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婆达多(Devadatta),又称为“调达”或“调婆达兜”。这个名字在佛教的历史上一直是“恶魔”的代名词,因而始终是佛教界严厉谴责的对象,他曾数次谋害佛陀,并分裂僧团,犯下了不可饶恕的五无间罪。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重大事件。国外学者有代表性的相关论著从荷兰Heinrich Kern的《佛教及其在印度的历史》(Der Buddhismus und seine Geschichte in Indien)到加拿大A. K. Warder的《印度佛教》(Indian Buddhism);从德国Hermann Oldenberg的《佛陀:其生平、学说及僧团》(Buddha, seine Leben, seine Lehre, seine Gemeinde)到印度B.Mukhevjee的《提婆达多的传说》(Die≈βελιεϕερυνγvon Devadatta)等,均对此有不同程度的论述。概括地说,他们的共同点在于,偏信巴利文(ιvαψα,Пαλι)资料的权威性,以及律藏的记载,因此视野有限,虽在考证提婆达多的生平事迹方面有些进展,却没有能揭示问题的本质所在。
国内学者的研究,当数印顺法师《论提婆达多之“破僧”》与季羡林先生《佛教开创时期的一场被歪曲被遗忘了的“路线斗争”——提婆达多问题》二文最为有名。前者由于重在“破僧”问题,不便展开对提婆达多其他问题的讨论①;后者虽对提婆达多也略有同情,但认为佛陀与他是两条路线的斗争,不可调和②。很遗憾,同样没有能抓住其中的关键环节。其实,只要摒弃成见,多读一些大乘经典——这是国内外学者共同忽略之处,仔细品味字里行间提供的重要信息即可发现,这是开启解决提婆达多问题的一把钥匙。提婆达多乃是印度佛教历史上最具争议性的神秘人物,他在僧团中的角色非常特殊,难以为一般人所理解。他不仅不是恶魔,而是充满自我牺牲精神的大菩萨,最低限度,恶魔的结论是难以坐实的。为眉目清楚起见,本文拟从大乘经典的描述与阿含经、律藏之关联,律藏记载五逆之罪本身的疑点以及对“五邪法”的比较分析三方面加以讨论,以求得对这此可能最接近事实真相的结论。
一在所有指实提婆达多为恶魔的佛经中,千篇一律,均是小乘《阿含》类及其它早期经典,例如,《摩诃摩耶经》(一名《佛升忉利天为母说法》)云:
提婆达多生在释宫,佛之亲属。又作沙门,口常读诵深妙经典。而于如来恒造逆事:破和合僧,出佛身血,教阿阇世杀害父王。日日招集丰美饮食,而自憍慢,谓与佛等。为小利养,以火自烧,设令诸佛欲救拔之,不能为益。……提婆达多,自造阿鼻地狱因缘,一切诸佛不能救脱。①
又如,《杂阿含经》、《增一阿含经》等记有提婆达多受阿阇世王供养及谋害佛陀诸事②。其次是律藏,如《五分律》、《十诵律》、《善见毗婆沙》等,描述更多,尤其是根本說一切有部的《毘奈耶破僧事》、《药事》、《杂事》等的记载,最为突出,用辞不乏尖刻,如“痴人”、“无赖”、“愚蠢之极”等③,颇有仇恨的情绪。
在他们眼里,提婆达多的所作所为,几乎一无是处。更有甚者,在其前身,同样也是释迦牟尼的敌人,即所谓“从久远来,恒与菩萨(指佛陀的前身)结诸怨恨。”④所有这些,在《杂宝藏经》、《撰集百缘经》、《出曜经》、《贤愚经》等也有不同程度的记述。然而,翻开诸多大乘经典对提婆达多的论述及评价,却与上述完全相反,例如,《大方等无想经》说:
提婆达多不可思议,所修业行皆同如来;如来业行即是提婆达多业行。一切众生不能开显如来世尊真实功德,提婆达多能开示人。令阿僧祇无量众生安住善根,如来业行非地狱种,云何而言提婆达多是地狱人?⑤
在别本《华严经》里,提婆达多不仅不是恶魔,而是众多菩萨中的一员。如:
