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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0, Vol. 42 Issue (4): 81-88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0.0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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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张弘. 东西方文化整合的内在之路——论黑塞的《东方之旅》[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0, 42(4): 81-88.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0.04.008.

基金项目

本文得到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编号01B WW003)的资助
东西方文化整合的内在之路——论黑塞的《东方之旅》
张弘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东方文化研究中心, 上海, 200062)
摘要:《东方之旅》是德语作家黑塞关注东西方文化整合, 继续走向内在之路的代表作, 但国内极少研究。小说通过一次中途夭折的象征性旅程, 反映了黑塞对20世纪初期西方精神危机的进一步思考, 和对艺术审美超越功能的深刻反思。小说最终提出了“服务”的法则, 以确保在个体人格完善的中心下, 协调与社会的关系, 正确处理艺术家与艺术的关系, 重建西方世界的信仰。同时黑塞认为西方文化自我拯救时必不可少的东方文化, 不仅仅意味是一种古典智慧, 而是扩大为跨越了各种文化的地域间距, 克服了彼此的对立、不信任、偏见与仇视的心灵家园。
关键词黑塞    东方之旅    艺术审美    超越    

著名德语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黑塞(1877—1962)一生创作都在关注东西方文化的整合, 中篇小说《东方之旅》 (1932)更占有特殊地位。仅看标题, 就知道它是黑塞东方情结最集中的一次表现。但小说的独特性不单在此, 它还是黑塞对此前为解决西方精神危机辛勤进行的求索的反思, 是超越东西方的地理文化畛域而迈向更开阔的思想前景的一个跃进。

《东方之旅》时间上和中国读者更熟悉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与《玻璃球游戏》两部小说前后衔接, 前者在1930年问世, 后者于1931年着手准备。同一阶段黑塞还发表了《我的信仰》 (1931)和《神学谈片》 (1932)两篇重要文章, 综述了他对东西方文化与宗教信仰问题多年思索后的看法。《东方之旅》出版不久, 黑塞就专门说起过:“《东方之旅》和《德米安》、《悉达多》及《荒原狼》一样, 同属我最主要的作品, 体验它们、赋予它们艺术形式, 对我而言曾是生命的需要。”黑塞虽自称它是“小小的童话”, 但“写它的时候, 比任何时候都认真严肃”

显然, 无论从哪方面看, 《东方之旅》都称得上是黑塞个人思想成熟和成果丰硕时期的产物。它标志着黑塞在通向内在的路途中又走上了新的里程, 也反映出他对东方文化更为总体性的精神性质的体认。“旅”, 突出了黑塞继续“走在路上”, 继续走在灵魂体验与思想探索的路上。或许会疑惑, 在这以前黑塞已通过《悉达多》 (1922)的灵箭领悟了东方智慧的奥秘所在, 在《荒原狼》 (1927)中观摩领会了“个性建设”的魔术棋, 又借助《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1930)提出要回到夏娃母亲的怀抱, 为什么他仍旧未能找到心灵的家园?要回答这一点, 必须弄清楚, 黑塞的求索是在心灵世界和生活世界二者之间的交错穿梭, 并且在每个领域, 他都深入于问题的纠结处, 体验与描绘其混沌的张力状态, 不急于达成一个固定的答案。在心灵世界, 他寻问的是人格构成中情感与理智、精神与欲念、母性与父性、善心与恶念等不同层次的关系; 在生活世界, 他探究的是生存方式上个体与社会、习俗与文化、启示与神秘、传统与现代等不同方位的对立。这两个世界又彼此关联, 并非互相隔离, 从而加倍增添了心路历程的回溯性与叠合性。这种回溯与叠合绝不等于一般意义的反复、重复或停滞倒退, 而是在类似螺旋线的回转中走向新的高度与深度。终其一生, 这样的精神之旅他都未曾停止过。

《东方之旅》就是黑塞精神之旅继续前行的深刻记录。但可惜这样一部重要的代表作, 国内学界研究极少, 大陆甚至迄今尚未见到中译本。看来, 专门作一番探讨, 是完全有必要的。

一 突然夭折的一段旅程

小说以“东方之旅”命名, 它是由某“盟会” (Bund)发起的有组织的行动, 故事的主人公H.H.作为成员加入, 旅程却在中途神秘地解体, H.H.随之离开盟会; 此后相当长时间内, 他都在追忆这次半路夭折的“东方之旅”; 最后他经过努力, 通过考验, 重新加入盟会, 也承担起了更重要的职责。

