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作无论内容与形式如何演变,本质是叙事。叙事围绕人物活动展开,以时空为载体。如果没有,叙事就无法延续;而少了空间,人物的活动则无从谈起。传统小说讲究情节的连贯性,因此叙事是先后的时间过程。19世纪末以来,小说家们的创作兴趣逐渐由情节转向内心。伍尔夫与乔伊斯分别提出“重要瞬间”与“精神顿悟”说,时间遭到了扭曲和分解。纯粹的线型叙事逐渐淡化。与此同时,空间所蕴含的文学价值开始为人们注意。引人注目的是,作为英国现代小说的领军人物,乔伊斯在创作中对空间的叙事潜能进行了充分挖掘。尤其在《都柏林人》和《尤利西斯》这两部小说中,空间成为了创作的焦点而非背景,都柏林的各色场所从幕后走到台前,并与叙事各要素产生了广泛的联系。为便于集中分析,本文以这两部小说作为范本来探讨乔伊斯的空间叙事。
传统叙事学一般只言场景而不闻空间,两者常被混为一谈。例如英国学者迈克·图兰①认为现代小说里的场景不光充当背景,还可以影响人物的行为和塑造。这里所谓的场景其实是空间。场景(setting)指“故事发生的特定物理地点”②,与人物、情节相比,它具有相对稳固的状态和物理客观性。在传统小说中,它被用来增强人物的真实性和情节的细致感。空间与场景最大的差异在于前者是叙事活跃的因素而后者不是。普林斯的《叙事学词典》把空间定义为“能重现事件及情境的场所和地点”③。从定义看,空间既充当了地理层面的能指,又担负起叙事层面的所指。就像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既是地理名称,也是爱尔兰国民性的象征,还代表着“瘫痪的中心”,与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relative)异曲同工。除了暗示主题,空间在形式上还起着调节结构的作用。最知名的例子要属《尤利西斯》,它与荷马史诗结构的呼应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地点转移实现的。叙事借助更迭的空间来安排事件发生的序列,小说每章换一次场所就是明证。这就引出了空间的另一特征:易变性。法国学者德·塞尔托曾指出:“空间是运动因子的连结点。就某种意义而言,它是其中所有运动总合的产物。”④这揭示了空间所具有的现代性特征,这也正是现代小说跳跃性叙事风格所需要的。乔伊斯充分利用上述空间反地点的特质,并针对小说的情节、人物和主题发展出了一套叙事策略。
一 叙事的触发因子在传统小说中,叙事或有固定套路,或由时间推动,但乔伊斯小说主要探索意识层面的真相,压缩了前两种方式的应用空间。于是,经他巧妙设置,空间成了推动小说叙事的触发因子。首先,人类意识诡谲莫测,即使瞬间也有思绪万千,小说在纷乱中无章法可循,很难依靠固有逻辑推进叙事,遑论情节套路。其次,时间的用武之地建立在情节上。情节愈曲折,时间跨度愈长,小说才能利用时间轴上事件发生的“次序”、“频率”以及“持续长短”①发挥叙事效果。现代小说少有连贯情节,限制了时间的作用。《都柏林人》和《尤利西斯》的叙事跨度都很小,基本内容由片断拼凑而成,在于表现“人物的处境”②。“处境”本身以空间为载体,其瞬息万变的特点也发挥了空间的动态效应。显然,乔伊斯常利用空间的这些特点来推动叙事的发展。
空间对叙事的触发作用主要由三方面构成:
