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传媒形象是国家形象的重要构成部分，大众传媒语言嬗变是大众传媒现代性进程的重要标志。本文拟就新闻语言中“口号套语”语用现象的嬗变来考察中国新闻语言现代性的进程及其对于构建中国现代国家形象的意义。

一 “口号”、“套语”与新闻语言中的“口号套语”

所谓“口号”，就是可以用于口头呼喊的有纲领性和鼓动作用的简短句子。口号，因其纲领性，需简单概括；因其鼓动作用，需能调动他人的情感或情绪。口号是中国20世纪尤其是20世纪后半叶中国公共生活空间中一种极其常见的言语行为，执政党曾将其作为面向整个社会进行社会动员的最基本的手段之一。

而所谓“套语”，沃瑞认为就是“预制的作为整体从记忆中存储和检索的，不受语法分析生成的连续或非连续的词语序列”^①，帕里认为是“在相同的韵律条件下被经常用来表达某一给定的基本意念的一组文字”^②，阿伯特·洛尔德则认为“即陈陈相因的习语和习惯表达方式，是古典诗歌广泛存在的一种现象”^③。我们认为，套语就是某个语言群体在一定的语境中，经常使用或广为流行的语言表达方式，承担相同的功能、具有典型的样本、具有固定或半固定的语言结构，复现率高、语义较为稳定的一种语言模式。其核心特征就是“整体性”、“规约性”、“高频性”。从话语层级的形式上讲，有语篇型套语、语句型套语、语段型套语、语模型套语和词模型套语。套语是一种分布非常广泛的语言现象，而在不同的领域中，套语也有不同的表现。

“言语即行为”，“任何语言交际的模式都必须包含有一个语言行为”^④。如果说口号作为一种言语行为，其基本的特征是“感叹”（如表示“欢庆”义的口号）和“祈使”（如表示“禁止”义的口号）；那么，新闻作为一种言语行为，是用语言“根据社会的普遍伦理准则，在面向公众的开放性媒体上，以公众认可的专业身份，根据恰当的信息源，以最短的时间发布目标受众最需要的有关最新变动的或最新发现的事实的信息”^①，其基本的特征应该就是“陈述”：“客观报道事实”。

而在新中国60年来的新闻语言的发展中，却曾经出现过大量使用口号的现象，同时由于这些口号在时政新闻中出现的位置固定、功能相同，且语言表达方式基本相似，还形成了一定的模式——套语，而这种新闻语言中的“口号套语”的话语特征与使用频率的嬗变，不但显示了中国现代新闻语言曾经的真实的语体特征，同时也成为考察中国新闻语言现代性进程的一个极好的视角。

《人民日报》60年来始终是中国最重要的新闻传媒，前四版通常是国内外要闻版，是最典型的新闻版。但是，根据我们对《人民日报》（1949至2009年共60年中每年的1月1日、5月1日、10月1日）前四版的统计，共获得256条（即在同一新闻语篇中出现记为一条，有的一条里包括多句话）口号，亦即平均每一天的报纸新闻版面上都至少有一条口号。这一数量在今天看来是难以想象的。

二 《人民日报》“口号”话语的语篇形式

时政新闻版的基本语篇形式应该是报道，但是，由语料发现，在“元旦”、“五一”、“十一”这样比较特别的日子中，曾经大量使用“公告”与“重要讲话”的语篇形式，而这些语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都大量运用了“口号”的话语形式。这些话语不是记者的陈述，而是大众传媒对他人话语的一种转载。其中，既有不显示消息来源的直接转载语篇，也有显示消息来源的类似新闻报道的转载语篇。而其中的口号往往是在所转载的语篇结束时直接出现，如：

（1）伟大的五一劳动节——全中国与全世界劳动人民团结的节日万岁！

全中国各民族各民主阶级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的团结合作万岁！（1950/5/1）

（2）北京五一劳动节万岁！

全亚洲解放万岁！

亚洲解放的先导者，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1952/5/1）

例（1）是在一篇讲话中出现的口号套语；例（2）是出现在一篇信件中。有时会在口号与讲话语篇之间出现一个衔接语，之后呈现口号套语，让口号套语与新闻语篇自然形成一个完整的部分。如