通过以上相对简单的故事框架, 小说彰显了“童话”的众多特点。它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双向维度, 把现实人物、历史人物、文学史上的虚构人物和作者创造的小说形象, 共置于一时一地的叙事结构内, 貌似写实的文字下, 实际运用了象征手法。小说以第一人称出现的主人公兼叙述者, 身份之一是“童话讲述人” (Märchenleser), 他的姓名简写H.H.显然在暗示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本人。在小说结尾部分出现的盟会的秘密档案里, 还特别点明了H.H.于1890年成为黑塞家乡卡尔夫的公民。H.H.幼时还有不少爱好也是黑塞的爱好。小说因此带上了精神自传的色彩。这些都是黑塞作品常有的艺术特色。

《东方之旅》还涉及众多颇难索解的文化历史与文学的典故。正如J·密勒克以一个美国学者的身份, 针对小说这部分奇幻独特、像云锦般编织穿插的形象细节做的评价:“如此之多文学上的古色古香的小点缀, 仅仅只对那些娴熟于1750至1850年的德国文学(也是黑塞最喜爱的阶段)的日耳曼学者有直接的意义; 许多光彩照人的个人性质的引喻, 除了作者尚活着的最亲近的密友和成为黑塞忠诚学生的读者, 让所有人都感到迷惑; 故事中有些谜也就随着它们的创作者而一道死去了。” 经过研究探讨, 神秘的“东方之旅”的路线、经过的地点或景点、不为人知的人名与外号等, 总算大体上都找到了原型。简要地说, 这一次到东方的朝圣开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 但逐渐贯穿所有时代, 不仅是现代, 还上溯至中世纪和“黄金时代”即古典时代, 直到时间消失的境界。

小说中, H.H.这样介绍“东方之旅”:“……在其最高的和最本质的意义上, 它不仅是属于我的和现在的; 这个由信徒和门徒所构成的队伍, 一直都在不间断地永远地走向东方, 走向光明之乡。许多世纪以来, 这个队伍都在行进中, 朝着光明和奇迹。” 因而旅程得以在不同时间段穿梭, 甚至回溯到传说与神话的年代。

“东方之旅”在盟会领导下, 以十人为一小组进行, 路线各有不同。H.H.所在的小组计划经过月亮海, 到达法马格斯达(Famagusta), 再进一步发现兹盘古(Zipangu)以外的蝴蝶岛。兹盘古是日本的古称, 马可·波罗的游记用它称呼日本, 犹如当时的欧洲人称中国为契丹(Cathay)一样。月亮海则是地中海的异域命名, 有可能源自奉行新月崇拜的阿拉伯人。法马格斯达为塞浦路斯一城市, 中世纪第三次十字军远征期间(1189-1192)英国国王理查一世占领该地, 建立为根据地, 以后成为各次十字军东征时海上航线必经的中转之地。并非偶然, H.H.小组最初的负责人、经院哲学家大阿尔贝都(Albertus Magnus, 1193或1206-1280, 或译阿尔贝都·格努斯), 就是十字军东征的鼓吹者之一。小说中, “东方之旅”确实也被人叫作“儿童十字军”, 虽然这一称呼不无揶揄挖苦之意, 讽刺参与者的幼稚。而从小说叙述看, 实际跋涉经过了德国施瓦本地区的南部, 瑞士和小部分意大利国土, 迂回曲折地向博登湖、苏黎士、温特舒尔(Winterthur)一带进发, 来到伯尔尼郊外的布伦加登(Bremgarten)。然后在那里, 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那是整个旅程的一个高潮。这路线和黑塞本人1923至1929年在此地区的数次旅行有关, 所以小说中也出现了他的友人们和他交往与熟悉的作家、艺术家, 及以他们为原型的神话化的虚构形象, 包括黑塞素所敬仰的文学前辈, 及其笔下的人物形象——如诺瓦利斯的亨利希·冯·奥夫特尔丁根, 霍夫曼的档案保管人林德豪斯特(《金罐》)和仙女阿尔米达(《幸运骑士》), 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等, 还有黑塞自己创造的劳舍尔、安瑟尔姆、克林格梭尔、巴勃罗等。就这样, 一如H.H.体验到的, 小说通过“自由自在地去同时体验每一件可以想象的事情, 随意交换外在与内在, 如布景一般移动时空……富有创意地把过去、未来和虚构的事物, 带到目前这个片刻中来”。但出人意料, 到了意大利边境的下莫比奥(Morbio Inferiore)峡谷, 旅程突然中止。