一、以空间的转移推进意识流叙事。空间是意识与现实间的桥梁。荷兰叙事学家米克·巴尔③认为空间源于感知,是场所映人感官后在意识中的复现。随着场所的转移,人物的感受、情绪和认知都会起变化。它们沿着既定的心路历程,到达作者的预期状态,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所以对乔伊斯来说,写《尤利西斯》要做的与其说是记录人物意识,不如说是设计每一章中能撑起叙事框架的空间。然后,当不同意识进人对应情境,空间就带动起情节。这时,小说呈现为一个平行的结构。通过空间的转换,作者不仅展示了都柏林的各个角落,也描绘了意识的不同侧面。且看小说前三章:第一章在马泰罗城堡,与冰冷的军事空间相称的是斯蒂芬的心怀戒备和穆利根的飞扬跋扈。后者向下凝望昏暗楼道的那一刻有着悚然的视觉效应,足以让读者联想起《奥德赛》里的篡位者。第二章在学校,操场上有嬉戏的孩子,身处其中的斯蒂芬心态平和。他回忆起童年,对母亲的态度也由冷酷转为怀念。第三章在海滩,宽阔的视野让他的思维跳出现实的场景,投向了时空关系的哲学思考中。显然,城堡一学校一海滩的空间运动实现了意识状态从戒备到沉思的过渡。
二、设置特定空间推动情节急转直下。这是乔伊斯为引起顿悟而惯用的手段。它设置在人物状态最低谷,这时他们极易触景生情,叙事者只要对环境稍加渲染,就可以完成从困顿到顿悟的自然过渡。《一件痛苦往事》的主人公达菲先生就借助空间实现了自我的觉醒。自命清高的他一直坚守清教徒式的生活作风。其实,他不过是用外表的孤傲来掩饰爱的瘫痪。旧情人的死讯激不起他的一丝怜悯。他喜欢独自漫步街头与萧瑟街景为伴,更加剧了这种瘫痪。最后,还是空间扭转了一切。进人公园后,他的思想开始发生微妙变化。公园虽然位居都市,但景观上更接近自然,至少它可以把人暂时剥离喧嚣。视野里出现的火车与河流由近及远,延伸开去,极大地拓展了视野。这样的旷阔感有助于屏蔽城市对人性的禁锢。因此,我们看到了一个卸下伪装,回归天性的达菲,旧情人的一点一滴开始在脑海浮现。往事并不如烟,只是之前压抑太久。
三、利用空间的特殊功能,打造和谐的叙事结构。《尤利西斯》的“流浪岩”一章足以说明乔伊斯在这方面的匠心独运。整篇以19个镜头记录同一时段都柏林各个角落的图景。篇幅虽小,容量却大。如“一部微型的《尤利西斯》”。位于小说半程的“流浪岩”对情节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也是平衡结构的调节器。而实现这些功能则缘于作者对空间蒙太奇的运用。随着镜头的切换和拼接,各处空间不断聚合,把分散的人物和线索归拢起来,以至于叙述者几乎可以做到统一操控众多登场人物。这时,小说的任务已不再是向前推进,而是过滤和整合各条线索。尽管之后纷乱的意识流又再次奔腾,但叙事主线有了明确指向:博伊兰买完花后将直奔莫莉家;布鲁姆和斯蒂芬同时驻足于书摊,预示着他们之后的相会。显然,“流浪岩”犹如一道水闸,调节着叙事推进的节奏,并引导它走向完满。
此外,空间的母题模式也能用来协调结构。“回归”与“出走”是乔伊斯作品中最常见的母题。作为两者意义的纽带,家是核心。文化地理学家克朗指出:“一篇文章中标准的地理,就像游记一样,是家的创建,不论是失去的家还是回归的家。”④就游记而言,家超越了地点的范畴,而升华为一种写作模式。《尤利西斯》虽是意识流小说,但未尝不能看成游记。游记在空间上有极强的目的性,合理的起止点是结构完整的前提。布卢姆随处游荡,目的性稍差。然而他行程的初始和完结都是在自己家中,无疑保证了叙事的完整。母题作为叙事原型,是作品的情节、脉络和主题高度提炼后的结晶。它与空间关联,不过是巧合,却无意间提升了空间在叙事中的重要性。
二 小说的隐性角色叙事最终目的是塑造人物,空间不仅能透过表象反映人物内在的本质,而且可以借助两者的互动或冲突增强人物的丰满度。两者之间的密切联系缘于空间所具有的主观性和社会性。关于前者,上文已详谈,不再赘述。至于后者,人类早已按社会功能把空间分割成各种区域,它们不仅带有极强的社会属性,甚至成为了某种社会意志的符号,影响并干预着生存其中的个体。对于这一点,文化地理学者列斐伏尔引入了马克思的生产关系理论。他把空间视为“社会实践的产物”,因此“任何空间都意味、包含并掩饰着社会关系”①。列斐伏尔显然把空间纳入了社会体系,与体系中其它要素相比,它虽不及生产力意义深远,也不如上层建筑影响直接。但就个人而言,它对意识的渗透是无孔不入的,并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进入生活的每个角落。体现在文学上,它是与人物关系最为密切的客体。两者有外在接触,有内在关照;有呼应,也有冲突;并能在不经意间制造戏剧效果。
