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说》是1872年《申报》创刊首月刊载的一篇重要言论。2005年10月,我国自主研制的“神舟”六号载人航天飞船发射成功,搭载飞船一起升空的还有丝绸版的《解放日报“神六”纪念特刊》。在这份特刊头版居中的位置上,便醒目地刊登了百年前《申报》上的这篇旧文,并配以大字标题,称地球之说“中国古书早明示,岂特西人知之哉”。文中指出,“地球说”理论在中国古书上早有记载,表明中华民族在数千年前就开始了对宇宙的思索。为引起公众更多的关注,同时在《解放日报》上影印当年《申报》,并重新刊出《地球说》原文,加以“编者按”,称这是在中国近代历史最悠久、影响最大的报纸上,刊登的“中国最早见诸报端的天文地理知识文章,现将全文登录如下”云云①。如此,旧文重刊,赋以新义,目的是以之传承文明,见证历史。
不过,关于《地球说》一文的作者究竟是谁,却是一个百年未解之谜。《解放日报》配发了《〈地球说〉,奇文当年谁写就?》,文中开首指出:“先人给我们留下一个谜。——是谁,在133年前,挥毫写下《地球说》?”指出那时的报刊文章也不署名,而据新闻史权威方汉奇分析,“一般来说,这篇在头版类似社评的言论,最可能是主笔写的。”②于是叙写了追寻该文作者曲折详细的过程。由于这段时期中,申报馆内没有人事档案可资查考。先是找到“申报史编写组”的研究人员,把视线聚焦到《申报》创始人美查聘请的三位早期主笔——蒋芷湘、钱昕伯、何桂笙三人身上,最后聚集到举人蒋芷湘身上。在不排除还有其他作者的可能下,联系到《地球说》的内容及表述,认为相对而言,“还是蒋芷湘最有可能”。随之报社人员走访了浙江省档案馆、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乃至刻有全国进士名录的京城国子监的碑林,逐一查找考证,但却所获甚少。只是从《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中,知道他名蒋其章,字芷湘,浙江钱塘人,“光绪三年丁丑科(1877)第3甲第49名进士,浙江钱塘人。”至于其他有关情况,则不得而知。再继续追寻家谱,在堪称收藏家谱最全的上海图书馆,馆藏计有153种蒋姓家谱,亦均搜检无果。文章最后说:“我们的追索,只能暂告一段落了。所有的,都只能是一种推测;可能性大小,也只是相对而言。但我们已经找到了,先人留下的这一份足以遨游太空的厚礼;我们已经找到了,从百年《地球说》到科学发展观的无尽思索与启迪……”①虽说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谁是《地球说》作者仍留悬念,不过这样的追寻仍然很有意思,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心与求知欲。
那么,《地球说》的作者究竟是谁?他是不是就是《申报》第一任主笔蒋其章,抑或是其他人呢?