说到底, “东方之旅”是象征性的, 仍属于西方人热衷的并见诸文学艺术作品的“精神奥德赛”, 与其认为这是以东方国度为目的地的实际游览, 不如说是一场心灵的体验和精神的求索。心灵史的历程是黑塞小说的恒常主题, 以前作品也常见到, 如《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就描写了歌尔德蒙一生的探索和追求。问题在于, “东方之旅”却在欢庆的高潮后突然夭折了, 这样的安排是前所未有的, 目的正是为着彰明它的非凡意义。

二 超越艺术审美, 寻求新的“魔法”

为了弄清楚“东方之旅”中途失败究竟意味着什么, 先来考察一下它的倡导者盟会。

首先, 盟会本身是个不一般的组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 由于普遍的思想危机和对世界末日的可怕预感, 一度到处都冒出了“教主”、“先知”、“信徒”及相关的团体, 以救人拯世相标榜。但所有这些组织形式, 都根本无法与盟会相比。后者历史古老, 渊源久长, 延伸并贯穿于整个世界史的进程。从古到今东西文化史上一些重要人物, 如扎拉图斯特拉、老子、柏拉图、色诺芬、毕达哥拉斯等, 都曾是盟会的共同创立者、缔造者和重要成员。这些充分说明盟会具有悠久的人文传统, 不同于那些赶时髦的“速成班”性质的小团体, 例如小说提到的“酒神舞社”与“再洗礼派”等。其次, 申请参加盟会的成员, 还有严格的纪律约束, 需要通过不同形式的考核和考验, 最后还得立下忠诚的誓言。万一中途变卦退出, 就等于叛变, 以后无论怎样翻悔和努力, 都不再可能重新回到盟会。盟会不仅在组织上, 而且对人员的素质, 在纪律上、精神指导上都有严格的要求。

最后, 也是关键一点, 盟会的独特品格, 乃在于其艺术审美精神。小组成员基本上为H.H.所说的“艺术之友”, 别的小组的成员也基本是艺术家。他们的追求不出艺术审美的范畴。小说在描写旅程到达布伦加登后, 宾主出席庆祝会时, 就相当充分地向读者展示了一批艺术家、诗人、作家及其想象中与创作出来的人物, 他们无一例外, 都根据自己的个性与兴趣, 沉浸在对艺术、美好事物与奇思妙想的享受品味之中。请看H.H.本人是怎样做的——

从布伦加登城堡的角楼上, 丁香花的芳馨飘进我的卧房里。我听到河水在树木那边流动。由于幸福和憧憬而陶醉, 我在深夜里爬出窗口。我偷偷地从守卫的武士和那些酣眠中的宴客身边经过, 走到下面的河岸, 到流水边, 到那些白皙、闪耀的美人鱼那里。她们把我带下去, 进到她们家的凉爽而充满月色的水晶世界, 在那里, 她们从珠宝室中拿出一些王冠和金链子, 如梦一般地把玩。我觉得我好像在那亮晶晶的深渊里, 度过了好几个月, 而当我出来, 游向岸边, 浑身发冷的时候, 还可以听到巴勃罗的芦笛从远远的花园传来, 月亮也依旧高挂在天空……

值得注意的是, 所有这些忘情的逍遥, 又都是在一个“魔圈” (magischer Kreis)的紧紧环绕下进行的。由于有“魔圈”的保护, 众人才得以有“魔波” (Zauberwelle)在身, 并达到高峰的体验。如果离开“东方之旅”, 离开盟会, 也就意味着放弃魔法, 放弃丰富的庆典, 放弃诗——这是盟会的头领对一个决心脱离“东方之旅”的青年说的话

然而, 这“魔圈”并不能持续很久, 高峰体验也只存在于瞬间, 结果十分意外:“有谁曾想到魔圈会这样快就破了!有谁想到几乎我们大家——我也一样, 连我在内——竟然又在以地图标出的现实的无声沙漠中失去了自我, 就像公务员和店铺伙计, 在一场宴会或星期日郊游之后, 又一次使自己适应于每天的日常业务一般!”