由于空间是物质、意识与社会的三位一体,理论上与人物等量齐观,好比隐形角色,它无法与人物直接对话,却默不作声地传递着思想情感。在《一朵浮云》里,作者借助拟人把空间塑造成一个对等的存在体。小钱德勒以鄙夷的目光打量它,以疾走的方式回避它.甚至与之较劲,在黑夜独自穿越小巷。街道仿佛是他的死敌,他厌恶、畏惧又渴望征服在两者的交流中,小钱德勒的懦弱与都柏林的瘫痪都呼之欲出。对于孤独的心灵,空间是释放自我的理想对象。透过《阿拉比》的环境描写,特别是开头里奇蒙街房屋的布局,读者能洞悉主人公沉郁封闭的自我。在空间发出的强烈心理暗示下.主人公敞开了心扉。他甚至一个人在雨夜躲进已故神父的屋子,向黑暗发泄暗恋的压抑。当他希望破灭时,作者再次把视角转向空间,集市的空荡和幽暗强化了幻灭感。当然.空间也能展示人生的迷茫。在《两个浪子》中,为塑造一个灵魂迷失的浪子形象,叙述者跟随人物经历了一系列全无方向的位移。不到二百字的一段叙述,地点转移多达五次,其眼花缭乱的变换形成了直观上的迷失感。纷乱中,主人公只是不自觉地穿过一条条无序的街道,本能地对外界作出反应。而这一切也是他精神现状的写照。没有了憧憬和追求的人生如一叶随处飘零的浮萍,毫无意义。《都柏林人》的空间叙事既能反映现代人的情感意识,又避免了叙述者对人物、情节的直接描述,以含蓄的方式让小说意味深长。
空间能传递人物的心声,也可通过与人物的对立来实现多侧面的塑造。乔伊斯在《尤利西斯》的“诺西卡”一章就利用景观与联想内容上的反差,将布卢姆猥琐的形象刻画得人木三分。作者戏仿感伤小说的语言,对空间的描写充满着女性化的柔美笔触。画面焦点是少女,背景由夕阳、海岸、教堂构成。整个基调宁静致远,颇似某些唯美主义作家的风格。但叙事后半程导人了布卢姆的性幻想,并以自慰告终。人物低俗的举止对空间的冲击是颠覆性的。到头来纯净的画面不过是圣洁的伪装、欲望的面具,它激发不起读者美好的联想。透过人物意识,反差下的空间描摹得越纯美就越显得滑稽和肤浅。美与丑被赤裸裸地拼接在一起表达了作者对现代人的讽刺和啼笑。
乔伊斯写城市,着力点不是物理环境,而是精神气质。他曾这样写道:“我打算为我的祖国写一章道德史,我选择都柏林作为背景,是因为那座城市对我而言意味着瘫痪的中心。”②两部小说地点不尽相同,却体现着相似的文化和心理特征,这些空间形象累积起来,就构成了那个“可爱而肮脏的都柏林”③。他笔下的都柏林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绝望,并透过街道、屋子、酒吧、剧院等场所熏染人心。
三 人物的精神镜像空间多层次的象征内涵使其成为了折射人物内心的精神镜像。文化地理学的兴起为实现这一功能创造了前提。从20世纪70年代起,不断有学者对空间进行解构与重构,列斐伏尔和福柯是其中的先驱。列斐伏尔从空间、人、社会三者对应关系出发,提出空间三元论,上达意识形态,下至生产关系兼容并包。每个人既是空间的诠释者,又是缔造者,他折射了一代人的精神群像,也是一个社会各种复杂关系的反映。福柯从认识论角度思考空间,发现寄托幻想的乌托邦并非子虚乌有,现实空间有时也亦真亦幻,亦动亦静,故而提出异托邦的概念。80年代,美国后现代地理学家索亚对列斐伏尔三元空间重新整合,融物质、精神于一炉,提出第三空间的概念。在他看来,第三空间“充满了相互纠结着的真实与想象的内容”①;它像一个魔方,能以有限素材,变幻无穷花样。这种虚实相间、意蕴层叠的特质正是文学所需的。此外,它四通八达的象征体系还能帮助读者捕捉文本的弦外之音。由此可见,空间对文学的渗透由表及里,无所不在。它不仅幕前幕后操控叙事,还是作者在文本中的代言人。
