场; 而“回到开端”, 则意味着本真存在的再度绽现。

四 时间性对现代性的构成及其反思

从以上分析看, 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观念在某种意义上对现代性是起着解构作用的。换言之, 它并不轻易认同有关现代及相关事物的界定, 甚至质疑这一界定。这似乎在替某些认为现代性是“伪问题”的观点张目。但实际上, 它同时也对现代与现代性的筹划也起着“构成的” (constitutive)或建构的作用。这意味着, 正是时间性, 能够说明现代与现代性是如何在我们的现象界被构建出来的, 从而为现代与现代性的范畴的形成提供了合理性的证明。

关于这点, 不妨比较一下海德格尔曾经解答过的一个问题:有限的此在如何能够构想出永恒的存在来?有限意味着时间之流, 永恒则意味着无时间的持存, 二者似乎是无法一致的, 那么永恒又是如何被在时间之中的此在领悟到的呢?是否有关永恒、先在等概念, 都属于虚幻的妄想呢?海德格尔认为并不如此, 因为时间性的前提保证了这样的可能, “在时间的本质中就包含着一种内部的超越性”。他解释说:“时间不仅是那种使超越性成为可能的东西, 而且时间本身在自身中就具有某种视域性的特征; 在将来的、回忆性的行为中, 我总是同时就具有了关于当下、将来和曾在之整体上的一个视域; 在这里, 一种先验存在论上时间规定性就被找到了, 在这种规定性中, 如同实体(Substanz)的持存性一样的某种东西就首先被构造出来。”类似地, 我们也可提出一个问题:何以人们能够反复地在流逝的时间中截取一段, 而命名为“现代”?答案也在时间性本身结构所具有的超越性中。有如海德格尔指出的, 时间这个现在、过去和未来的统一体, 或者说这个现在、过去和未来交互传送或游戏的统一体, 总是从当前得到描述的, 因此每个时代的人们也总是能够从自己在时间内的状态出发, 选取自己的时代作为“现代”, 来充任观察历史的一个窗口。我们这一代学者, 同样有理由立足于自己的时代, 回顾历史, 展望将来。说到底, 现代性无非是我们对当代即刻的事实状态及其思考进行概括的范畴而已。

与此同时, 时间性这种构成的或建构的作用, 在为现代性提供合理性的根据的同时, 又指示着一条反思的道路。道理不难明白:既然现代的筹划是此在的时间内状态决定的, 那么在考察现代性时, 就需要结合此在的时间内状态, 把它也考虑进来。实际上, 这一此在的时间内状态, 应当作为考察的前提与根据。但在这方面, 我们明显还做得不够。不妨回顾一下中国是如何开展现代性研究的。随着改革开放导致经济全球化浪潮的进入, 中国当前的现代转型明显加快, 激发的社会问题与精神焦灼也日益增多, 在此形势下世纪之交开始从国外引入了一整套的现代性话语, 进行了译介和初步的研究。这里的出发点无疑是正确的, 因为立足在我们自己当下现代化转型的问题域中。但然后开展的研究工作, 就不那么理想了, 基本上是在照搬国外学者的一套。别人认为现代性有几副“面孔”, 我们也照着说有几副“面孔”; 别人说现代性是后现代的语汇, 我们也跟着说现代性即是后现代; 如此等等, 不一而足。事实上, 应当看到, 国外的现代性研究尽管走在前头, 但并非尽善尽美, 有许多东西是值得讨论的。尤为关键的是, 国外的研究是针对着西方现代社会与现代生活的。如果我们简单地套用他们的研究结论与成果, 那不仅远离我们的生活进程, 而且会导致刻舟求剑或削足适履那样的可笑后果。

说到底, 要从中国的实际情况出发, 就必须结合与根据中国当下的时间内状况。但这方面不能不指出我们是严重脱节的。除了缺乏自己的理论言说外, 还不曾认真踏实地面对与正视中国当下即刻的实际问题。百年以来的现代转型究竟到了哪一步?中国当下社会进入了现代社会的哪一个阶段?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还是继续处在前现代?或者像有的人大胆宣布的, 已经进入了后现代?衡量这一切的准尺又是什么?……所有这些均未得到切实的考察与研究。还有, 在未来—现在—过去的时间统一体里, 我们是如何表象时间的?如果说以往有个阶段, 我们曾推行通过未来而描述过去与现在, 用许诺中的乌托邦来改写历史与规划现实, 那么目前呢?我们在通过过去描述现在与未来吗?还是在通过现在描述过去与未来?这些, 是决定我们观察事物、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角度的重要地平线, 值得从根本上加以追问, 但可惜普遍还没有思及。

中国的现代性研究, 如果想摆脱从理论到理论、从概念到概念的陋规旧习, 就应当在研究过程中充分注意上述偏向, 引起反思, 走向自觉。毫无疑问, 在这过程中, 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观念, 是能够我们提供一个返身自检的广阔视域的。由此可见, 如果我们真正领会了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观念, 对现代性研究带来的促进与推动, 将远不止一个方面。

海德格尔在《世界图像的时代》 (1938)一文里多方面总结了由形而上学基础支配的“现代的现象”, 除了科学与机械技术, 还涉及艺术、文化与神的信仰。令人诧异的是, 许多谈论海德格尔与现代性的关系的论著均避而不谈后三个方面。这个问题留待另文商榷。

见理查德·沃林:《海德格尔与后现代》, 周宪译, 《南京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修订本, 陈嘉映、王庆节译, 熊伟校, 陈嘉映修订, 北京:三联书店, 1999年, 第1页。

赵卫国《海德格尔视野中现代性的时间根源》一文就是这样做法, 载《安徽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第270页。

同上, 第268页。

同上, 第372页。

同上, 第373页。

同上, 第372页。

这方面内容已超出本文范围, 故不再涉及, 有待另文研讨。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第473页。

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 陈小文、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6年, 第3页。

同上, 第11页。

同上, 第16页。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第270页。

同上, 第456页。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第464页。

参阅海德格尔:《尼采》, 上、下卷,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2年。

卡西尔与海德格尔:《达沃斯论辩》, 《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 第五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3年, 第215页。

卡西尔与海德格尔:《达沃斯论辩》, 第2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