……复有无量千亿菩萨,现声闻形,亦来会坐。其名曰:舍利弗、大目键连、须菩提、罗睺罗、阿若憍陈如、摩诃迦叶、优波离、阿那律、离婆多、阿难、提婆达多、跋难陀等而为上首。⑥
至于在《妙法莲华经》的《提婆达多品》中,佛陀亲自为之授记,“当得成佛,号曰:天王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世尊。”则更是出家人众所周知之事。不仅如此,在经中,佛陀还特别指出:
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妙法莲华经·提婆达多品》,净心信敬、不生疑惑者,不堕地狱、饿鬼、畜生,生十方佛前。所生之处,常闻此经。若生人天中,受胜妙乐;若在佛前,莲花化生。⑦
更重要的是,经中如此所说并非虚语,在我国唐代还的确发生了两位少女(一为安居县人氏,一为浔阳),因发心阅读《提婆达多品》而产生奇异的感应事件⑧,可以作为证明。同时,在被称为《法华经》中《宝塔品》单行译本的《萨昙芬陀利经》里,佛还赞叹提婆达多是佛之师,大有恩于佛:
谁恩令我得满六波罗蜜者、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皆是调达福恩。调达是我善师,善师恩令我得满六波罗蜜者、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威神尊贵,度脱十方,一切皆是调达恩。调达却后阿僧祇劫,当得作佛,号名提和罗耶(汉言天王佛),当得十种力、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天王佛国,名提和越(汉言天地国)天王佛。当为人民说法,尽劫不懈止。第一说法,当度恒边沙人得罗汉道。恒边沙人辟支佛道,恒边沙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尔时,天王佛寿二十劫,乃般泥洹后,法住二十劫。天王佛般泥洹后,不散舍利,起作一七宝塔,广六十里,长八十里。一切阎浮人,悉往供养佛舍利。是时无央数人得罗汉道。无央数人发辟支佛心,无央数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①
这是所有佛经里对提婆达多做出的最高评价。虽说历史上自姚秦至隋代,《法华经》各译本纷出,历时数百年之久,多罗本与龟兹文本差异很大,品次错综,文句参差,至隋朝其演进路径几已达无法辨识之程度②!且怀疑罗什原译本中并无《提婆达多品》,实为后人添入,古今争论,至今不息③。这些争论有着文献学上的意义,但从教义上看,不过皮毛而已。因为它们不能改变以下基本事实,即无论罗什原译本有无《提婆达多品》,但在西晋失译的《萨昙芬陀利经》、竺法护所译十卷本的《正法华经》中均有宝塔涌现、调达授记之事④。
再说,大、小乘经之间的界限,并不像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样严格,二者存在着不少的关联,许多小乘经、律典里的大乘之迹是非常明显的。如法华会上,佛陀为提婆达多授记成佛之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渊源有自。⑤早在阿含时代,佛即预记,提婆达多会成为辟支佛。如《增一阿含经》说:
至于律藏的记载,比阿含经更升一级,认为提婆达多于未来之世,将证悟成佛。比如:
于时,世尊告诸苾芻:“汝等应知,提婆达多善根已续,于一大劫生于无隙大地狱中。其罪毕已,后得人身,展转修习,终得证悟钵剌底迦佛陀,名为具骨。⑥