（3）我们高呼：

五一劳动节万岁！

中国工人阶级解放万岁！

中国人民解放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国工人阶级和全体人民的领袖毛主席万岁！（1949/5/1）

例（3）是转载广播讲话稿。诸如“我们高呼”类的衔接语还有“让我们高呼”、“他最后高呼”、“我请高呼”等。

社论、专论等语篇旨在以报社或有一定话语权的个人名义发表言论，是一种论述行为而非新闻报道的陈述行为，它虽然不是记者的报道，但却依然代表的是报社的声音，就语篇形式而言，通常也不太适合过多地使用口号。但语料显示，即使是这种以评论为主的语篇，也常常可见到大量的口号。如：

（4）让我们在光荣的日子里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我们人民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1950/10/1）

（5）让我们高举党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的旗帜，高举因结的胜利的旗帜，奋勇前进！让我们高呼；中国人民大团结万岁！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1959/10/1）

例（4）是林伯渠的专论，在50、60年代的大众传媒新闻版中，这种个人专论式的语篇特别常见，而其中对口号的使用也非常频繁。例（5）则是出现在社论中的口号套语，“让……”式的口号模式是社论中较为常见的语模。

语料显示，在时政新闻版面，还常常出现以独立的语篇形式出现的口号，其中还常常直接冠以“口号”、“报眼口号”等字眼的标题。这类口号语篇形式通常都是出现在报纸的第一版的上部，个别的也会出现在其他版面，并占用相对较大的报纸空间位置。如：

（6）口号

恭贺年禧！

中央人民政府万岁！

毛主席万岁！（194910/1）

（7）口号

向党中央、向毛主席致敬！

向朱总司令暨前线将士致敬！（1949/1/1）

（8）报眼口号

全国人民紧密地团结起来，争取一九六一年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新胜利！

我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紧密地团结起来，争取九六一年世界和平事业的新胜利！（1961/1/1）

在新闻版面中，其典型的语篇形式就是报道尤其是当商业广告还没进人到新闻媒体时，而新闻报道的基本特性就应该是客观陈述，“口号”与“报道”在今天看来似乎是很难兼容的，但我们发现：有相当一段时间，在一些新闻报道文末竟然也出现了口号。如：

（9）我们伟大的祖国万岁！（1951/11）

（10）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

（9）（10）两句口号，在今天的读者看来，谁也想不到会是新闻报道的结束语，而这却的的确确出自《人民日报》记者采写的新闻：例（9）为《朝鲜东线歼美军万余 光复咸兴等城镇和广大地区 配合西线扭转战局转入全面大反攻》新闻的文末；例（10）则为长篇消息《全国亿万人民认真学习“九大”重要文献 用毛主席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学说武装头脑 落实党的各项政策，搞好斗批改，夺取更大的胜利》的结束语。

三 《人民日报》口号的套语类型

时政新闻版的大量的口号，在结构上和语义上常常高度反复，呈现出强烈的套语化。

报纸中的口号套语，最为常见、最具有代表性的是“A+万岁”型套语。其中，“A”可以是具体对象，包括个体和集体。如“毛主席万岁”“越南人民最敬爱的领袖胡志明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越南劳动党万岁”。其中的个体定是国家领袖。“A”也可以是抽象对象，如“世界和平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万岁”、“苏中两国人民之间永恒的、牢不可破的友谊万岁”、“中国人民大团结万岁”。“万岁”按照词典的释义有两种：①千秋万世，永远存在（祝福的话）；②封建时代臣民对皇帝的称呼。作为口号的“万岁”，它所表达的意思应是前者，表示“对……的祝福”。只要是能想到的对象，都可以成为祝福的对象，只要是愿意去表达的积极情感，都可以进入“A+万岁”的格式中。时政新闻语言中所出现的“A+万岁”类型的口号套语在50年代至70年代中期出现相当频繁。根据我们限定版面内的统计，1949—1978年共出现149次“A+万岁”是一个带有强烈中国特色的语言，从封建社会到20世纪，好像只有“万岁”一喊，才能喊出对目标对象无限的推崇、崇拜和衷心祝福。虽然在某些语境中，“A+万岁”表达的只是发话者的某种情感和心愿，如在1999年10月1日的社论中曾又出现“A+万岁”用法。在社论的最后，喊出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伟大的中国人民万岁！”直到今天，在天安门两边还刻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两条口号，似乎还在提醒人们不要忘记那个时代，表达着对特殊时代的特殊的情感和心愿，但随着时代的发展，“A+万岁”类型的口号性套语还是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和言语中。

