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牡丹亭》问世以来, 多历年所, 一直被文学艺术界极度推崇, 无论从戏剧文学或表演艺术的范畴考察, 都成了最辉煌的经典。尤其《惊梦》一出, 演唱十分频繁, 超过其他任何单出。自从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认为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以来, 昆曲的发展和传播又获得新的生命活力, 随之《牡丹亭》引起了各方面的高度关注。《惊梦》的演唱不仅在剧场受到观众的如醉如痴的热爱, 还走进了大学校园乃至某些会所、社区。
众所周知, 昆曲属于所谓高雅艺术, 用南曲格律谱写的唱词, 乃是和唐诗、宋词一脉相承的长短句韵文, 并不是太通俗易懂。《牡丹亭》作者汤显祖在思想感情上站在时代的最前沿, 但他的作品在修辞琢句方面确是充满了巧思而悉心经营的, 要以含英咀华的心态去仔细品味, 方能感受其奥妙。否则也可能进入误区而不知返。
当然, 《惊梦》的唱词, 经过四百年来王骥德、臧晋叔、冯梦龙、吴山三妇等诸人的诠释、考证, 基本上都已有被公众认可的解读。然而读者、观众为数既多, 各人学术底蕴各异, 治学方法各有千秋, 产生某些论争乃是必然的。我认为现在论争的热点之一是杜丽娘所唱的[步步娇]一曲: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袅晴丝"作何解释呢?后面[皂罗袍]"雨丝风片"、[好姐姐]''荼縻外烟丝醉软"词意都明确, 雨丝指雨的丝, 烟丝指烟的丝或烟状的丝, 而"袅晴丝确实要费解一些, 复杂一些, 那也是事实。
对于这个问题, 夏写时教授于最近先后在《上海戏剧》2008年第6、8、9期发表《袅晴丝说》、《袅晴丝释》、《袅晴丝及其他》三文, 力主此丝为柳丝。我拜读之后, 觉得所引证据缺乏针对性, 所持论点缺乏说服力, 难以同意。
此外, 还有两点必须澄清:汤显祖生在四百多年之前, 杜丽娘的时代更早。我们要认清古代和现代的风俗习惯、生活情趣不同, 对蜘蛛的印象、感情也和现代人不同。不能用我们现在大扫除时对待蜘蛛和蜘蛛网的感情强加于杜丽娘身上。再就是《辞源》、《辞海》、《汉语大辞典》是近百年来数千学者合作的成果, 而且《辞海》每隔十年就修订一次。夏写时教授因此三大辞书对"袅晴丝的解释都和他不相同, 因此分别作了否定的批判。应该说不够慎重。
二 "丝""丝", 在生活中常见常用。其本义为昆虫所吐黏液, 凝结而成的极纤细的物质。如蚕吐丝而成茧, 将茧加工还原成丝, 还可以进一步加工成丝织品。在古代, 这是中国的特产, 商人取道陆路, 经过中亚、西亚而抵达欧洲, 这条路被称为丝绸之路。用船舶运往欧洲从泉州出发, 经过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到达, 被称为海上丝绸之路。
吐丝作茧自缚的昆虫不仅仅有蚕, 还有其他很多种, 中国古代的昆虫学不够发达, 那些昆虫除尺蠖之外, 有的被命名火蚕, 还有冰蚕、野蚕等等。另一类昆虫吐丝并不作茧, 而是编织网络, 用此网络捕捉飞在空中的小飞虫以充食物, 例如蜘蛛, 即是织网能手。蜘蛛的吐丝是它赖以生存的一种本能, 我们从前生活在农村或城市中, 经常看到蜘蛛在吐丝结网, 或网已结成, 蜘蛛守在较背向的角落, 在等待小飞虫的陷入网络。