况且,阿含经(阿笈摩)对佛法的定义,早已明示,或是佛说,或菩萨说,或声闻说,或诸仙说,或诸天说,或智者说。巴利文律藏也说:“法为佛说、声闻说、诸仙说、诸天说,凡关于利、关于法者,皆属之。”《十诵律》卷十同样记载:“法或是佛说,或是弟子说,或是诸天说,或是诸仙说,或是化人说。”至于其它律部也有类似的说法⑦。因此,无论大乘经或小乘经,若以是否为佛说作为标准,实在有违释迦牟尼的本怀。
二在早期佛教的经、律、论三藏里,如《中阿含经》、《杂阿含经》、《增一阿含经》、《毗尼母经》、《出曜经》、《摩诃僧祇律》、《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以及《大毗婆沙论》等均记有提婆达多行五逆之事,内容大同小异。如下所示:
(1) 放醉象害佛;(2)破和合僧;(3)出佛身血;(4)杀害罗汉尼——莲华色;(5)十指浸毒害佛。
上述五罪之中,(1)(3)(5)三项均为谋害佛陀。而且更重要的是,所有五项罪恶都发生在佛陀的晚年,也是提婆达多的晚年。这是非常令人费解的。原因是,在此之前,对于提婆达多来说,自出家以来,博学多闻,修行精进,得大神通,经常受到佛、阿难,甚至包括婆罗门出身的舍利弗、目犍连等人的赞叹,几乎所有佛典对他均持赞扬的态度。比如,阿难在提婆达多堕地狱后,非常不解,他含泪问佛陀,说:
提婆达兜身出于王种,不应现身入地狱中。提婆达兜应当现身尽有漏,成无漏心解脱,慧解脱,于此现身,得受证果:生死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更不复受胎,如实知之。习真人迹,得阿罗汉,于无尽涅槃果而般涅槃,何图持此现身入地狱中?提婆达兜在世时有大神威,极有神德,乃能往至三十三天,变化自在,岂得斯人复入地狱乎?①
又如,《出曜经》亦云:
有比丘,名曰调达,聪明广学,十二年中,坐禅入定,心不移易;十二头陀,初不缺减;起不净观,了出入息,世间第一法,乃至顶法,一一分别。所诵佛经六万,象载不胜。……②
同此经,又有描述提婆达多修习神足时的情景:
在闲静处,专心一意,以粗入微;复从微起,还至于粗。以心举身,以身举心,身心俱合,渐渐离地。初如胡麻,转如胡桃,渐离于地。从地至床,从床至屋,从屋至空。在虚空中,作十八变,涌没自由。身上出火,身下出水;身下出火,身上出水。东出西没,西出东没。四方皆尔,或分身无数,还合为一。……③
即便以对提婆达多成见极深的说一切有部的记载,也不得不承认如下事实:
调婆达兜十二年诵经学道,禀受教授,无有休懈。于其间,闻佛所说经,尽皆讽诵,亲近岩穴,无事树下、空处、冢间。舍利弗、目犍连、阿那律、难提、金鞞罗比丘等共侣。此调达于世尊不起恶意时,初不犯戒如毫毛。……④
上述可见,提婆达多早年严净毘尼,修行精进,几乎无可挑剔,小乘经典及律藏的记述,也是一片赞扬的态度。为何在其晚年会突然站到佛的对立面,成为不可饶恕的敌人呢?其五逆之罪基本发生于佛陀七十四岁之后,也正是佛说《法华经》之时,为何经里对提婆达多之罪只字不提呢?如果说他是利令智昏,也总有清醒的时候,为什么一直到堕入地狱,一迷到底?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因此,除了大乘经典对提婆达多的评价完全是正面之外,我们再从他谋害佛陀事件本身分析,其中也总是觉得疑点颇多,不合常理。这里取“醉象害佛”之事为例,作一些分析,以见此事之蹊跷。先引《增一阿含经》的记载,其中说到:
(提婆达多)至阿阇世所, 启白王曰:“可饮黑象使醉,使害沙门。所以然者,此象凶暴,必能害此沙门瞿昙。若当沙门有一切智者,明日必不来入城乞食;若无一切智者,明日入城乞食,必当为此恶象所害也。”尔时,阿阇世王即以醇酒饮象使醉,告令国中人民曰:“其欲自安惜己命者,明日勿复城中行来。”尔时,世尊到时,著衣持钵,入罗阅城乞食,国中男女大小四部之众闻阿阇世王以酒饮象,欲害如来,皆共相将至世尊所,头面礼足。白佛言:“唯愿世尊莫入罗阅城乞食。何以故?王阿阇世饮象使醉,欲害如来,佛告诸优婆塞:“夫等正觉终不为他人所害也。”⑤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众所周知的,佛陀成功地制服了醉象,使得提婆达多的阴谋破产。其它的经典或律藏对此事的记载,也基本一致。
