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以来的近代西方哲学通常被描述为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的对立和纷争,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被认为是势同水火,互不相容。然而,在18世纪苏格兰哲学家托马斯·里德看来,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却分享着一个基本的哲学预设——观念论(theories of idea),认为观念是心灵与世界之间的认知媒介、表征外部实在、是知觉的直接对象。尽管观念论根源于某些深层的哲学动机,但它却不可避免地导致外部世界的怀疑论。为反驳怀疑论,里德系统全面地批评了观念论。显然,观念论是近代哲学的基本预设的论断,超越了传统上对近代西方哲学做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简单二分的看法,里德对观念论揭示和批评的一个重要意义是有助于深化我们对近代西方哲学基本面貌的认识。本文首先通过刻画观念论的具体内容,指明里德批评的矛头所向,然后考察观念论的理论动机,并重建里德对观念论的批评,最后指出里德提出的作为观念论替代的知觉直接实在论同样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最终没有真正成功。
一一般的哲学史将西方近代哲学描述为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对峙,这种描述实际上掩盖了两者的共同预设,而正是这种共同预设深刻地左右着西方哲学的进程①。和通常的做法不同,理查德·罗蒂充分意识到作为理性主义的笛卡尔哲学与作为经验主义的洛克哲学的连续性,他在仔细分析笛卡尔哲学对古希腊和中世纪关于心灵理论的根本性突破后认为,笛卡尔开创的内在空间、观念之幕、精确表象等思想共同促成了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洛克的知识论思想正是对笛卡尔上述思想的继承。②
类似地,托马斯·里德认为,观念论正是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哲学共享的前提,同时也是造成休谟怀疑论的重要原因。因此,为捍卫常识,反击怀疑论,托马斯·里德首先着手分析并反驳观念论。被里德归入观念论名下的不仅有笛卡尔、洛克,还包括马勒博朗士、贝克莱、休谟。通常认为,观念论发端于笛卡尔哲学,成熟于洛克、贝克莱和休谟的哲学。观念论者主张,我们的记忆、知觉等思想活动的直接对象是存在于我们心灵内部的观念。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真正知觉外部实在,我们知觉到的只是外物在我们心中留下的观念。对于观念论者来说,观念是独立于外物、依赖心灵的内在东西(inner entities),它表象外部实在,是知觉和思想的直接对象。观念伴随着知觉活动在心灵中产生,作为知觉的直接对象,观念就像把我们心灵与世界隔离的屏障,因此,观念论又被称为“观念之幕”(the veil of idea)。必须指出的是,内部空间的隐喻支配着近代西方哲学家对心灵的想象,所以心灵通常被描绘为像一个暗室,或者像一个剧场,观念是演员,意识是观众。因此一切理解、知觉、记忆、想象、推理活动都在这个暗室里进行。正如洛克所说:“知识进入理解的通路,实在只有内外两种感觉。就我们所能发现的,只有这些感觉能成为暗室中的窗子,把光明透进来。因为我想,人的理解正同暗室差不多,与光明完全绝缘,只有小孔能从外面把外界事物的肖像或观念传达进来。进入那样一个暗室中的画片如果能停在那里,并且能有秩序地存在那里(如有时所见)则那正同人的理解中一切视觉的对象以及物象的各种观念差不多”①。