由于史料的散落,关于蒋其章其人生平事迹,历来鲜为人知。即使是一些报刊史的权威之作,如戈公振的《中国报刊史》、方汉奇的《中国近代报刊史》等,在论述《申报》初期创刊时,对《申报》这样一位早期重要人物,均甚少记载,可以说几乎是个空白。但实际上,在清代科举考试的案卷《清代朱卷集成》中,则留存了他两次参加科举考试、有关其家族及个人履历的记录:“蒋其章,字子相,号公质,又号质庵,行一,道光壬寅年四月二十四日吉时生。浙江杭州府学廪膳生。钱塘县商籍。肄业诂经精舍、敷文、崇文书院、东城讲舍,前肄业紫阳书院、上海敬业书院。著有《泽古堂集》卷。”②这无疑是弥足珍贵的资料。此外,在《同治九年庚午正科浙江乡试录》、《杭州府志》、《重修浙江通志稿》、谭献《复堂日记》、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以及《申报》和清人诗文集中,均有不少关于蒋其章的记载。
综合科举档案、地方志、诗文集等相关资料,蒋其章(1842—1892),字子相,亦作子湘、芷湘,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其祖籍安徽歙县,家世徽商,后迁居杭州。曾祖父蒋袁慰,乾隆时举人。从他的祖父、父亲起,均是杭州的廪贡生、候选教谕。他自幼即承庭训,此后又受到正规的教育,为杭州府学廪膳生。在青少年时代,曾先后在杭州、上海两地的诂经精舍、敷文书院、崇文书院、东城讲舍,以及紫阳书院、上海敬业书院求学。后于同治九年(1870)考中举人。1872年初美查筹备创办《申报》时,以“武林名孝廉”邀其加盟。如早期《申报》主笔黄协埙所说:“《申报》者创自英人美查,而延华人蒋君芷湘主笔政。”③作为《申报》第一任主笔,蒋其章一开始便参与主持《申报》的编务。同时,他还承担了《申报》附属月刊《瀛寰琐记》的编辑事务。
在申报馆任职期间,蒋其章以蘅梦庵主、小吉罗庵主、蠡勺居士等好几个笔名,发表了大量的诗文。在《申报》开办不久,他还到过日本,写有《长崎岛游记》。此外,还与美查合作翻译了近代第一部翻译小说《昕夕闲谈》,在《瀛寰琐记》上连载。后他于光绪三年(1877)考中进士,便离开了报馆,于次年春赴任敦煌县令。此后又出嘉峪关赴新疆,在阿克苏、喀什噶尔任左宗棠步将张曜的幕僚,又随之至济南任职,前后约有十多年之久。综其生平仕履,可说是一个经历十分丰富而复杂的人物。有关其详情,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拙作《第一部翻译小说〈昕夕闲谈〉译事考论》中第三节“蒋其章其人事迹”和拙文《〈申报〉第一任主笔蒋其章卒年及其他》的论述④。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即便查清了蒋其章的生平资料,但问题仍然难以解决。即使如有的论者认为,这篇在头版类似社评的言论,“最可能是主笔写的”,但这毕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非必定如此。由于以上所说的《地球说》一文并未署名,因而事实上我们也难以判定蒋其章即是该文的实际作者。
二在追踪蒋其章的相关资料时,笔者却意外地发现,《地球说》的实际作者并非是蒋其章,而是另有其人。此人为高云麟,浙江杭州人,是蒋氏早年在诂经精舍读书时相前后的同窗学友。
在同治九年庚午(1870)合刊的《诂经精舍三集》中,其中就有两篇《地球说》,一篇署名“高云麟”,一篇署名“戴穗孙”。经比勘对照,署名“高云麟”的那篇《地球说》,与《申报》上刊载的《地球说》虽说语句稍有改易,但基本内容、文字是一致的。从时间上说,则比《申报》上刊载的早了整整六年。