但不可思议的是,既然是谋杀,总应该是秘密进行的,使受害者进入阴谋者预先安排好的陷阱,哪有像提婆达多与阿阇世王子那样事先大张旗鼓地广而告之的呢?这不等于告知对手我要来杀你吗?从此角度分析,这样的谋杀,与其说是阴谋,还不如看作是佛陀与提婆达多共同导演的一出“双簧戏”,倒更合理一些。正像《佛说大乘十法经》所说的那样:
善男子!若提婆达多承王教已,于大众中放护财大象。此象若往,堪害如来,而如来力令降伏善调。尔时,无量人众见彼象调伏已,生希有希有心。即皈依三宝。所谓佛宝、法宝、僧宝,是名提婆达多善知识之相。⑥
《大宝积经》卷二十八,也有类似之说:
善男子!提婆达多是善知识,共我争胜,现作怨家,得显如来无量功德。善男子!提婆达多善友知识,在于宫内语阿阇世王,令害如来,时王故放护财象,王令灭如来。善男子!如来见象即调伏之!尔时,无量无边众生,见象调伏生奇特心,即生正信,归依三宝,所谓佛宝、法宝、僧宝,显三宝故。①
由此可见,佛陀是故意或默许提婆达多放醉像出来,以便有机会展示神力,将其制服,以达到使众生因此生起信仰三宝之心的目的。而提婆达多的其他谋害之举,如推大石压佛、十指浸毒害佛等,亦可作如是观,不过“游戏”而已。因为“如来身血实无有出,提婆达多亦不能出。若言树影有出血者,无有是处。如来之身,亦复如是。若言出血,当知即是善权方便,不可思议。”②
佛陀乃是已了生脱死之身,是无法以任何世俗的力量加以摧毁的。因此,所有提婆达多的背叛与谋害,不过是为了彰显佛陀的伟大与慈悲情怀,以利益众生。带着这样的思路,去解读大乘经中有关提婆达多的论述,便可以一目了然了。如同《大宝积经》所云:
善男子!当知提婆达多,大利益菩萨!善男子!如今提婆达多放大醉象,欲害如来,亦于耆闍崛山推下大石,俱是如来方便示现,非业报罪。何以故?由此方便,利益无量众生。③
这里所谓的方便示现,为了达到教化众生的目的,提婆达多示现为恶魔,与佛陀对着干,以体现佛的慈悲与功德。不但如此,佛陀前生与提婆达多的斗争,也是一种示现,其目的也是如此。如在《大方广善巧方便经》里,佛回答智上菩萨的提问时,说:
念昔为菩萨时,彼提婆达多在在处处,常随于我。何以故?彼提婆达多虽来我所,伺求娆害,而能令我圆满六波罗蜜多,能令无量众生得大利益。所谓若时欲令众生得大快乐,我不能行布施摄法,提婆达多即来我所,乞妻子奴婢、头目手足。我于尔时,皆悉能舍,以能舍故,彼作是言:“如是,名为难行之行,能令众生起发善根。”我作是施时,有无量众生起爱乐心,于布施行,得净信解。又,复若时,我以菩提愿力,住净戒行,提婆达多来我所,欲破净戒。我于尔时坚固不动。不坏戒行,有无量众生见是事已,悉住清净戒地。又,复若时,提婆达多于我起其忿恚打骂,我于尔时,不生嗔恨,住忍辱心,有无量众生见是事已,皆住忍行。所有精进、禅定、智慧等行,以提婆达多故,我皆圆满,及令无量众生得大利益。智上!当知彼提婆达多,虽于我所,欲生娆害,而能令我增长善法,为诸众生,作利益事。是故应知,诸佛如来以善巧方便故,于诸众生,随所施作,皆令不坏所有报应。又复如来,于众生界,普遍观察,有某众生造如是因,得如是报,随所观已,设诸方便,而为化度。④
提婆达多为了成全佛陀的六波罗蜜之行,甘愿牺牲自己,随时作为“反面人物”出场,使得佛陀得以圆满完成“菩萨道”的修行过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法华经》里佛陀为何为提婆达多授记成佛!其它大乘经典则赞颂提婆达多是大菩萨!