马勒博朗士的观念论立场更加直接明确。里德引用了他的一段话“每个人都将承认,我们没有直接知觉到外在于我们的对象自身。我们看见太阳,星辰和无数外在于我们的物体,我们的灵魂根本不可能走出身体,漫步于天空中沉思所有那些物体。它看见了它们但不是通过它们自身,而是通过心灵的直接对象,例如当它看太阳,它看见的不是太阳,而是和灵魂紧密相连的东西,我们称之为观念。对于观念这个词,我的理解是,当我们知觉任何对象的时候,(我们的知觉对象)除了是心灵的直接对象或是离心灵最近的东西之外,不是任何其它东西。”②灵魂所能够知觉的范围仅限于心灵,超出心灵范围的外物,必须依赖于它们在心灵内的观念才能够被知觉到。
总之,用里德的话来说,观念论的基本主张可概括如下:“哲学家主张,除了真实的事物外,还有在心灵中的知觉活动的直接对象:例如,我们不是直接看见太阳而是它的观念,或像休谟称它为我们心中的印象”③。
二一般说来,观念论的基本动机源自于对异常知觉的说明和对不可错的基础主义的追求。具体地说,观念论能消除异常知觉带给我们的哲学困惑,同时,观念论也是源自笛卡尔哲学的不可错的基础主义成立的一个必要条件。首先,让我们考察一下观念论对异常知觉的说明。按照常识的观点,我们直接知觉到外在对象及其性质,物体看上去具有的属性就是物体实际具有的属性。然而,在发生错觉的情况下,物体看上去所具有的属性和其实际具有的属性并不相同。显然,常识的观点在说明异常知觉时遇到了麻烦。如果我们知觉的直接对象是事物的实际状况,一个人如何会遭遇知觉判断的错误?在《海拉斯与菲诺斯的三篇对话》中,海拉斯与菲诺斯(贝克莱)的问答是:“海拉斯:根据你的观点,人们通过他们的感官判断事物的实际状况,那么一个人怎么会错误地认为月亮是一个直径为一英寸的圆面,从远处看一个方形的塔是圆的或一端插入水中的船桨是弯曲的?菲诺斯:对于他实际上所知觉的观念,他没有弄错,错误发生于,他依据当下知觉所作的推论。在船桨这个例子中,我们视觉直接知觉到的东西确实是弯曲的”④。所以,在贝克莱看来,并无所谓知觉错误,船桨看起来是弯曲的,不是因为我们的错误知觉,而是因为,此时我们知觉的直接对象发生了改变,我们此时的知觉对象是弯曲的东西。显然,此时的船桨本身并不是弯曲的,那么,我们直接知觉到的就不是船桨,而是某种非物质的东西。在这段对于异常知觉的说明中,贝克莱引入了现象原则:对于主体S,如果物体M看上去具有属性F,那么S知觉的直接对象是具有可感知属性F的东西。现象原则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以物体的显相(appearance)为前件,后件则断言存在和属性。正如我们在下文讨论休谟的知觉相对性论证时将要指出的那样,休谟的论证暗中引入了现象原则,但他并没有提及现象原则。而贝克莱却把现象原则明确化了。如果说,贝克莱由物体看起来所具有的属性推论我们知觉的直接对象及其属性,那么,布劳德(C. D. Broad)则由知觉的直接对象及其属性来说明我们为什么会有某个特定的错觉。布劳德是感觉材料论的代表人物,感觉材料论是观念论的现代形态,两者之间没有实质性的差异,只是术语不同而已。布劳德认为,我们可以用感觉材料来说明,一个便士为什么看起来是椭圆形而不是其它形状。“事实上,如果没有椭圆形的东西在心灵前面,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便士看起来是椭圆形而不是其它形状。”①因此,观念论—感觉材料论似乎能说明异常知觉。
接下来,我们要进一步说明,假定存在着观念或印象的形而上学主张如何与知识必须具有不可错论基础的知识论主张互相支持。一般说来,当代哲学的发展表明,单个地看,观念论或感觉材料理论和不可错论的基础主义都非常可疑,然而它们相互支持、互相强化的密切关系需要被清楚地揭示出来。②