按杭州诂经精舍为清代名臣、大学者阮元于嘉庆初所创办,位于浙江杭州西湖孤山之麓。此后书院历有兴废。咸丰年间,精舍毁于战乱。同治五年(1866),又进行重建。不久,经学名家俞樾主持精舍讲席,前后掌教达三十余年。作为中国近代江南著名的书院,诂经精舍对于学业突出、考课优秀的学生,不仅给予奖励,还将其诗文佳作结集出版。自阮元亲自主持选刻文集以来,所谓“简其艺之佳者,刊为《诂经精舍文集》”①,此后选刻学生佳作便成为书院一项固定的制度。自嘉庆至光绪末,共刊出《诂经精舍文集》八集,计八十二卷。而《地球说》一文就收录于《诂经精舍三集》卷二“辞赋”之中。
《诂经精舍三集》为颜宗仪、沈丙莹、俞樾任书院山长时编次刊刻,收录了自同治丙寅至庚午(同治五——九年,1866—1870)五年的官师课艺。其中包括:同治丙寅年(1866)辞赋二卷、经解一卷,山长海盐颜宗仪编,监院谭廷献、钟鸾藻校刊;同治丁卯年(1867)辞赋一卷、经解一卷,山长归安沈丙莹编,监院谭廷献、杨文杰校刊。以上两种分别刊于同治五年五月和同治六年五月。前有同治六年浙江巡抚马新贻序,序文称:太平天国时,浙江的书院、精舍皆毁于火,及新贻奉命抚浙,诸书院以次修复,而由颜宗仪主讲诂经精舍。“浙东西人文渊薮,虽遭兵火,而讲院既兴,学者弥盛,阅时既久,作者如林。太史复为择其雅者,锓板以传。盖所以作兴实学,犹文达意也。”②指出刊刻文集的目的是为了经世致用,“作兴实学”。又说:“课艺刻既成,后将分年续刊,监院谭君廷献请序于予,因为言予之所见以为之序。”③至于此后三年的课艺,则由继任的山长德清俞樾续编,监院周承漠、孟沅、章浚等校刊,刊印于同治七年至九年之间。
从编次刊刻情况来看,高云麟、戴穗孙两文均作于同治五年丙寅(1866)。据集中所附丙、丁两年“校士官师题名”及“集内同人题名”,又注云:“未选课艺者另外”。在有关“同人题名”中,其中即有杭府“戴穗孙同卿”、仁和“高云麟白叔”(以上丙寅年), 以及杭府“蒋其章子湘”(以上丁卯年)的记载。④
高云麟撰《地球说》一文,先后从七个方面论述地是球形的道理,指出“地球说”理论在中国古书中早有记载,并非从西方引入的“舶来品”。文中首先指出,“今之谈天者,均言地球之说始自西人。其证有四。”此下列举四证,以证明此说。这里引录前三证如下:
以为天下至平者水,至广者海,今试于海岸用远镜遥窥去舟,必先见舟隐,后见桅隐;若窥来舟,则先见桅旗,后见舟舰。夫舟大桅小,人所知也;大者易见,小者难见,又人所知也。今乃反之,盖由舟浮水面,为地之圆处所蔽,故桅虽小,转先见耳。其证一也。又当明武宗时,西洋葡萄亚有人由西驶行,过大西洋、亚墨利加洋,由太平洋、南洋、印度洋、小西洋,仍回大西洋葡萄亚。若地形不圆,何能自西往,自东还乎?其证二也。又赤道北则见北极,不见南极;赤道南则见南极,不见北极。若地非浑圆,观星者安有南北之异。其证三也。⑤
其结论是:“有此四证,地圆之说瞭如指掌。虽地静地动,说有不同,而地球总无异议。”对照《申报》所刊《地球说》,文中说:
夫天下至平者水,至广者海,今试于海岸用远镜遥窥去舟,必先见舟隐,后见桅隐;若来舟,则先见桅旗,后见舟舰。舟大桅小,人所知也;大者易见,小者难见,又人所知也。今乃反之,盖由舟浮水面,为地之圆处所蔽,故桅虽小,转先见耳。证一。又当明武宗时,西洋蒲萄亚有人由西驶行,过大西洋、亚墨利加洋,由太平洋、南洋、印度洋、小西洋,仍回大西洋蒲萄亚。若地形不圆,何能自西往,自东还乎?证二。又赤道北则见北极,不见南极;赤道南则见南极,不见北极。若地非浑圆,观星者安有南北之异。证三。⑥