这样的描写等于宣布, 艺术审美虽有超越力量, 但有难以克服的局限。这再现了黑塞前此的小说《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 (1920)的主题, 也重复了《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追问。不过《东方之旅》还进而突出了另一层面:艺术家的有限生命和艺术作品的持续活力之间的矛盾。这是所有进入艺术审美领域的人, 尤其艺术家无法不面对的问题。艺术终究是属于人的, 它由人创造, 又为人欣赏。当艺术作品由于凝聚了艺术家的生命力, 继续焕发着超越时空的魅力, 感动着广大读者与观众的同时, 作品的创造者却很可能已经衰老, 二者的反差还将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尖锐。对此, H.H.专门和人进行了一番讨论, 不过问题悬而未决。应该说, 正是再一次遭遇到的审美主义的潜在危机, 使得前往东方理想国度的精神远征被耽搁了下来。

小说中, 盟会的设置本来就和克服这一危机有关。H.H.后来用了十几年的功夫, 回到了盟会, 才算成了正果。但这一点不能像美国学者邱可夫斯基那样, 简单地理解成由个人回归集体, 就能避免艺术审美的失败, 从而实现超越。关于这点, 需要进一步具体分析。

我们知道, 黑塞从来关注的焦点就是个体的自我。他曾坦承:“我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从来没有回避时代的问题, 也从没像我的政治反对者说的生活在象牙塔——但我首要的也最紧迫的问题从来就不是政府、社会或教会, 而是每个人, 是个性, 是独一无二、未被标准化的个体。” 他前后数十年间的小说创作, 思想倾向一以贯之。但《东方之旅》中出现了集体性的组织——盟会, 不能不说是引人注目的变化。盟会无论在历史事实或最一般意义上, 都是因主张相同、利益相同、志趣相同而通过契约组织起来的集体, 它在《东方之旅》中的出现和所起的作用, 难免让读者得出另一种印象。正如黑塞所说:“迄今为止, 所有读者对它的主题是什么, 意见是相同的。那就是, 我们时代里注重精神生活者的孤独以及他们的需要, 把个人的生活和行为加入超越个人的集体之中, 参与一种想法、一种集体的需要。东方之旅的主题是:渴望服务, 寻找集体, 从艺术家孤独而无效的高深造诣中解脱出来。” 由此可见, 黑塞在坚持探讨个体心灵的内在和谐与现代人在社会群体中的自由独立及文化创造的个性价值的同时, 也转而发现了个人融入集体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有的评论者注意到这点, 某种程度是正确的。

但事实上, 盟会仍旧允许保留、并强调必须有个体的存在。这构成了《东方之旅》重大的思想特征, 正如小说点明的:“东方之旅的特征之一是:虽然盟会在这次旅行中有十分明确、非常崇高的目标……然而每一个参与者都可以有、都必须有他自己的私人目标, 因为没有一个人是没有自己的目标, 而被别人挟带着走的。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 他一边追随共同的理想与目标, 在同一面旗帜下奋斗, 同时又把最天真的童年梦想当作最内在的力量与最后的安慰, 珍藏于自己内心。” 盟会把大家聚合到一起来的力量, 也并非钢铁般的纪律, 或单一的教条, 而是共同的精神追求与人文理想, 共同对诗与艺术的挚爱, 和对魔力的信仰。但盟会的力量与性质又不止于此, 还要进而走出旧的魔障, 获得新的魔法。

这一点, 通过小说不止一个细节, 得到了充分证实。当H.H.好不容易找到盟会的重要联系人里奥时, 里奥再次对他肯定地说, 作为青年音乐家的大卫要胜过后来当了国王的大卫。而在初步裁决H.H.有权揭示所知道的盟会的一切情况, 重新写出有关“东方之旅”的故事, 并为他提供查阅盟会的档案的方便时, 映入他眼帘的, 首先是画家保罗·克利的档案, 象征着艺术的初级阶段; 接着就是里奥等人的档案, 使得他意识到其中包含着丰富多样的魔术的处方, 及别的知识和材料, 启示他开创新的魔法。然后则是阿拉伯一千零一夜传说中的法蒂玛公主的档案。本来, 找到法蒂玛公主, 设法获得她的爱, 就是H.H.参加“东方之旅”与盟会的最初动机。法蒂玛公主的形象曾在小说《克林格梭尔最后的夏天》中出现过, 《东方之旅》中又成为H.H.个人朝圣目标的象征, 并和“外国人”妮侬的形象结合在一起, 普遍认为她象征的就是黑塞第三任妻子妮侬·多宾(Ninon Dolbin)。