退一步说,即使按照小乘经典以及律藏所记载的那样,提婆达多不但是真心谋害佛陀,而且过去世时,也是一直与释迦佛的前身——修菩萨行时,也是真实相与谋害,则按佛经所言,当受地狱受苦之报,岂能够生生世世与佛相遇,且今世与佛为同一眷属⑤?况且,提婆达多是聪明人,多年修行,深有所得,数次谋害未成之后,怎会依然执迷不悟?反过来说,如果佛陀都能轻易被害,还能称为“佛陀”吗?
三通过从律藏的可疑记录,以及十二头陀行与提婆达多所谓“五邪法”的比较研究,我们同样可以看出,他并非恶魔,而是少数上座比丘们恶意中伤的结果。对于提婆达多的问题,各派律藏、经典的记载,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态度:一是充满了仇视,不惜造谣,极尽诋毁谩骂之能事;二是没有是非、邪正不分,附和第一种说法;三是比较同情提婆达多的遭遇,认为他将来还有修成辟支佛或成佛的可能。如上所述《增一阿含经》的记载,即是较为明显的例证。表现最为典型的第一种态度者,莫过于《根本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十记载提婆达多调戏耶输陀罗的可笑事件。内容大致如下:
提婆达多破僧失败后,回到迦毗罗卫国,想做国王。他求见耶输陀罗,要与之结婚,以便登上王位。遭到耶输陀罗的断然拒绝。但他还不死心,又去见释迦族人请求让他作王。但他们认为,必须与耶输陀罗结婚,才能成就国王之梦。于是,提婆达多再度进宫去见耶输陀罗,结果却被她捏得十指流血,痛不可忍,只得仓皇逃走①。
这是婆罗门出身的上座比丘们编造的离奇故事,目的在于丑化提婆达多。然而,明眼人不难看出其中的破绽。佛陀于八十岁入灭,时在阿阇世王八年。提婆达多参与摩竭陀国新政权,时间是在阿阇世王登基前后,约在佛七十三岁时。耶输陀罗与世尊的年龄相去不远,均已七十多岁的高龄。并且,耶输陀罗此时已出家近二十年,怎么还可能在迦毗罗卫的王宫里上演如此怪异的一幕?
更有甚者,在《根本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的第十八卷里,还记载提婆达多想做新佛,因而,处处模仿佛的模样,比如,在佛的三十二相中,有金色之身,而他没有。于是,为作金色,以沸油涂身,然后贴上金箔,结果痛苦不堪。还有世尊脚下有妙轮相,提婆达多便请来铁匠,用烙铁烫出妙轮相来②。如此荒唐的故事,除了显示编造者的拙劣与卑鄙用心之外,还能有什么其它的效果呢?
此外,关于提婆达多杀死莲华色(
至于提婆达多倡导“五邪法”的问题,我们这里不妨将它与“十二头陀行”及“行四依”放在一起,制成表格,从衣、食、住、药四个僧团生活方面的实际情形作一对照,以明其中的原委:
上表可知,所谓提婆达多的“五邪法”,除不食酥盐、乳酪及鱼肉之外,其余各条款与“行四依”、“十二头陀行”大同小异,没有根本性的差别。所谓行四依,又称为四依法,是指修行者所依止的四种行法。目的在于,使行者少欲知足,断除烦恼,从而引生圣果⑤。十二头陀行,是一种苦行法,目的与“行四依”一致,无需列举。佛教僧团中头陀行最著者,无疑是大迦叶。佛曾因其年老,劝他放弃苦行,为大迦叶所拒绝。于是,佛陀即当着众比丘的面,赞叹大迦叶⑥。令人不解的是,《毗尼母经》居然说:“提婆达多五法,不违佛说,但欲依此法坏佛法也。”⑦这是上文所述对于提婆达多问题的第二种态度的突出表现。——既然五法不违背佛法,又怎么能毁坏佛法呢?不过,人云亦云罢了!