从以上“四证”来看,如高文称“其证一也”、“其证二也”、“其证三也”、“其证四也”。《申报》完全采用了前三证的原文,称“证一”、“证二”、“证三”,两者的内容、行文基本是一致的。只是第四证文字略有修改(见下)。
高文此下又说:“徒以西法言之,其可证地圆者,四端之外,亦尚有三焉。”以下再举三方面加以说明。有关“三说”的内容,《申报》同样采取了高氏的原文,只是在文字上作了一些小的改动。如高文:“盖天形既圆,则下降之气,其聚于中心者亦圆,气之聚于中心者既圆,则重浊之凝结而为地者,安得而不圆?”①《申报》作“盖天形既圆,则下降之气亦圆,下降之气既圆,则重浊之凝结而为地者,安得不圆乎?”②行文上作了一些简略。此外,如高文结尾时引:
曾子曰:“如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揜也。”此地圆之说之最古者。若夫《尚书考灵曜》所云:“地有四游。”又与西人天静地动之说不谋而合。然则地球之说,岂独西人知之哉!③
《申报》只是在“曾子曰”前加了“《大戴礼》引”四字,“不揜”改做“不掩”,“岂独”改做“岂特”,其余在文字上均一仍其旧。
就全文来看,《申报》可以说基本上就是高氏原作。自然,两者在译名与文字上也略有改动。如:高文“葡萄亚”,《申报》作“蒲萄亚”;高文“层层相丽”,《申报》作“层层相附”;高文“四时昼夜均平”,《申报》作“四时昼夜相平”;高文“日光仅及温道”,《申报》作“日光仅过温道”。都仅是文句上一些小的改易。由此可见,《申报》上刊载的那篇《地球说》,无疑是从《诂经精舍三集》中直接移植而来的。从时间上说,高文在先而《申报》在后,两者的渊源、承袭关系是十分明显的。而此文明确标出作者是“高云麟”,则使原先的不解之谜豁然明朗。真可谓如俗话所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应当说,在《诂经精舍三集》课艺中出现《地球说》并非偶然。从书院传统来说,阮元创办的诂经精舍一直比较重视“实学”,书院课士“问以十三经、三史疑义,旁及小学、天部、地理、算法、词章”④,虽说其内容还是以经史为主,但有关天文、算学、地理等科技方面的内容,也得到了相当的重视。而随着鸦片战争以来西学的刺激,精舍作为当时享有盛誉的浙江“名牌学府”,其教学产生了一系列相应的变化,其中包含了不少西学方面的内容。从《诂经精舍三集》所收录的课艺内容来看,如集中有《以冬至为长至辨误》、《三江既入考》、《黑水考》、《用西洋法制造活字板议》和上所说《地球说》诸篇,便涉及天算、地理和自然科学知识等有关西学的内容,就是明显的例证。
联系《三集》中另外一篇戴穗孙撰写的《地球说》,戴文开头说:
推算之说,西法密于中法,今术优于古术。言古术者,以地居中心也;言今术者,以日居中心也。其以地为中心者,谓地静而方也;其以日为中心者,谓地动而圆也。
文中又引《易》、《春秋元苞命》云“天左旋,地右动”,《尚书考灵曜》云“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譬如人在大舟中,闭牗而坐,舟行不觉也”,以及《河图括象图》、《尸子》、《白虎通》等,并言“地动之明证”,来说明地球“惟圆故能动”的道理。戴穗孙指出:“读泰西人书,又得地圆之证四……言之凿凿,固已明辨皙矣。《大戴礼》引曾子曰:‘如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揜也。’谓地体而圆,自古而然,不自西人始也。然则地之得名为球者,非以其体圆之故乎?”以下又称,“考地球经度,自北而南,分为五带”云云,讲述了地球分为五带和五大洲,地球如橄榄,是椭圆而非浑圆,“略举管窥所及者如此”⑤。同样论述了地圆说的理论及其基本证明。