笛卡尔宣称,知识必须具有一个绝对确定的基础,人类知识大厦应该放置在无可怀疑的基础之上。在笛卡尔看来,哲学的任务不是要寻找知识,哲学的荣耀也不在于产生知识,哲学是其它一切科学的基础。科学产生知识,哲学追求知识的根基即绝对的确定性。因此哲学应该比科学更加严格,她不仅拒斥谬误,而且抛弃一切未经理性检验的盲从、偏见甚至习俗,即便它们当中很多可能是正确的。我们的一切信念都应该接受理性的审查,一切可以引起怀疑的都应该被怀疑。正是为这个崇高的任务所激励,笛卡尔说:“理性告诉我说,和我认为显然错误的东西一样,对于那些不是完全确定无疑的东西也应该不要轻易相信,因此只要我在那些东西里找到哪管是一点点可疑的东西就足以使我把它们完全抛弃掉。这样一来,就不需要我把它们拿来一个个地检查了,因为那将会是一件没完没了的事情。可是拆掉基础就必然引起大厦其余部分随之而倒塌,所以我首先从我全部旧见解所根据的那些原则下手”③。追求确定性促使笛卡尔采取了极端的怀疑论作为手段,因此我们一切从感官所获得的知识都应该被抛弃。
最终笛卡尔向我们表明,我们的心灵比外在于我们的物体更容易被认识。能充当知识绝对确定的基础的是“我思”即我所意识到的我的内在经验。我所意识到的一切心灵活动、内在的东西都是绝对确定的。确定的东西只有从心灵内部寻找,正如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所说:“现在,确定性是心灵为自己所产生的东西,它要求一个反思的转向,而不是信任你从养育你的人那里获得的意见,你检查它们的基础,最终发现它们的基础在你自己心灵中”④。
经验主义者洛克、休谟虽然抛弃了笛卡尔的天赋观念的主张,但继承了确定性包含在个人心灵内部的观点,我们对于自己的心灵内在状态的意识具有绝对确定性。所谓绝对确定性,其基本含义之一是不可错性,因此一个神话逐渐从笛卡尔开始流传下来,对观念、印象或感觉材料的感知是不可错的知识。
如前所述,自笛卡尔以来,人类知识被形象地比喻为大厦,因此,各种知识并非全都处于平等的地位,知识有基础性和非基础性的区别。相应地,我们的信念可以分为基本信念与非基本信念,基本信念独立于其他信念而获得辩护,而非基本信念是以基本信念为前提,通过推论获得辩护的。知识论的基础主义主张强调信念的基本性与非基本性的区分,并赋予基本信念的一个重要特征,即基本信念不需要从其他前提出发通过推论获得辩护,也就是说辩护终止于基本信念。笛卡尔和经验主义者认为对印象或观念的感知正是基础主义者所寻找的基本信念,对印象或观念的感知的不可错性正是基本信念的辩护来源。
可见,存在着观念、印象或感觉材料的主张确实与不可错论基础主义有相互加强的关系。放弃观念论,不可错论基础主义就失去了前提,而放弃不可错论基础主义,观念论就丧失了存在的一个理由。所以知识论的不可错论基础主义可以看作是观念论的又一个基本动机。
三尽管观念论在解决知觉异常和对不可错的知识基础的追求问题上有其吸引力,但是它同时也引出了更多的问题,它所引发的哲学困惑比其消除的哲学困惑要大得多。比如,对于外部世界存在的怀疑论,就是观念论所引起的一个重大的哲学困惑。如果观念论的主张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实际上无法真正地知觉到外部实在,因为我们所能够知觉到的只有心中的观念,心灵永远被“观念之幕”所封闭,无法走出“暗室”,因此也就无法捕捉外部实在。心灵所能察觉到的只有飞逝于内部空间中的观念,因此,怀疑论者认为,如果我们根本无法直接意识到外部世界,那么外部世界的存在就只是一个假定,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信念也就丧失了理性的根基,从根本上说,我们不可能具有对外部实在的知识。
如果说观念论必然会陷入怀疑论的泥沼,那么哲学家不能证明外部世界的存在是一件丑闻的说法就不是哗众取宠。休谟的怀疑论不仅将康德从独断论迷梦中惊醒,同时也把里德从观念理论迷梦中惊醒。里德满怀忧虑地说:“如果这是真的,假如某些印象和观念存在于我心灵,我不能够从它们的存在推出任何其它东西存在;我的印象和观念是唯一我能对之具有知识和概念的存在;并且它们是这样一种飞逝和短暂的存在,以至于我没有意识到它们,它们就不能存在。因此,按照这个假设,整个宇宙,身体和精神、太阳、月亮、星星、地球、朋友、亲戚所有这些连我设想具有永久存在的东西都不能例外,不管我是否想到,它们都立即消逝”①。