蚕吐丝在自然界是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在文人、尤其诗人的笔下却被借以寄寓人间缠绵的爱情, 写出了某些名旬名篇, 例如唐代李商隐的《无题》, 有"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之句, 几被认为千古绝唱。红学家周汝昌对之有所评点:"春蚕自缚, 满腹情丝, 生为尽吐, 吐之既尽, 命亦随亡"①。李商隐满腹情丝, 借蚕之吐丝加以渲染, 丝乃成为情丝。周汝昌如此诠释, 当然深得李商隐用心之奥妙。
至于蜘蛛, 可能个别学者以为蜘蛛不登大雅之堂,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唐代段成式《酋阳杂俎》:斐曼山行, 有山蜘蛛, 垂丝如匹布, 将及曼, 曼引弓射却之"。此书颇多神怪色彩, 不能作为信史, 但能反映当时人们认为蜘蛛神通广大。元代郝经《蚕》:"作茧方成便捐弃, 可怜辛苦为谁寒。不如蛛腹长满丝, 连结朱檐与画栏"。明代刘基《春蚕》:"可笑春蚕独苦辛, 为谁成茧却焚身。不如无用蜘蛛网, 网尽蜚虫不畏人"。郝经与刘基都是知名文人, 他们的诗当然也不是真的在歌颂蜘蛛, 而是借题发挥, 对某些事态人情发表感慨也。但是, 却也证明了蜘蛛及其所吐的丝、所编结的网并没有被文人视为可畏可厌之物而不屑一顾也。
蚕在吃饱桑叶之后, 便被移到稻草或麦秆扎成的架子上去, 俗称上山。蚕便在架子上吐丝作茧。因此, 蚕丝被吹到室外飘荡的机会极少。而蜘蛛以及其他昆虫所吐的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蜘蛛的丝在檐前、廊下、林梢编织成网之后, 遇到大风, 仍有吹破可能。丝就在空中飘浮不定, 所以被称为游丝"。古代人们在Et常生活中经常看到、接触到游丝, 所以"游丝"在诗文中频频出现。也许游丝"引起了人们的惆怅, 或者因此产生了浪漫的遐想吧!
以"游丝"人诗词的名篇颇多, 较常见的有唐李商隐《日日》:"儿时心绪浑无事, 得及游丝百丈长"。钱钟书颇为欣赏, 所著《谈艺录》赞誉李商隐"执著绪事, 双关出百尺长丝也"。南宋吴潜《南歌子》:"鹊伴游丝垂, 蜂拈落蕊空", 所写似乎并非良辰美景, 说不出是懊恼或烦躁, 而类乎风暖鸟声碎, 日高花影垂"那种情调。原来作者主要写少女惜春之情, 所以那鹊、那蜂好像也有一种惜春的情愫在流露出来。
明中叶, 唐寅《怅怅词》:"怅怅莫怪少年时, 百丈游丝易惹牵"。此游丝既是情丝, 也是烦恼丝, 这一用法, 最为普遍。
到了明末清初, 题咏"游丝"的作品更多, 有张远懿《[渔家傲]东昌道中》:"午睡觉来愁似织, 孤帆直, 游丝绕梦飞无力"。朱彝尊《高阳台》:"游丝不系牛羊住, 倩何人, 传语青禽"。历鹗《[百字令]丁酉清明》:"乱掷榆钱, 细垂乳桐, 尚惹游丝转"。三人对"游丝"用法各自不同, 但也都确切。
现在要说明的是:尽管从"丝"字衍生出蚕丝"、"蛛丝"、"游丝"等词, 但"丝"作为一种度量衡的计算单位始终存在, 迄未改变。所以《孙子算经》说:"度之所起, 起于忽。欲知其忽, 蚕吐丝为忽, 十忽为一丝。十丝为一毫, 十毫为一厘, 十厘为一分"。也就是说, "丝"是一个极小的计量单位, 但已经是忽(姑称之为"自然丝")的十倍了。可见自然丝之纤细。