由上而言,虽说两文各有侧重,然其引证内容与基本原理均差不多,又都出自诂经精舍学生之手。这显然与当时书院在教学上重视西学密不可分。可以这么说,在某种程度上,诂经精舍已非传统意义上的旧式书院,而是已带有近代气息的新式书院。精舍刊刻学生的优秀课卷汇为《文集》,对于青年学子来说无疑是一种有益的鼓励。而两篇《地球说》之所以被评为佳作而选入集中,也正是书院教学风气与导向的重要体现与反映。
而高云麟《地球说》一文之所以刊于《申报》,则应与后来成为《申报》主笔的蒋其章直接相关。关于高云麟其人的具体情况,我们留待后面再说。据前所说蒋其章自填的《履历》,他曾在杭州诂经精舍学习。在《诂经精舍三集》“集内同人题名”中,也列有“蒋其章子湘”之名。集内除上所说《地球说》二篇外,“辞赋”卷三并收有蒋其章所作《玉带生赋》(丁卯年)和诗作《南屏山谒张忠烈公墓五排一百韵》。作为精舍学生中的习作范文,两人均有考试课卷刊刻于《三集》之中。由此可知,蒋其章与高云麟均是诂经精舍的高材生,是前后级别相近的同窗校友。就在高云麟撰写此文的次年即同治六年(1867),高氏即考中浙江的举人。时蒋其章正在书院学习。而在三年之后,蒋氏也于同治九年中举。虽说尚不清楚两人在诂经精舍时期交往的具体情况,但两人既为同窗学友,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几年后蒋其章应美査之邀,入申报馆任报社主笔,为了宣传有关天文科学知识的需要,便将高文略事修改,将其刊登于《申报》上。
对勘高氏原作与《申报》刊出之文,经蒋氏修改的主要有以下几处:1.高撰《地球说》开头说:“今之谈天者,均言地球之说始自西人。其证有四。”①《申报》文改作:“近世言天文者,辄谓地球之说创自泰西。不知古书中早具言其理,特未详辨其形,非至利玛窦、汤若望诸人始独辟奥窔也。其说盖有四证。”②突出说明中国古书中已经阐明此理,而非始于明末入中国的传教士利玛窦、汤若望诸人。2.高文第四证谓:“又地影蔽月则月蚀。惟地体圆,故闇虚之蔽月者亦圆,若地形方则影亦方矣。其证四也。”③原文写得比较简略,也较难懂。《申报》则修改为:“又地影蔽月则月蚀。凡月蚀时,有一黑影遮盖月光。因此时日月相对地毬适在中间,日光照着地毬,不能射到月中,故地影得以遮盖月光。而其影正圆,可知地毬全体必圆。证四。”文字上作了较大的改动,使说理显得更为清楚。3.此下高文小结说:“有此四证,地圆之说瞭如指掌”,“似其理惟西人知之矣,不知中国古书虽未明言地球,而《周髀》所载测日景之法,与《授时》所载测月蚀之法,实已隐具其理。”④《申报》则改作:“按之中国古书,如《周髀》所载测日景之法,《授时》所载测月蚀之法,实已明明揭示矣。”将原文中国古书“虽未明言”地为球形,“实已隐具其理”,改而强调“实已明明揭示矣”。在语气上更为肯定,以与文章开头相呼应,彰显了中国古人在这方面的认识与作用。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文字上的修饰与改动。