正是档案中法蒂玛的肖像, 给予H.H.魔力, 让他回想起了自己虽在见习阶段、却以盟会一员自居的青年时代的所有梦想与愿望, 回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真正的故事, 发现原来写的均为不实之词, 手稿也自动损毁成灰烬。同时也在法蒂玛公主的肖像的魔法下, H.H.觉悟到爱的甜蜜魔力虽曾是他最初的动力, 让他成了音乐家、“说书人”和见习生, 却在遭受挫折后逐渐消失; 此刻他还觉悟到, 旧的魔力已不足以保障他“抵御世俗和地狱”, 保证他“成为一名骑士和十字军战士”, 为此他“需要别的更强大的魔法”。这也就是他重新回归盟会后, 给予他机会, 让他获得的最关键的启示。

对盟会的另一点误解也需要澄清一下。鉴于小说一定程度上突出了信仰的重要性, 如H.H.在离开盟会多年后领悟到, “要知道……信仰比所谓真实更强大” , 加上同一时期写作的《神学谈片》也以虔信和理性对立, 又在同时期的《我的信仰》中表示了对新教的贬抑和对天主教的尊敬(其实仍是有保留的), 又有人认为, “东方之旅”的盟会是类似天主教的修会的组织。但根据小说的实际描写, 并非这么回事。盟会虽也表现出等级制, 如有最高首领和不同等级的成员制度等, 但其实在身居盟会宝座的高级官员或执事中, 不单有是宗教人士, 还有画家克林格梭尔、魔术师杰普、化身为巴勃罗的音乐家莫扎特等。应该说, 《东方之旅》中盟会的高级成员, 如同其基本组成, 同样主要是艺术家或“艺术之友”。联系黑塞其它小说, 不妨说它更接近《荒原狼》所说的“圣贤群体”。

综合上述, 进行“东方之旅”的盟会,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超越时间或时代的精神组合, 或用黑塞自己的话讲, 是一个更有内在力量的“精神王国”。“东方之旅”盟会与其说它是个严密的组织, 不如认为它是个松散的集合。它是少数艺术精英与思想精英的家园, 是他们共同守护与传承人文传统、独立思想与审美自由的心灵堡垒。它的使命是在肯定艺术审美的作用的同时, 又克服其局限, 让超越的功能提升到更高的层次, 换言之即获取一种更新更强大的魔力。

三 “服务”的法则与“永恒”的真谛

盟会以上的使命, 由它的使者里奥突出地体现出来。里奥这个神秘人物, 在小说中扮演着特殊角色。开头他是“东方之旅”的向导, 中途突然不辞而别, 使得远征夭折, 也导致H.H.长期陷于沮丧和绝望之中; 他再度出现, 则使H.H.获得新生。小说后半部, 里奥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他带着H.H.来到了盟会的所在地, 安排了对H.H.和盟会执事会的初次会面及对他的初步考察, 并主持了对H.H.的最后审判, 同意他再次加入盟会, 还指定他在其中担任执事的高级职位。里奥的身份也是双重的, 显得深不可测。开始他是“东方之旅”谦卑而忠诚的仆人, 最后又表明他的正式身份是盟会的会长, 主宰着团体的一切, 包括H.H.脱离盟会期间照常在运作的盟会的所有事务, 尽管所有这些H.H.不再可能与闻。那么, 里奥究竟是谁?

有些国外学者为里奥确定人物的原型, 其实意义不大。小说结尾有个重要细节:H.H.发现自己和里奥被塑造成一尊二位一体的雕像, 而且H.H.依靠神秘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变成里奥, 这才是理解这个人物的关键。对此, 密勒克的解释颇有参考价值。他认为, 就H.H.而言, “他和里奥的关系, 及他被接纳加入盟会与再度加入的仪式, 都是通过纯粹的想象与有趣的神秘手段而展现在外的心理过程。” 如果说用“心理过程”把小说前半部分H.H.的“东方之旅”也概括进来, 或许略显简单与勉强, 那么后半部分重新找到里奥和再度加入盟会, 就确实是H.H.从迷失与绝望中恢复过来, 重建信心与希望的过程的象征。

里奥也是象征, 实质上作为另一个自我, 充当了H.H.的对立面, 来弥补后者的缺陷与不足。H.H.向往理想的东方, 毅然加入了“精神十字军”, 但目的只限于个人的情感之爱, 又过分依靠艺术审美的超越力量, 两方面都有局限, 就如小说中的“魔圈”的容易破裂。结果他遭受挫折, 很长时间都在苦苦挣扎。而里奥代表了朴实而完美的另一种个体存在, 因而盟会执事会议由里奥亲自出面对H.H.进行的最后审判, 等于是一个自我对另一个自我的审判, 通俗点即良心的审判, 也就是让心灵中更为健全或成熟的部分对另一尚在探索或彷徨中的部分的审判。因此H.H.不仅仅是小说所谓的“自我控诉者”, 也是“自我审判者”。甚至连审判的结果, 也不外令H.H.查阅有关他自己的档案文件, 寓意是让他更好更深入地了解自我。