从这一点出发, 可知后来从"丝"衍生的词汇有的比较容易被接受, 如称头发为青丝, 固然比蚕丝、蛛丝已粗十倍以上, 但仍较纤细柔软, 还是有"丝"状的, 如柳丝, 就勉强得多了。
正因为丝之纤细, 正因为丝是一个很小的计量单位, 所以才会有"一丝一毫不能马虎", "病去如抽丝"等说法。这也说明了"柳丝"只是在极个别的情况之下用的词汇, 绝大部分的"丝"绝不可能指的柳丝。
还有一点:"蛛丝"在语言文字中又衍生了第二义, 见清代王家贲《别雅集》:"大开通同转假之门, 泛滥浩博, 几疑天下字无不可通用, 而实则蛛丝马迹, 原原本本, 具其古书"。在这里, "蛛丝马迹"指可以遵循一定途径进行跟踪探听的线索。鲁迅《送灶日漫笔》也用了此成语。又《野叟曝言》也用过"蛛丝鼠迹"、"蛛丝虫迹", 涵义与"蛛丝马迹"相同。
三 "晴丝"晴, 是气象学的一个名词。预报天气, 一般分晴、少云、多云、雨、中雨、大雨、暴雨。民间最简单的是晴或雨两分法。然则雨可以有"雨丝", 晴丝"者, 则应为晴天之游丝也。
夏写时教授说:"'晴', 今人熟知的是'晴天'这一义, 而在古代, '晴'义要丰富得多, 可以释'明', 可以释'明朗', 但无'虫'义、无'蛛'义, 亦无'飞扬'、'飘荡'之义"。乍听, 有道理, 仔细一分析, 有二处疏漏。其一, 不知晴丝"为晴天之"游丝"简称; 其二, 不管晴字作"明"或"明朗"解, 总不能作"雨"解吧!这就可以了。因为经过纺织的丝线或丝织品, 不怕雨水, 可以洗涤, 但游丝经不起雨水冲刷, 即使不被化解, 掉落地面也会被泥土、泥浆所吸收而不再存在, 一定要晴天(包括少云、多云), 才能在空中游荡、飘动。
再说, "晴", "无'虫'义、无'蛛'义, 亦无'飞扬'、'飘荡'之义", 完全正确。但有"柳"义否?无也。不仅段玉裁未对"晴"字作过"柳"义的诠释, 任何文字学学者均未作过此解也。
汤显祖所以选择"晴丝"一词, 文理上、生活逻辑上都有其可靠的根据, 完全站得住。在语法修辞方面, 它也有此必要, 因为他需要借用"晴丝"两字的谐音, 暗示杜丽娘已处在"情思"困扰之中。
用"晴"兼指"情", 并非汤显祖首创, 唐代刘禹锡《竹枝词二首》之一:"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既指东边日出是晴天, 也指郎在江上唱歌是表达爱情。
黄竹三《还魂记·评注》"袅晴丝"的注释如下:写杜丽娘出神地凝望窗前春景, 但见晴空下袅袅柔丝飘人庭院。晴丝, 春天晴空中飘荡的游丝, 亦即下文所说的飞丝、烟丝, 实为虫类所吐的丝缕。袅, 形容游丝飘荡不定的样子"①。黄竹三毫无保留地肯定了"晴丝"为晴天出现的"游丝", 于是一再强调了"晴空下"、"晴空中"的规定情景, 绝不是认为晴"有"虫"义或"蛛"义也。
黄竹三是山西师大教授, 戏曲文物研究所所长。他把"袅晴丝"注释为晴空中的游丝是否是少数人的偏见呢?我们再看胡新雷教授和丁波的赏析:
又如"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借"晴"字与情的谐音双关, 以春景喻春情, 既是绘景又是抒情, 深院难得一见的袅袅晴丝, 与杜丽娘心中产生的一丝春情, 都在摇漾飘荡, 既显出她内心的寂寞, 又表达出她心灵深处对自由与爱情的朦胧渴望。②
胡新雷教授强调了袅袅晴丝的难得一见, 则此丝并非庭院中原有柳树上的柳丝已十分明确。柳树上的柳丝天天在那里, 又何至于难得一见呢?