媒体语言是一种带有强烈意识形态的语言，当世界处于冷战时期，媒体也就成了对付他者的武器。为了捍卫本集团的利益，反对对方的口号性语言亦应运而生。在“反对+A”类口号套语中“A”可以是某种行为，如：

（11）反对美国重新武装日本！

反对美国继续占领日本！（1951/10/1）

“A”也可以是某种对象，如：

（12）反对帝国主义

反对各国反动派（1969/10/1）

和“反对+A”属于同一语义类型的还有一种，即“打倒+A"”，如：

（13）打倒帝国主义、殖民主义。（1960/5/1）

在我们收集到的口号语料中，不管是“反对+A”类，还是“打倒+A”类，这类口号出现的频率都不高，且出现的年份非常单一。前者主要出现在50年代战争即将结束之时，后者主要出现在60年代末期，这不但是冷战格局的一种反映，也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意识形态的直接流露。

有一类口号套语在社论性的新闻语篇中出现的特别多，且因其表达的中性温和化，几乎活跃在每个时代，其典型形式就是“让我们+A”式。其中“A”所代表的内容因时代的不同而变化。如：

（14）让我们团结一致，在一九五〇年内完成解放全中国的历史任务，巩固人民民主制度，为我们伟大的祖国的建设和发展而奋斗啊！（1950/1/1）

（15）让我们更加旗帜鲜明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搞好改革、开放，以更加出色的成绩，迎接党的十三大的召开！（1987/1/1）

（16）让我们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紧密团结在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为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而努力奋斗！（1990/1/1）

（17）让我们紧密因结在以胡锦涛同志为总书记的党中央周围，高举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伟大旗帜，认真贯彻党的十六大和十六届中、四中全会精神，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与时俱进，求真务实，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征程上迈出更加坚实的步伐。（2005/1/1）

（18）让我们紧密团结在以胡锦涛同志为总书记的党中央周围，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继续解放思想，坚持改革开放，推动科学发60周年。（2009/10/1）

“让我们+A”类口号根据时代的不同，里面所填充的内容亦各异，从“毛泽东”时代到“邓小平”时代、到“江泽民”时代再到“胡锦涛”时代；从“战争”、“胜利”到“无产阶级革命”，到“经济复兴”再到“和谐发展”，充分体现了那个时代执政集团的执政方针。

四 《人民日报》口号套语的历时演变

60年来，报纸中的口号套语随着时代的发展亦在经历一个演变过程，这种嬗变首先表现在60年的口号套语的数量的变化上。如表所示：

从表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出口号套语在数量上的变化，50、60、70年代是口号套语出现的高峰期。依据其在数量上的变化，报纸中的口号套语明显体现为三个阶段：

从1949到1966年，可以说是报纸口号套语发展的第一阶段。在这一阶段，就数量而言，口号总数为159次，平均每天2.94次；就语篇分布多寡而言，依次是出现在讲话等语篇中的转载式，出现在社论等中的言论式，出现在新闻报道中的报道式，最后是独立语篇的广告式；就套语语义类型而言，“让我们+A”语义类型在这一阶段占总量的27%，“A+万岁”语义类型则占总量的70%，不但“歌颂”“赞美”“欢呼”可以说成为那一时代的大众传媒的基调，而且其“歌颂”“欢呼”的对象也十分的广泛，从国际关系（“中苏友好”、“世界持久和平”）、纪念日（“伟大的五一劳动节全中国与全世界劳动人民团结的节日”）到国内政治目标（“全中国各民族各民主阶级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的团结合作”）几乎应有尽有。