精神危机是乔伊斯小说的一个基本主题,而空间是危机爆发的导火索之一。福柯在《关于其他空间》一文中曾这样写道:“毫无疑问,与时间相比,我认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焦虑基本上更多地与空间有关。”②空间焦虑是都市群体普遍的心理现象,它的蔓延与城市地理特征有关。城市构造决定了它地域景观的多样性,愈是促狭的环境反而愈能呈现各色场所交汇下的斑斓。空间的视觉冲击让人们在心理上忽略了时间延续带来的变化。同时,现代交通工具的出现又让人们在短时间内体验了更多的位移。所以福柯认为我们处于一个“共时性的时代”⑧中,空间的相互关联(juxtaposition)是构成生活的现实基础。正如列斐伏尔所言,“空间永远不是空的:它总有所指。社会实践造就了空间,所以空间总能被特定的社会含义破解。”④因此,这种关联表面看是两处景观或场所的并置,事实上它体现了社会的各阶层,不同文化和观念既含混又对立的存在。为了这种共存,城市里的每个人必须出让一部分私人空间。于是,个人空间不断遭到公共空间的挤压。另一方面,城市化缩短了人们的物理距离,却没有缩短精神距离。随着社会生产分工的细化,人与人的心灵反而渐行渐远。其矛盾核心是精神上互相隔离的人群却不得不共处于同一时空。当物理和心理两种空间落差巨大时,人性不免扭曲。这也导致了城市中普遍存在的冷漠和麻木。
空间的这种落差效应反映在小说里恰恰是人物精神瘫痪的根源。例如,《一朵浮云》中,柯莱斯餐厅与街道一窗之隔,屋里屋外,奢华贫穷两个世界,中间没有缓冲地带。小钱德勒鄙夷街头贫民,也不屑于上流社会的浮华,在两个空间的夹层里,他的灵魂没有立足之地。他期待与海外归来的加拉赫见面,这吻合他寻求出走的意图。但令他失望的是自己与对方完全是两路人:敏感纤弱的他徜徉诗意世界;俗不可耐的加拉赫沉溺物质享受。谈话间,后者的傲慢不断挤压着前者的心灵空间,令其无地自容。这次会面打消了小钱德勒远走高飞的念头,因为在加拉赫口中,欧洲不过是物欲横流的地方。回家后,孩子的哭闹,妻子的抱怨让他自觉失去了最后一片个人空间。若把生活比作围城,那么城里城外都没有他的领地。
如果说小钱德勒的困境是个人空间不断被吞噬造成的,那么《死者》中加布里埃尔的困境则是心灵遭遇了空间假象的蒙蔽。物理空间的亲近感让他一叶障目,不知周围人对他都心存隔膜。故事最后妻子表露心迹,这时他发现相伴左右的女人感情上未曾与自己同在过:“他看着熟睡中的她,似乎他们俩从未像夫妻那样生活在一块儿过。”⑨空间是多元的,之前加布里埃尔只看到一面。现在,妻子肉体的在场与精神的缺场构成了一个莫大的讽刺,侵蚀着他残存的自尊。耐人寻味的是当他意识到自己与妻子同床异梦时,他们心灵的距离却在缩小:“加布里埃尔的眼睛泛着泪花。他未曾对哪个女人有过如此的感觉,可他知道那一定是爱。”⑨这是空间的悖论,也是人生的悖论。
令人欣慰的是作者并不打算让人物就此沉沦。最后,叙事者撇开人物,在雪夜中捕捉起空间的意象。洁白的雪景能洗净人性的私欲,混沌的天地可以虚化现实世界:“他能感受到这些死者忽隐忽现的存在,可捕捉不到。自身在一个灰暗无形的世界里消融:曾经让死者们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在慢慢地消融、隐退。”①俨然一派冥界之象,但阴暗的空间却点亮了加布里埃尔的内心世界.死亡仿佛注入了一股重生的力量令他豁然开朗。或许这就是索亚所谓的第三空间,情感与理智、精神和物质在此融合。主人公在虚空内发现真实,在幻灭中寻找永恒,最终完成了自我救赎。