赵山林教授《牡丹亭选评》则说:"袅袅晴丝, 摇漾如线, 闺中人正是从这若有若无的游丝中窥见了春的踪迹。这心细如发的观察, 正体现出杜丽娘对青春的敏感和热爱"。③他不仅肯定了袅晴丝是游丝, 而且认为游丝是若有若无的, 可见非常纤细。如果是柳丝, 不仅粗硬, 而且动荡的幅度有限, 绝不可能若有若无也。
以"晴"谐"情", 在汤显祖之前, 刘禹锡有《竹枝词》, 在汤显祖之后呢?也有大家, 如曹雪芹即是。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揭开了这一秘密:"晴雯者, 情文也。招谗被逐, 刀疾而去, 奄就危殆, 宝玉往问之, 雯则易其{日服赠以长爪, 短语情长, 神伤意重, 心事已了, 嘱其速去。呜呼!此身已不可问矣, 犹恐烟埃杂气熏郎之肌肤也。雯乎, 雯乎!情文相生, 真令我把卷流连, 不自知涕之何从而不能自己云。观晴雯有悔不当初之语, 金钏儿有金簪落井之言, 则二人之于宝玉, 是非之情, 不可以相谰已。……"④。
我之所以举刘禹锡与二知道人二例, 并不是认为他们与汤显祖之间有什么传承关系, 乃是说明以晴"谐"情"的手法自古有之, 汤显祖不过是其中之一耳, 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
在这里, "袅晴丝"的"晴"完全是用的本义, 而不是引申义。但同时"晴"又谐音为情", 暗示"晴丝"兼作"情丝"解, 这正是汤显祖高明之处, 起到了微妙的作用, 却并不矛盾也。
四 "袅"古诗古文中, 用"袅"或"袅袅"形容杨柳、柳丝的确实极多, 那么"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袅晴丝"何以不是"柳丝"而是"游丝"呢?首先我从夏写时教授主张的以诠释本义为原则, 然后才是引申义的方法予以澄清。如认为丝"的本义为昆虫所吐丝缕为本义, 则"游丝属于本义。如将"丝"之本义限定为蚕吐的丝, 则蜘蛛所吐的丝应该居于引申义的第一位。然后引申义亦应有先后之分, 如藕断丝连的藕丝等等, 本来就呈丝状也。至于"柳丝", 恐怕要排列在最后面, 至多只能比现代应用科学中的钨丝、白金丝等等稍稍前一些。
现在, 我要分析一下"袅"、"袅袅"的涵义。温庭筠《台城晓朝曲》:"袅袅浮航金画龙", "袅袅"乃描摹摇曳状。左思《吴都赋》:"袅袅素女", "袅袅"为少女纤长窈窕之姿。那么"袅晴丝"究竟是指游丝还是柳丝呢?杨柳, 是落叶乔木, 也有灌木, 但少见。杨柳种类达数百种, 有一种叫垂柳, 小枝干都向下垂, 风吹过来有摇曳之状, 最纤细的下垂的柳枝仍旧相当粗, 说它是线, 已经近乎夸张了, 更何况说成是丝呢?