从1967到1976年，可以说是报纸口号套语发展的第二阶段。在这一阶段，就数量而言，口号总数为65次，平均每天2.23次；就语篇分布多寡而言，依次是报眼的广告式、社论性的言论式、讲话性的转载式、新闻性的报道式；就套语语义类型而言，“让我们+A”语义类型在这一阶段占总量的17%，“A+万岁”语义类型则占总量的48%，这时“歌颂”、“赞美”、“欢呼”继续成为那一时代的大众传媒的基调，但“歌颂”、“欢呼”的对象却已经变得相当单一，主要就是“毛主席”，与此同时，“反对+A”也占了相当的比例，强烈地表现出一种“非此即彼”、“斗争为纲”的时代特征。

从1977到2009年，可以说是报纸口号套语发展的第三阶段。在这一阶段，就数量而言，口号总数为59次，平均每天0.58次，总量大为减少；就语篇分布而言，依次出现的是讲话等语篇中的转载式、社论等中的言论式、独立语篇的广告式以及出现在新闻中的报道式；就套语语义类型而言，“让我们+A”语义类型在这一阶段占总量的89%，“A+万岁”语义类型则只占总量的5%，“反对+A”则已经不再出现，由此可以看到，“歌颂赞美”、“欢呼”固然也还存在，但社会显然已经务实多了，社会的内部动员成为这一时代的大众传媒中口号套语的基调。

五 报刊口号套语与中国新闻现代性的进程

我国的现代化进程，不仅仅是经济的现代化，也是政治的现代化、观念的现代化和言语行为的现代化。

就大众传媒而言，新闻言语行为的现代性首先就体现在言语行为功能类型的自觉性上，一部语言发展史，不仅是一部语法史、语言史、词汇史，其实也是言语行为功能类型的发展史。社会越是发展，言语行为功能类型越是丰富。旧的功能类型不断裂变，新的功能类型不断产生，由此，便形成了“公文”、“宣传”、“新闻”等等功能类型的差异但对这种功能类型的差异的认识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常常需要经过一个较为漫长，时而反复甚至产生痛苦的过程，而对于功能类型的自觉性可以说是语言生活现代性的重要标志。“新闻宣传”是一个耳熟口滑的表达式，其实，这是两种不同的言语行为类型：新闻行为的本质是通过传播最新信息以改变受众的知识状态，而宣传行为的本质则是通过反复传播信息以改变受众的态度。这是两种既有联系但又必须加以区别的行为。而透过口号套语的嬗变，我们可以看到，在50年代至70年代间，我国大众传媒对新闻语篇及新闻语言的功能类型的认识相当模糊，具体表现在口号套语可以出现在任何语篇类型中，把新闻言语行为与政治语篇、广告语篇混同在一起使用。尤其是“文革”年代，新闻语言中口号套语的使用更强烈地显示出种“非现代性”的倾向。

新闻言语行为的现代性也体现在语义内容所带来的观念的变化上。在50、60、70年代盛行的“万岁”类型的口号套语，到70年代末期至80年代初，亦基本消失，并且在“万岁”的对象方面也从最初的凡是自己崇拜的物体都可“万岁”化，到以某个唯一的特定的个体作为“万岁”对象，直至“万岁”类淡出新闻语言生活，这清晰地显示了中国新闻语言现代性的历程。

当然，言语行为既然是人的行为的一个有机部分，则正如中国社会的现代性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样，言语行为的现代性进程也并不可能一蹴而就“让我们……”类型口号的套语化可以说至今依然是一个相当突出的问题。

任何一个领域对现代性的认知都是通过其外在形式表现出来的。哈贝马斯把现代性理解为一个方案、一项未竟的事业。吉登斯认为，“现代性”是一种“社会生活”、“组织模式”和“价值观念”。其产生的影响甚至成为人类未来唯一的道路和文化方向。^①中国新闻语言的现代性不但需要“去口号化”，也更需要“去口号套语化”。而在现代社会，信息尤其是大众传媒的信息是在整个地球流动的，大众传媒不但是一个国家内部信息传播的渠道，也是外部社会了解、理解这个国家的重要窗口，由此，大众传媒言语行为的现代性进程也将直接显示这个国家的现代性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