《地球说》经蒋氏修改在《申报》头版上以类似社说的形式发表,无疑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如前所说,高撰《地球说》最初在《诂经精舍三集》以课艺的形式刊印,既是书院学业成果的展示,同时也对外发卖,作为诸生课艺的范文,在江浙一带的书院及应考的举子中自然会引起一定的反响。但其传播的范围,仍局限于科考应举的知识精英层面,在社会上影响不大。就当时来说,那时一般的国人尚囿于“天圆地方”的认识,惊讶于“地球是圆的?外国人不掉下去?”的迷思之中。在这种情况下,蒋其章在1872年申报馆任职之初,对此文作了若干修改,并在《申报》这一公共传媒上刊载出来,确实可以说是中国近代第一次“见诸报端的天文地理知识”的大众科学启蒙。而此文一经在《申报》这一有影响力的大众传媒刊出,显然扩大了《地球说》科学内容在民众中的传播与影响,使当时一般普通大众知道了地球说的科学知识与原理。应当说,蒋氏在这方面的贡献也是值得肯定的。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文也可以说是高、蒋两人合作的产物。
三高云麟似乎名不见经传,故需对其情况作一必要的考察。
据现有的资料可知,高云麟(1846—1927),字白叔,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其家族是杭州著名的大族。祖先世居山阴前梅里,从高祖高士祯起始迁居杭州。曾祖高崇文、祖父高凤墀,曽参与创建杭州普济堂,都热心于当地的慈善事业。其父高锡恩(1804—1869),原名学淳,字古民,是道光咸同间著名的诗人。数岁能为诗,长益肆力经史,并究心经世之学,“讲求河漕、水利、舆地之学,究极本末”①。与郭麐、姚燮、龚自珍等诗歌唱酬,文采照耀。曾七应乡试不中,遂绝意进取。后累以助军赀授官同知,加道衔,阶中宪大夫。一生写诗数千首,史称其“诗典丽自喜,多近梅村”②。著有《友石斋集》。其叔父高学治,字叔荃,一字宰平,也是当时的名儒。从事朴学,治三《礼》及四家《诗》,旁罗金石,亦好宋明儒书。治学严谨,尤注重操守。以贡生选乌程训导。后执教于诂经精舍,又为东城讲舍山长。光绪年间章太炎就读于诂经精舍,曾向其问学。后章氏还写过一篇《高先生传》,以纪念他们的一段交往③。
从高氏的教育环境来说,他出身于诗书传承之家。高父很注重子女的教育问题。传载高锡恩中年丧偶之后,“旁绝姬侍,督课诸子,引掖后进”④,亲自督导诸子。其家有兄弟三人,他排行第三,自幼即承庭训,此后又受到正规的书院教育。谭献《复堂日记》便称,高氏“父子兄弟怡悦家巷,授受文史”⑤。李慈铭《中宪大夫仁和高君墓志铭》也说:“人多言高氏之昆,力学有文,皆本庭诰,父子兄弟之相师法。”⑥在太平天国时期,高锡恩携家人避乱渡江,居住会稽。五年之后,至同治三年(1864)后才返杭。据此,高云麟应在此后入杭州诂经精舍学习。
高氏出生于这样的家庭, 对其成长是很有影响的。作为著名的诗人,其父高锡恩对西学有较浓厚的兴趣。如所著《友石斋集》卷八《夷闺词》,其中第三首云:“寄语侬家赫士勃,(自注:夷妇称夫曰赫士勃[husband]。),明朝新马试骑来。”第八首:“纤指标来手记新(自注:夷俗定妇,必婿亲以戒指插女之指。),度埋而立及时春(自注:夷人呼娶亲为‘度埋而立’[to marry]。)”⑦是在近代以音译外语入诗最早的诗篇。钱锺书在《汉语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中,便列举了他的以上二首诗作⑧。其兄长对高氏也颇有影响。大哥高炳麟,字昭伯,号我庵。童年即好诗古文辞,一疑末彻,恒废寝食,“读书锐敏,识解尤异”⑨。治经,精小学,为仁和附贡生,后官候选训导。以积瘁得心疾早卒。著有《我庵遗稿》。二兄高骖麟,字仲瀛。仁和廪贡生,好学深思,“温温学古,通天文步算”⑩,也为才俊之士。