古代的诗、词、曲处理柳枝的情况各异。如:
梁简文帝《春日想上林》:"柳条恒看地, 扬花好上枝"。庾肩吾《九日侍宴诗》:"尘飞金埒满, 叶破柳条空"。刘宪《上已祓禊渭滨》:"桃花欲落柳条长, 沙头水色是风光"。李白《劳劳亭》:春风知别苦, 不遣柳条青"。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 第一首有"人世死前惟有别, 春风争拟惜长条"之句, 第二首有:"含烟惹霁每依依, 万绪干条拂落晖"。李流芳《白门七夕》:"旧日维舟处, 悬情独柳条"。都不称柳丝而称柳条。
《岁时记》:"至和二年, 幸琼林苑, 阅骑士射柳枝"。即"百步穿杨"典故也。《佛国记》:"沙祗国南门道东, 佛在此嚼柳枝, 刺土中, 即生长七尺, 不增不减"。自居易《杨柳枝词》:"一树春风万万枝, 嫩于春色软于丝"。题目也用"枝"字。韩翊宠姬柳氏诗:"杨柳枝, 芳菲节, 惯送年年送离别"。全用"柳枝"或"杨柳枝"而不用"柳丝"。
还有朱淑真《蝶恋花》:"楼外垂柳千万缕, 欲系青春少住, 春还去"。邓汉仪《[小重山]金陵步芝麓韵》:"淮水横拖柳线柔, 曾闻箫鼓夜, 美人游"。分别用了"缕"与"线"字。
以上诸例说明"柳条"是较普遍的称谓, "柳枝"或"杨柳枝"乃是本来的名称, 所以迳用枝"的也不少, 而"柳丝"纯粹是文学语言, 不可能取代"条"、"枝"、"缕"、"线"等称谓也。
尤其值得密切注意的是《牡丹亭》的《惊梦》这一出戏。汤显祖三次直接写到了"柳枝"。"(生持柳枝上)……(旦作惊起介)。(生)恰好在花园内, 折取垂柳半枝。姐姐, 你既淹通书史, 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后面《寻梦》一出, 又有"[前腔](旦)……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这两段《牡丹亭》曲文, 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 汤显祖对于柳枝迳称为柳枝, 不称为"柳丝"。第二, 强调了"柳枝"是在园内折取的, 不是吹来的。则"吹来闲庭院"的"袅晴丝"不是柳丝"而是"游丝"已昭然若揭。
我认为杨柳的枝干较松、柏、杉、银杏、梧桐等树木的枝干要纤细一点, 尤其垂柳, 枝干似乎有点弹性。不像那些树木那枝干粗壮, 用"袅袅形容亦无不可。但是, "袅袅"还有程度上的差别, 柳条的"袅袅"只能是最低限度的。如果和游丝"相比较, 当然"游丝"的纤细、柔软的程度远远超过柳树的枝干。
汤显祖掌握了适当的分寸, 对晴空中的游丝迳称之为"晴丝", 对柳梦梅所折柳枝迳称为柳枝, 没有套用前人用过的"柳丝"。应该说, 他已经写得非常明白了。
五 对蛛丝的感情《"袅晴丝"说》:"且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又往往是枯朽、衰败甚至死亡的点缀。唐人说蛛丝'蜘蛛吐出丝, 飞虫成聚血', 宋人说蛛丝'蚁穿万孑L萃, 蛛挂千丝扰', 对蜘蛛绝无好感"。"粘在身上, 极难揩拭, 甚至会引起皮肤过敏, 人们避之唯恐不及"。《"袅晴丝"释》:"蛛丝", 包括"蛛网粘飞絮"、"蛛丝儿挂满雕梁"、"一根断裂的蜘蒋星煜:"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考释蛛丝悬挂在空中, 都是令人厌恶、与美无缘的"。因此, 我感觉夏写时教授之所以断定"袅晴丝为柳丝而非游丝(包括蛛丝在内), 不单是对古诗古文的理解与我们不同, 而且他对古代的风俗人情知道不多, 或者说, 有些忽视。
我们今天很重视环境的清洁卫生, 无论在室内外, 发现蛛丝, 的确不愉快。但是, 汤显祖是晚明的戏剧家, 离开我们有四百年之久, 他笔下的杜丽娘则更是再上溯三四百年的宋代。何况杜丽娘要去花园并非去打扫, 而是到花园赏心也。