同样道理,既然大迦叶的苦行可以受到佛的赞叹,怎么一轮到提婆达多就成为“邪法”了呢?——也许是提婆达多提倡不食鱼肉,与《梵网经》、《大般涅槃经》等大乘经典的思想理论相符契,超出了声闻比丘们所能接受的程度,故而口诛笔伐,加以声讨吧?
大乘经论对于提婆达多所作之五逆之罪,并未否认,而是从另一角度加以评判,认为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心存恶念,更非仇视佛陀,而是为了进一步彰显佛陀怨亲平等的无限慈悲之心,以及无量性功德,凸显教化众生的作用。所以,提婆达多甘于沦为“恶魔”,示现与佛作对之一切恶行。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对大、小乘经论藐视矛盾、无法调和的说法,得到疑团冰释的效果。比如,《大方便佛报恩经》所说:
尔时,如来熙怡微笑,从其面门放大光明,青黄赤白,名曰大悲。远照十方,上至阿迦腻吒天,下至十八地狱,照提婆达多身,身诸苦痛,即得安宁。尔时,大众异口同音,赞叹如来,善哉善哉!世尊!真是大慈!真是大悲!能于怨亲,其心平等。提婆达多,常怀恶心,毁害如来,而世尊不以为患,愍而哀伤,放大悲光,远照其身。①
再如,《大般涅槃经》对提婆达多所作所为的解释与赞颂。其中说到:
善男子!我于尔时实不骂辱提婆达多,提婆达多亦不愚痴,食人涕唾;不生于恶趣之中、阿鼻地狱,受罪一劫;亦不坏僧,出佛身血;亦不违犯四重之罪,诽谤正法、大乘经典,非一阐提;亦非声闻、辟支佛也。善男子!提婆达多者,实非声闻、缘觉境界,唯是诸佛之所知见。善男子!是故汝今不应难言,如来何缘呵责骂辱提婆达多,汝于诸佛所有境界,不应如是,生于疑网。②
总之,要想深入提婆达多问题的核心所在,必须将《阿含经》、律藏的记载与大乘经典所说结合起来,才能在貌似相互矛盾的叙述从中去伪存真,从而找到顺畅的解读路径。因为如此两种截然不同的描述与评价,反映在提婆达多一人身上,这在偌大的佛教僧团中,实在找不出第二人!孰是孰非?从表面上看似乎难下断语;倘若说二者俱非,又显然不妥;这是因为此处恰恰存在着第三种可能,即二者俱是。此话怎讲?我们知道,佛陀说法,常因时、因地、因事而异其说,所谓法无定说,法无定法。但须了知文字背后的深意,才是目的所在。从表面上看,提婆达多所犯之罪,件件罪大恶极,堕入地狱受苦,是理所当然的,小乘经典及律藏的记载,也是事实。但是,动机呢,却经不起推敲。如果说提婆达多贪慕世荣,他本可不出家,等着继承王位③;或者中途舍法服还俗,也很正常,为何偏偏要与佛陀苦斗呢?而且明知这种斗争绝对不可能取胜,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所以,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是,提婆达多乃甘愿充当佛陀的“对手”,以进一步提高佛陀在信众中的声望,所谓逆增上缘也。这比起正面来,更有奇效。而能达成此目的者,惟有提婆达多,这是“天授”,那正是提婆达多名字的含义!由于他在僧团中的地位的特殊性,导致一般僧众乃至后世对其所作所为,给予了过多的负面评价④。尤其是在佛陀的晚年,提婆达多以佛陀敌人的面目出现,所谓五逆之罪,正是提婆达多明为害佛、暗扬佛陀圣德的杰作。所以,大乘经典一再强调,提婆达多是大丈夫、大菩萨!其“所有境界,实非声闻、缘觉所知”,其“真实功德,一切声闻、辟支佛等不能解了。”⑤理由即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