据载,他们兄弟几个与后来著名的学者如谭献、李慈铭等均有密切交往。高炳麟与谭献订交,又往复论文,在《与谭子论文书》中称:“与足下交久,诸同人中具高才卓识,足以远轹千古,近驾一世者,莫足下若也。”⑪李慈铭与其大哥也甚为相得,于咸丰初游杭州时,两人相晤西湖上,“与谈古今学术文字,甚得也”⑫。同治六年,李氏应聘在杭校勘经籍,又与其二兄高骖麟共事。当时他俩均在书院就读,谭献是诂经精舍的监院,并称高氏兄弟“学行方著,称于时”⑬,谓其“两子竞爽,家学益昌”⑭。
在诂经精舍的几年间,高云麟受到严格的传统经史教育,也接受了西学的影响。他以一些学者、名儒为师,专心治学,心无旁骛,如有记载称:“季子云麟亦勤稽古,有文行”①。关于高氏兄弟在书院学习的情况,如谭献《复堂日记》同治四年记载说:“高仲瀛来谈艺。究心实学,有志于天文律算,乃欲通西人之术,以求制夷,可谓大义凛然。”②从中可以看出,高骖麟讲求经世实学,“有志于天文律算”的情况,云麟在这方面应受其影响。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欲通西人之术”的目的,则是为了寻求“制夷”之法。《日记》中还说到与高家有通家之谊,追怀其论交的情况,称与其兄昭伯“结昆弟之好,又唱酬相得。仲瀛、白叔童幼亲密,予弟畜之。……而仲瀛好学深思,白叔才气飚举,皆可一日千里。”③这些评价均反映出高氏兄弟才学过人的挺秀之姿。而高云麟之所以能写出《地球说》,自然是与书院的学习氛围及其个人的好学深思分不开的。
作为诂经精舍的高材生,高云麟在撰写《地球说》一年之后,于同治六年(1867)中举。此年翰林院编修张之洞来主持浙江乡试,所取多知名之士,高氏在考试时名列前茅。据《同治六年举行丁卯科并补行甲子科浙江乡试录》记载,此年中式举人二百三十四名,“第五名高云麟年二十二岁仁和县学附生”④。在当年刻印的《浙江闱墨》中,还保留了高氏作为乡试第五名,所作的《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两篇科考的文章⑤。他与谭献、孙诒让等为同科举人,时年二十二岁, 可谓年少得志。蒋其章比他年长三岁,也参加了本年的科试,但未中举,后于同治九年才考中举人,比他晚了三年。
又,查《杭州府志》卷一一三《选举七》,国朝举人“同治六年丁卯科”下载:“高云麟仁和人,内阁中书。”⑥《重修浙江通志稿·选举三》清代“历科举人题名”,于同治六年丁卯并补行甲子科也载:“高云麟仁和人,内阁中书。”⑦可知之后他又任内阁中书之职。其兄高骖麟后也于同治十二年中举,试用训导,报捐内阁中书,光绪时捐升道员,历直隶清河道,后官至署直隶布政使。民国初任杭州电报分局总办委员(相当于电报局局长)。
作为杭城的望族,高家世居杭州双陈巷,并有“高半城”之喻。光绪年间, 高氏在西湖杨公堤建有“红栎山庄”,亦称豁庐, 俗称高庄。吴庆坻《蕉廊脞录》卷三《西湖诸别业》条云:“光绪间,高白叔舍人筑红栎山庄,地为明戴大有读书处,有且住轩、小仇池室、藏山阁、鸥渡,此可通舟处。田田榭、听雪、荦确亭诸额,室宇精絜,朴素无华,骚人墨客每乐宴游于此。”⑧高庄在湖上的众多别墅中向以幽雅著称。俞樾撰有楹联云:“选胜到里湖,过苏堤第二桥,距花港不数武;维舟登小榭,有奇峰四五朵,又老树两三行。”⑨便描绘了此处的胜景。高庄后在抗日战争杭州沦陷时被毁,但遗迹仍存,现在则并入西湖“花港观鱼”景区内。