夏教授所举古人对蛛丝颇为厌恶的诗词固然存在, 对蛛丝并不厌恶并有所颂扬的诗词却一首未举, 这样就难以了解古人对蛛丝的感情全貌, 只能得出偏颇的结论。我在前面已指出元代郝经与明初刘基对蛛丝、蛛网的题咏, 充满了好感。夏教授说:"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对蛛丝绝无好感"。与事实并不相符合。
我们知道至少从唐代前后开始, 民俗中就有视螬蛛(一种长脚蜘蛛)为喜庆的征兆的记载。晋代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此蟮著人衣, 当有亲客至, 有喜也"。唐代李德裕《喜征论》:陆贾称螬子垂而有喜事者, 凡人将有喜兆, 螬子必垂于冠冕"。唐代权德舆《仿玉台体十二首》之十一:"昨夜裙带解, 今朝螬子飞, 铅华不可弃, 莫是藁砧归"。写闺中少妇, 思念丈夫的难以言喻的激情, 以至于把昨夜的裙带偶然松了, 今晨的嬉蛛的飞垂, 都认为是丈夫即将回家的先兆。因此觉得要抓紧时间打扮一下才好。历代评论家都有好评, 认为是"俗不伤雅, 乐而不淫"的佳作。
这种风俗是好是坏可以讨论, 但风俗的存在无可怀疑。这种风俗而且保存了很久, 一度融人中国文化传统之中。汤显祖自然有所感受, 杜丽娘感受得也许更深刻一些。我青年时代才离开家乡, 在幼年、少年时代, 在家乡, 无论家庭中, 社会上, 仍旧认为看到螬蛛吐丝而垂落是喜事将至的前兆, 长辈不许儿童残杀螬蛛, 而且要妥为保护。我的故乡是太湖西岸的溧阳县, 而当时太湖沿岸的风俗基本也是如此。
我对嬉蛛也无好感, 但是我们不能要求汤显祖、杜丽娘背离他们的历史环境而在思想、感情上二十一世纪化。承认古人对蛛丝有厌恶者, 有喜爱者, 承认古人有视螬蛛为喜庆征兆的习俗, 才有可能冷静而客观地探讨"袅晴丝"为何物的问题。
六 母句在此《"袅晴丝"释》:"杜甫诗集是古代文人必读之书, 《春日江村》又是杜诗名篇, 因此汤显祖笔下的'晴丝'来自杜甫'燕外晴丝卷, 鸥边水叶开'是无疑的了"。大胆假设之后, 根本没有求证, 何以得出此一结论。其实, 古代诗词用"晴丝"者并非仅杜甫, 宋代词人吴文英有《瑞鹤仙》, 写乱世男女双方的离愁别恨, 第一句就是晴丝牵乱绪", 我们也不能简单化地说汤显祖笔下的晴丝来自吴文英的"晴丝牵乱绪"啊!
至于说杜甫作《春日江村》已是晚年, "视力欠佳, 虫丝、蛛丝即使置之眼前恐无缘欣赏", 于是, 夏写时教授定杜甫所谓"晴丝"是"柳丝"。这说法近乎离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是花季少女杜丽娘所唱, 并非视力欠佳的杜甫所唱, 杜丽娘的视力正处明察秋毫的巅峰状态, 她不仅看到了袅晴丝", 而且还看清楚了"袅晴丝"是"吹来"的啊!因此, 他的论证难以成立。
我认为首先要完整地考察"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这一句, 割裂或无视"吹来"、"庭院"等词语都不行。还有应确认"晴丝"为晴天空中的游丝, 因柳丝无论晴或雨都存在。更应确认中国古代对蛛丝既有厌恶者, 亦有不厌恶者, 又有嬉蛛及其丝为喜庆征兆之风俗。在此前提之下, 去掉任何先人为主的成见, 才有可能寻到"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母句, 也就是使汤显祖受到感悟和启发, 甚至借鉴那一组那一句古代诗词。
宋人叶梦得有《(虞美人]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作》, 前半阙为:
落花已作风前舞, 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 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
规定情景:游丝是风吹来的, 昨天的黄昏雨已下过, 晓来放晴了, 所以游丝仍在晴空飘荡。地点呢?在庭院。加以集中概括, 不正是"袅晴丝吹未闲庭院"吗?和杜甫的《春日江村》相比, 叶梦得的[虞美人]和汤显祖的这句句子关系密切得多了。是其母句可能性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