除了焦虑,异化感是精神危机的另一个重要方面。为了表现这一主题,乔伊斯借助城市地理的多样性催生出被福柯称为异托邦的地方。异托邦是一面镜子,能在此地反映彼地景象;有实体存在,却给人以虚构的印象,所以身处其中的人会有异质化的生存体验。福柯把异托邦定性为“反地点”②,如同一个二元对立体:它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是当下的,也是历史的;是封闭的.也是开放的;是能指,也是所指。若把异托邦引入意识流小说,它就能通过颠倒或再现异地景观,引发人物丰富的联想,甚至造成时空错觉。例如,《尤利西斯》的“瑟西”一章造就了这样的空间奇效。作者先对场景进行了一番“哥特式的戏仿”③。“人骸形岔道”(skeleton tracks),“半虚掩房门”(gaping doors)等充满诡异色彩的意象模糊了空间的现实感。这章还仿效剧本的形式,使空间兼有舞台功能。于是。同一空间能轮番出现十几个场景。应当说,“瑟西”的开头展现了异托邦所应具备的虚幻性和兼容性。由于此章主要描写非理性意识,这样安排显然有利于梦境和幻觉的生成。异托邦里,物质空间再现着主观印象。换言之,人物所处的红灯区是一个真实与虚幻重合的世界。布满性幻想的空间象征着色情和纵欲。当布卢姆走过一家家妓院时。一群女人依次闪过脑海,她们或对他搔首弄姿,或控诉他荒淫下流。妓女拉客的现实情景穿插其中,挑起布卢姆的性欲,更吞噬着他的理智。作者把城市暗角描绘成肉欲狂欢的乐园,同时隐射《神曲》里的地狱,展示了现代人灵魂的堕落。其次,异托邦的兼容性也为人物荒诞的表演提供了舞台。虽然逛青楼的人各式各样,却无不抱着放纵或发泄的目的。特殊空间赋予了欲望不受理性支配的潜能。无论是妓女的露骨,布卢姆的迷幻,还是斯蒂芬的癫狂都合情合理,夸张又不失真实。意识与景观在空间里的交响预示着一个异化时代的到来。
除了开发特定空间,乔伊斯还用移动景观来制造异托邦。福柯曾赞美海船为异托邦的典范,船的漂移贯穿各种地理景观,产生出了应接不暇的空间组合。按照这个观点,《车赛过后》里的赛车更是不折不扣的异托邦。它不仅能如海船一样位移,更有海船所没有的速度。作者在小说开头这样写道:“在英尺口的山顶上,成群结队的观众看着赛车往回家的方向飞驶而去,穿过贫穷又无生气的街道,带来了大陆的财富和工业。”④赛车是欧陆现代工业文明的象征,街景是爱尔兰衰败社会的缩影。反差强烈的两幅图景合二为一,诞生了异托邦。两种景观互动的本质是两种文化的博弈,弱势的爱尔兰在这场对决中完败。驾驶赛车的道尔在速度的眩晕中被来自欧陆的伙伴同化,丧失了一个爱尔兰人的身份归属感。但赛车永远是过客,在空间里驻留一瞬,随即成为幻影。道尔的悲剧在于他颠倒了异托邦的虚幻与真实。比赛过后,车影消失,生活依旧,惟有他还沉浸在刺激兴奋中。车赛的异托邦景观也折射出爱尔兰所面临的困境:一个极贫极弱的民族无法抵挡异域先进文明的冲击,这是历史的潮流。但国家固步自封的状态决定了国民无法认识现代文明的实质,到头来不过是幻梦一场。
在现代主义当道,各种文学实验如火如荼的年代里,关注过空间叙事功能的小说家并不算少,但鲜有人能像乔伊斯这样进行如此富有前瞻性的探索,他的创作仿佛就是几十年后那些空间理论的预演。更为难得的是,他的空间叙事策略兼顾小说的方方面面。从形式到内容,从谋篇布局到人物活动,它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此外,乔伊斯赋予了空间丰富的象征内涵,使其充当着精神的镜像,以至于许多现代文学的主题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表征。由此可见,对乔伊斯这样一个长期漂泊的艺术家来说,空间还具有一层特殊意义。他一生书写都柏林是因为故土是身份认同感的外化,即时写出走也是替心灵找一处寄放的家园。
或许,对现代人而言,当时间的维度里看不到黑暗的尽头时,昂首眺望一下远方,空间会在那头透出一丝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