辛亥革命后,1912年高氏接替其兄高骖麟任浙江省商办电话公司董事长。20年代初,又与孙鲁钦发起创办浙江典业银行。在此期间,作为当地著名的士绅,他在杭州参与许多社会公益慈善事业。如杭州钱王祠的修复一事,自民国初该祠即渐倾废,1923年杭县知事陶镛与钱氏后裔钱士青谋商后,即由高云麟、吴士鉴领衔,上书浙江督军卢永祥、省长张载阳请求拨款修祠,后又捐募集资,修复该祠。在这方面作出了不少贡献。
值得一提的是,高云麟的夫人金英也是一位颇为新潮的人物。金氏字亦茗,满族人,幼通汉文,涉猎书史,喜吟咏,能诗歌。1903年2月,即在杭州组织了中国女性自办的第一个放足会。据1903年《浙江潮》上《记杭州放足会》载:“杭州高白叔中翰之夫人,母家金氏,杭垣绅族”,因世变日亟,每念国事,辄唏嘘欲绝,“杭垣巨室大族,命妇之多若鲫,明白通达未有若夫人者。”此年正月,她与同城孙淑仪、顾啸梅、胡畹畦等在杭州发起成立放足会。先期刊发演讲稿,俾家喻户晓。然后在西湖之滨张勤果公祠开放足会,“士绅眷属,来会者八十余人,演说及三时之久”①。会后合影留念。金氏当场演说,赢得众人赞赏。此后,她于1904年创办了杭州女学校,以实行女子教育。当时英国传教士梅籐更在杭州创办广济医院,1906年又开设了广济医学校,她又首捐六百金,托梅氏附办产科于院中,每月由其夫高云麟及杭绅金月笙、顾养吾等十人捐助百元,作为学生、产妇、工役伙食之用。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上海女界发起女界协赞会,劝募捐款,协助军饷。杭州方面也由她等发起,成立浙江女界协赞分会,在皮市巷协和讲堂召开成立大会②。于此亦可见其爱国心之一斑。在中国近代妇女运动中,作出了一定的贡献,自也应有其一席之地。
高云麟与其夫人琴瑟相和,感情深笃。1924年4月,是他与夫人金氏结婚六十周年纪念,两人重谐花烛之礼。这在当时被传为盛事,有不少人相与诗词唱和。如朱彭寿《安乐康平室随笔》卷六载:“夫妇偕老,诗人播为美谈,其有结褵至六十年者,尤为古今所罕见。”指出“近岁仁和高白叔中书云麟”等俱以“白首齐眉,重行花烛之礼。家庭盛事,较重宴鹿鸣琼林者,更为难得已”③。当时孙中山先生也撰写了“白首如新”的题词,以示祝贺。后孙中山于1925年逝世,在此年北京召开的追悼大会上,高云麟还撰写了一副挽联:“白首尚留千载字,青天忽偃半空旗”,以表示对孙中山的纪念。挽联注中云:“中山先生夙末谋面,壬戌岁重谐花烛,蒙以‘白首如新’四字见赠,兹闻仙游,感慨系之。武林高云麟。”④后二年,高云麟也逝世,享年八十一岁。
纵观高氏一生,现虽藉藉无名,但抹去历史的封尘,他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位趋新而站在时代前列的人物。其早年撰写了《地球说》,为大众科学启蒙作出了贡献。尤为可贵的是,直至晚年,高氏仍保留了青年时代的一种锐气,如《新语林》卷五记载说:“高白叔八十不蓄须,日与群少年嬉游。豪于饮,既醉,津津道故事,声亮如洪钟,隔室闻之者曰:‘甚似白叔说话。’”并称其“思想新奇,四座称赞”⑤。这些自然已是后话。末了顺便提及,其子高尔翰、高尔登,也是民国时期浙江相当著名的人物。两人早年游学日本,入东京成城学校学习陆军,曾参加军国民教育会,后加入东京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之后高尔登还历任浙江财政司长、浙江银行总理等职。故其家族在杭州也属势大财雄的一族,从家族史研究的角度来说,高氏家族似也应引起史界的重视,值得认真加以探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