里奥作为一种心理映象, 而非人物形象的呈现, 保证了他有可能成为某一观念的载体。这样的情况在写实的小说中将成为败笔, 但在哲理性、寓言性或童话性的小说中却是长处。我们看到, 里奥是盟会至高无上的盟主, 但以仆人的身份出现在参加“东方之旅”的盟会众成员面前, 忠心耿耿、无微不至地替他们服务, 必要时还充当盟会的密使, 完成特别的任务。这样的描写, 也体现了黑塞早就形成并日益加强的一个重要观念:“人自己生活中的举止可以既如主人, 也如仆人。” 这是他早在1921年写的一篇文章《观察中国》里就提出的, 他在自己图书室的“中国之角”中读到了先秦哲学家杨朱的一段话后, 得出了这样的启示。这一个“仆人—主人”共为一体的观念在随后的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中还会得到了进一步表现, 而在《东方之旅》中, 这一双重涵义又对应着“服务—信念”的合二为一的观念:“仆人”, 无疑体现着服务的行为与义务; “主人”, 则意味着能够掌控一切, 调度一切。

这个“服务—信念”的观念, 及其中所体现的“仆人—主人”的双重职能, 就是替代法蒂玛公主的爱的魔力、帮助H.H. “抵御世俗和地狱”的新的更强大的魔法, 也是H.H.重回盟会必须通过的两项考验。它是《东方之旅》提出的最重要的精神旗帜, 是对《悉达多》中提出的“爱”的信仰的进一步发展。爱, 弄得不好, 会变质成为占有和征服, 而服务是无私无偿的奉献, 但同样能够赢回爱。正如小说对里奥的评价所说:“他似乎坚定不移地奉献出自己, 与周围环境和谐相处, 认识一切人和事物, 也为一切所认识和所爱。” 也正由于如此, 里奥才有资格充当盟会会长这样更高级的权威和万无一失的法官。

在“服务—信念”的原则或法则的基础上, 从小说一开始就让H. H.困扰不已的问题, 即艺术家主体的暂时性与他们所创造的艺术客体的永恒性之间的矛盾, 也水到渠成地得到了解决。这个问题以前在布伦加登时里奥对H. H.解释过, 说是“服务的法则”规定了这一点, 所以这样的现象即便可悲, 但也美丽。不过当时H. H.并不理解。经过小说结尾魔幻手法的重现, 回旋曲式地更充分展示了这一点。它寓意着, 艺术家的创作活动, 归根结底也是一种“服务”, 用自己的生命服务于艺术, 服务于艺术所要呈现的最高目标或最高原则——在黑塞那里就是“人格的完善”。在这个过程中, 生命的耗费与衰老是在所难免的, 但这并不足惜, 因为通过审美的形象, 召唤最高原则到场, 本来就需要付出巨大的劳动, 乃至生命的代价。反过来也只有建立起这样的信念, 艺术家才能义无反顾地全身心地投入审美形象的铸造, 并创造出成功的作品来。也唯其如此, 艺术家才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和死亡之际, 凭借本人的艺术作品赢获不朽与永恒, 从而真正充当自己命运的主宰。

通过对自己双重偶像的观照, H.H.最终领悟到, 对待艺术家而言, “永恒”的真谛就是要用内在的生命力去灌注自己的创造物。不仅要信仰这一点, 还要用行动——虔诚地服务于创造性的行动, 来证明这一信念。小说强调过, 促成并保障“东方之旅”的关键因素是“对于我们行动的意义和必要性所具有的信念” 。如果在宽泛的意义上来理解“创造性行动”, 那么不仅对艺术家与诗人, 也对所有的人, 这都是既明确也可行的。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 危机照样存在。按照小说的描写, “忘却”就是一重障碍。小说有关“东方之旅”的叙述, 除了系主人公的自我救赎外, 另一重要目的即为了恢复记忆, 包括个人的和集体的记忆。就个人而言, 这是作者的生命理想经历世俗生活的消蚀后又重振旗鼓的举措。恰如H.H.坦承的:“在那些满是灾祸、疾病、和悲痛的已经逝去的沉重岁月中, 我的一大部分回忆也消失了。由于命运的打击和不断的气馁, 我的记忆力和我过去如此鲜明的记忆, 都令人羞愧地变得虚弱了。” 在集体的层面, 则针对着人类根深蒂固的集体遗忘症, 希望人们及时警觉。小说用心良苦地指出:“整个世界史只不过是一本图画书, 描绘出人类最强烈最盲目的欲望, 渴望遗忘。难道每一代不都在用禁止、死一样的沉默和嘲笑, 在抹杀前一代认为是最重要的东西吗?我们不是刚刚经历到, 各民族都参与了的一场漫长、恐怖和残忍的战争, 正在被遗忘、否认、歪曲, 和被排除掉吗?” 但这恰好又从另一角度证明, 不断激发自己的记忆和良知, 也不断唤醒人们的记忆和良知, 乃是艺术家通过创造性的行动, 通过真正的创作, 来服务于人类的最有效途径。