为了回应怀疑论,捍卫常识,里德决定摧毁怀疑论的根基,即观念论。笔者拟从以下几个方面来阐释里德对观念论的批评。
第一,观念论是一个未经有效证明的假设。观念论者告诉我们,其实我们根本没有真正看见外在的事物,我们真正知觉到的都不过是我们的心中的观念或印象。这在普通人听起来确实难以理解,因为按照常识,我们真实地感知到了太阳、星辰、我们的亲人、朋友,而不是表象它们的观念和印象。不过,观念论者可以说,常识并不能作为我们判断是非的标准,科学能证明一些常识甚至就是谬误。比如休谟认为,相信我们直接知觉到外物的常识能被最肤浅的哲学驳倒。但是,科学研究的结果虽然与我们常识相冲突,科学家却有效地证明了他们的论断,与常识相违背,科学家需要承担举证的责任。同理,观念论者也需要为他们的论断承担举证的责任,否则他的理论只是猜想或假设。然而,在里德看来,“处理过观念的作者一般将观念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就像一个不能被质疑的东西,他们偶尔提出支持观念存在的论证似乎太弱而不能支持他们的结论。”②里德在考察了支持观念论几种论证后指出,“至此,我已经考察过我所发现的每一个论证,这些论证都试图证明在心灵中存在外物的观念或影象。并且,如果没有更好的论证被发现,我禁不住认为,整个哲学史从来没有提供这种观点的例子,它被哲学家如此一致地接受,它的根基又是如此地脆弱。”③。可见,观念论近乎是一个未经证明的假设:“为了让自己满意,我就着手认真检查怀疑论体系的基础,毫不令人吃惊地发现,整个体系是放置于一个假设之上,这个假设实在是古老,并且通常为哲学家们所接受,但是我没有发现对它的有效证明。这个假设是,没有什么被知觉到,除非它在心灵中,心灵才能知觉到它:我们没有真正地知觉到外在于我们的事物,我们仅仅知觉到外在事物印在我们心灵中图像,它们被称为印象和观念”①。里德认为,我们不能将一个未经证明的假设作为我们哲学理论的起点,我们嘲笑印度哲学家认为支撑地球的是个大象,大象站在乌龟背上,里德讽刺观念论者说:“他们的大象是个假设,我们的假设是个大象”②。
让我们具体考察一下里德对休谟的一个论证的批判。休谟试图根据知觉的相对性来证明观念论,但在里德看来,这个证明不能成立③。我们可以将休谟的知觉相对性论证作如下刻画:
1、当我远离桌子的时候,桌子尺寸看起来会逐渐变小。
2、当我远离桌子的时候,桌子本身的尺寸不会改变。
3、因此我所看到的不是桌子本身,而是桌子的观念或印象。
显然,休谟的论证依赖于如下前提:当某物看起来逐渐变小时,我们直接知觉到的就是一个逐渐变小的东西,在此,休谟暗中引入一个前提。可见,休谟论证的真正形式是:
1、当我远离桌子的时候,桌子尺寸看起来会逐渐变小。
2、如果桌子的尺寸看起来逐渐变小,那么我们直接知觉到的就是一个逐渐变小的东西。
3、当我远离桌子的时候,桌子本身的尺寸不会改变。
4、因此我所看到的不是桌子本身,而是桌子的观念或印象。
休谟暗中引入的这一前提正是上文所讨论的现象原则,然而现象原则是极其可疑的。我们不能由某物看起来具有某种属性P,推论出我们直接知觉到的就是具有P属性的东西。里德认为,我们不能从桌子看上去逐渐变小推论出我们直接知觉到的是变小的印象而不是真实的桌子。“桌子看上去变小如何能证明我们知觉到的不是真实的桌子?”④。显然,里德在此质疑了休谟的知觉相对性论证,但他并没有对休谟论证所引入的现象原则进行直接明确的批评。感觉材料理论的批评者奥斯丁准确地发现了现象原则的问题,对现象原则实施了直接的批评:“举一个不同的例子,如果一个教堂被如此精巧地伪装,以至于看起来像一个谷仓,难道当我们看到它时,对于我们看到了什么,能提出任何严肃的质疑吗?我们当然看见了一个现在看起来像谷仓的教堂。我们没有看见一个非物质的谷仓、非物质的教堂或者任何其它非物质的东西。”⑤奥斯丁认为,尽管教堂看起来像一个谷仓,但我们不是看见一个具有谷仓属性的非物质东西,而是看见看起来像谷仓的教堂。
为了进一步反驳休谟知觉相对性论证,里德利用了贝克莱对物体的实际尺寸和表现尺寸的区分,将休谟的论证作如下重构:
1、当我远离桌子的时候,我所看到的桌子的表现尺寸(apparent magnitude)会逐渐变小。
2、当我远离桌子的时候,桌子本身的实际尺寸(real magnitude)不会改变。
3、因此我所看到的不是桌子本身。”⑥
里德认为,物体的实际尺寸可以用尺子测量,是触觉的对象;物体的表现尺寸可以根据物体相对眼睛的角度和距离测量,是视觉对象。而且,实际尺寸是可触但不可视的,表现尺寸是可视但不可触的。我们直接知觉的并非观念而是物体的表现尺寸⑦。显然,物体的表现尺寸并不是观念或印象,因为观念或印象依赖心灵而存在,物体的表现尺寸是物体的关系属性,关系属性是物体的客观属性,它由观测者与物体之间的距离和观测角度决定,所以关系属性不是主观、相对的,而是客观、确定的。处于相同的观测距离和观测角度,物体的关系属性对于不同的观测者来说应该是相同的。因此,我们能够把里德所说的表现尺寸与观念论者的观念和印象区分开来。
第二,观念论者误用我们的语言。里德认为,知觉在我们语言中仅表示一种心理活动,它不能被分解为印象和观念,休谟把知觉分为印象和观念其实是对语言的误用。同样,休谟误用了“印象”这个词。“印象”的字面意义是压力在物体上留下的图像,其扩展意义是外部原因在物体上引起的改变。所谓在心灵中产生的印象是什么意思呢?“当我们说在心灵产生印象,这个词语离它的字面意义就更远,然而用法是语言的裁判,它授权了这种应用。因此我们可以说,警告和谴责没有给具有根深蒂固的坏习惯的人留下印象。同样的演说,以一种方式给听众留下深刻地印象,以另一种方式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可以发现,在这些例子中,在心中产生印象总是暗含着目的或意图的某些改变:一些新的习惯产生,一些旧的习惯减弱,有些热情增加或减少。当通过说服或者其它任何外在原因产生变化,我们就说这些原因在心中产生印象。当事物被看见、听见或理解而没有产生任何热情或情绪时,我们就说它们没有产生任何印象。”①因此当观念论假定我们知觉的直接对象是印象时,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这个词语的日常用法。里德对观念论误用语言的批评清楚地表明,他是日常语言哲学的先驱。
第三,即使假定观念存在,我们也无法解释心灵如何知觉到观念。观念论者试图通过假定我们心灵中存在观念来说明我们的知觉,认为知觉等心理活动的直接对象是存储于心灵中的观念,把我们的各种理解活动还原为意识对观念的把握,但是,我们不能明白心灵如何知觉到观念。观念论非但无助于解决我们的哲学问题,反而增加了我们的理智上的困惑。里德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如何知觉远处的物体,我们如何记住过去的事情,如何想象不存在的事物。心灵中的观念似乎可以说明这些活动。借助观念,它们都被还原为一种活动:一种感知,或对当下事物的直接知觉,并和知觉者相接触;感知是一种我们如此熟悉的心理活动,以至于我们认为不需要说明,但是可用于说明其它心理活动。但是,这个感知、直接知觉像我们假装用它来说明的事物一样难以理解。”②显然,观念论者对我们如何感知到观念没有给出任何说明。观念论者试图通过假定观念来说明知觉过程,但由于观念本身已经相当神秘,并且观念论又没有对我们如何感知观念给出说明,可见,观念论者对知觉的说明是不妥的。观念论者所提供的对知觉的“说明”通常被称为obscurum per obscurius说明,即通过一种更模糊的东西来说明模糊的东西。
第四,即使假定观念存在,我们也没有办法知道它的表象内容。“有观念呈现于心灵,表象外部事物或过去的事物,心灵意识到这些观念,以这些观念为中介,心灵知觉到外在的和过去的事物。现在承认心灵意识到存在于心灵中的观念。但是我问,通过什么技巧或什么暗示,心灵知道或预示这些观念就是其它事物的表象?”③进一步说,观念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表象实在?如何理解观念表象实在?观念论者认为,观念与实在相似,就像图像和被图像所描绘的物体相似。里德否定了观念与外部实在相似性,认为我们的观念根本不可能与外部实在相似,热的观念根本就不热,一个世纪的观念也没有持续一分钟④。将外部事物的属性赋予观念是错误的,因为观念与外物属于不同范畴,观念属于非物质范畴,因此红色的观念令人费解。