四 什么是真正的东方?

以上这些, 都是黑塞一贯主张的“走向内在”的进一步深化。“走向内在”, 不单单指从外在世界转向内在世界, 达到二者的沟通与融汇, 还包括正视内在灵魂的矛盾与问题, 像H. H.一样, “自我控诉”, “自我判决”, 不断地克服因心灵体验的分崩离析(最经常的表现就是灵与肉、善与恶、美与丑的对立)和人生环境的颠倒悖逆(最常见的遭遇就是个体存在与社会规则之间的冲突)及二者的交错缠结而引发的精神困惑。它们也正是黑塞小说创作一再表现并一再寻求解决方案的焦点。

由此可见, “东方之旅”根本上是魔幻化的象征性的旅程, 但体现的却是现实的关怀。想象与虚拟的“东方之旅”, 和历史的真实紧密联系着, 具体说即是20世纪30年代的物质发达与精神混乱。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已十多年, 西方经济迅速得到恢复和发展, 但精神上仍处在困惑和信仰危机中。就像小说一开始就点明的:“自大战以来的这段时间, 动荡而混乱, 然而富裕。” 欧洲国家在战后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来的现代物质文明, 无法掩盖精神的继续贫乏和信仰的空缺虚无, 为此有必要重新回顾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不久发生过的一切。

当时, 向东方文化寻求出路或救世良方, 是劫后余生的西方社会陷入精神的虚空和苦闷之际的普遍的倾向, 因而形成了所谓的“东方热”。但无论钦仰中国智慧, 还是崇尚印度宗教, 都难免鱼龙混杂, 良莠不齐。有不少欧洲人仅仅学得了东方文化的枝节甚至皮毛, 拿来当作彩色羽毛一般的点缀; 还有的生搬硬套, 不考虑欧洲的实际情况, 结果两相脱节(这两种情况在中国人学习西方的过程中也经常见到)。如同歌尔德蒙领悟到的道理, 在艺术之上还有更高的目标一样, 在学习东方之上应该同样有更高的目标。但大多数人不懂得或忘记了这个道理。

黑塞的难能可贵之处, 在于处在同一潮流中, 能始终坚持心目中的更高目标, 即综合东方儒、道、佛等古典智慧的养分和西方文化的优秀传统, 以个体人格的完善为中心, 重建西方世界的信仰。因此他能够清醒地察觉到别人一窝蜂而起的缺失, 意识到不同文化之间的真正融汇之道。

正因为这样, 《东方之旅》针对以上缺失提出了批评。对那些只有把大家引向歧途的团体如“酒神舞社”、“再洗礼派”等, 对只因猎奇而欲捕捉具有魔力的怪蛇和为贪图“道”的巨大宝藏的所谓“东方朝圣者”, 对热衷于印度、古波斯及其他东方的神秘和崇拜仪式的迷狂, 均通过H.H.之口作了否定。

因此《东方之旅》实际提出了一个深刻而耐人寻味的问题:什么是真正的东方?什么是真正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东方之旅”?小说的答案, 超出了通常的历史地理的概念, 也超出了通过人的主体立场和视角而确定的方位, 甚至超出了空间的范畴。小说通过H.H.之口, 讲得非常清楚:“东方不仅是一块国土, 比如地理上的概念, 而且也是灵魂的家乡和青春。它是处处皆在而处处不在, 它是一切时间的一体性联合。” 尽管叙述者参与和经验的“东方之旅”只有一次, 但具有了深厚的历史底蕴和传统价值, 原因在于——