塞拉斯在其经典著作《经验主义和心灵哲学》一文中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对于将“有一个东西在S看来是红色的和三角形的”解释成“S具有一个关于红色三角形的感觉或印象或直接经验”的做法,塞拉斯作了如下评论:“如果对一个红色三角形的直接经验意味着某种红色和三角形的东西(并不是一个物理对象)的存在,如果这个东西所具有的红色和那个物理对象所具有的红色是相同的,那么这种建议就会面临这样一种反驳,即物理对象看起来所具有的红色和物理对象实际具有的红色是相同的,因此,那些据推测不是物理对象的东西,那些与物理对象具有极大的、甚至是类型上区别的东西,就会具有和物理对象同样的红色。”①塞拉斯注意到,将描述物理对象的红色用于描述非物理对象上是错误的,而那“不是物理对象的东西”正是经验主义者所谓的印象或感觉材料。
里德认为,不仅用相似关系来理解观念的表征内容不能成立,试图用符号关系来理解观念的表征内容也不成立。观念论者可以说,虽然观念不能与外部实在相似,但它依然能表象外部实在,它表象物理对象的方式就像我们用文字符号表示事物一样,尽管我们的文字与它所表示的对象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对此,里德回答说:“假定观念像符号一样表象事物,以这种方式词语和著作表达每件事物。假定观念教导智力,不是以暗箱中着色的图画的方式,而是像一本写过的或印刷的书,教我们许多外在的、过去的和即将到来的事物。这个观点没有解决问题;因为谁为我们解释这本书?如果你拿一本书给一个从没有听说过使用过字母的野蛮人看,他就不知道这些字母是符号,更不要说它们所表示的东西。如果你用外语写信给某人,也许这些词语对于你来说是符号,但是对于他们什么也不是。符号缺乏解释没有价值。”②将观念设想为符号依然无济于事,符号必须被解释才能表征,而具备对符号进行解释能力的前提是思想具有关于、指涉、表征的意向性特征,因此符号的表征能力已经预设思想的意向性。将观念等同于符号,其实质是试图用符号的意向性来说明思想的意向性,里德的论证中所蕴含的道理是:符号、图像的意向性是思想意向性的衍生③。可见,观念论者将观念或印象类比为图像或符号是颠倒了思想的意向性对图像意向性的优先性,普特南《理性、真理与历史》中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在沙地上爬行的蚂蚁所划的曲线尽管像丘吉尔的漫画,但曲线依然不能表征丘吉尔。他指出:“要具有用任何东西,哪怕是私人语言(哪怕在我心中默默无声地念出丘吉尔这几个词)来表征丘吉尔的意向,我先得能够想到丘吉尔。”④
托马斯·里德对观念论的批评主要集中于观念论缺乏说明效力上。观念论试图通过假定我们知觉的直接对象是观念或印象来说明我们知觉过程和我们的知觉知识,但是,我们依然不清楚心灵如何知觉观念或印象,观念论并没有达到成功地说明知觉过程的目的。既然我们知觉的直接对象不是观念或印象,那么,在我们的心灵和世界之间就不存在着“观念之幕”,我们的知觉意识的直接对象就是外部实在及其属性。显然,里德注意到心灵的意向性特征,即心灵有指涉外物的能力。然而,知觉意识如何能够捕捉实在?知觉状态如何能够指涉外物?里德并没有给出恰当的说明,他将心灵的意向性能力作为一种神秘的自然现象⑤。在批判观念论的基础上,里德提出了知觉的直接实在论,但是,这种努力并不成功。就像观念论不能说明心灵如何意识到观念或印象一样,里德的知觉直接实在论也没有很好地阐明心灵以何种方式直接意识到外物及其属性。对此,笔者将另文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