这次我加入到东方的朝圣中……在其最高的和最本质的意义上, 它不仅是属于我的和现在的; 这个由信徒和门徒所构成的队伍, 一直都在不间断地永远地走向东方, 走向光明之乡。许多世纪以来, 这个队伍都在行进中, 朝着光明和奇迹, 而我们众兄弟中的每一位、每一个组, 我们整个队伍及其伟大远征, 都只不过是在人类灵魂永恒的洪流中的一个浪涛, 在朝向东方、朝向家园的人类精神永恒向前的奋斗中的一次冲浪而已。

小说还特地引用了诺瓦利斯的诗句:“我们到底向何处去?一直在走向家乡。” 这样一来, 东方固有的相对于欧洲的世界东部的国土的意义被消解了, 转而成为人类精神和心灵的家园。在此意义上, 东方变成了一切超时空的精神文明的象征, “东方之旅”也意味着是一次回归和重新发现人类精神家园的灵魂远征。

不仅如此, 随着这一东方概念的提出, 东方与西方的地域界线同时被超越, 种族、语言、风俗习惯的差别也变得次要。这本来就符合黑塞一贯观点, 即世界文化是一体的观念。但如此明确和鲜明地提出来, 仍然应该说是他创作的重大成果。小说中, 尽管东西方文化的多样性与混杂性十分突出而显著。但作为地理位置和空间方位的东方已被超越, 东方已扩大和升华, 成为文化的理想精神、灵魂的幸福家园及永恒的光明王国。黑塞从杨朱那里得到启发而构建的既做主人又做仆人的人格典范, 也和《新约·约翰福音》中“他必兴旺, 我必衰微”的预言圆满地衔结在一起。这是黑塞一系列小说创作中反复体验东西方文化各个方面后的必然结果, 也是他对自己的文化理想的坚持和执着, 就像黑塞在别的场合谈到这部小说时告诉我们的:

东方之旅和“秘密团体”的氛围, 以及生活在一个超越时间的精神世界里, 生活在许多不同的时代和文化、许多国家和地区、许多诗人和哲人的理念和想像中, 某些读者可能感到陌生, 觉得在一定程度上那是以图书馆代替现实的隐士生活的把戏。有可能有些引用到的书和艺术品可有可无, 不过, 我觉得能够在一个超越时间的王国里生活绝非弱点, 而是长处, 或许是今天的人类惟一的长处。以超越各种文化的人性, 以超越今日的永恒, 部分替代我们目前尚未有的繁荣不息的文化, 这至少是一种我们可以赖以呼吸的可能性。一个人经历过这种超越时间地域的宗教、哲学、艺术的洗礼之后, 再遇到日常的问题、回到具体的、政治性的事务中时, 他不会变得脆弱, 而会因为受到锻炼而更加有力量, 他会变得更有耐心、更富于幽默感, 富于理解的意愿, 对一切生命及其困顿不足和错误都能以新的爱心相待。

从这个角度看, “东方之旅”无疑是超越之旅。它的目的地是超越各种不同文化的普遍人性, 超越当今暂时性的永恒, 至少已经超越了各种文化的地域间距, 超越了彼此的对立、不信任、偏见与仇视, 从而走向对哪个民族和哪个国家的人民都必不可少的心灵家园。有了这样的心灵家园, 一个民族才可能永葆青春, 历千万年而不涣散, 始终自强自立于世界之林。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11, Suhrkamp Verlag, 1970, S.87、89.

黑塞本人在同一年取得符腾堡州公民的资格。

J. Mileck, Hermann Hesse: Life and Ar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 p.221.

德国学者西格弗里德·伍拉什作了这方面最早的努力, 他的博士学位论文《赫尔曼·黑塞〈东方之旅〉注疏》 (Siegfried Wrase, > Erl & #x00E4;uterungen zu Hermann Hesses Morgenlandfahrt < , Tübingen, 1959)作了相当详尽的考证, 至今还是重要的参考资料。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29.译文参考了中译本《东方之旅》, 蔡进松译, 台湾:志文出版社, 1972年版, 下同。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38.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40.

Vgl.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33.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40.

cf., T.Ziolkowski, The Novels of Hermann Hess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5, p.253f.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11, S.26.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11, S.88.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26.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76.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51.

J. Mileck, Hermann Hesse:Life and Art, p.230.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10, S.69.

杨朱大约与老子同时, 他的著作古代即已散失, 其学说零星地保存在各家著作的转述中, 这段话的中文原文见《列子》“杨朱”篇, 黑塞读到的是卫礼贤的德译本。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65.

Vgl.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41-342.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50.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23.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26.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23.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38.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28-329.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8, S.329.

Hermann Hesse, Gesammelte Werke, Bd.11, S.88-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