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宋代经学与文章之学的关系,一到南宋时期,理学家自然成为不可回避的对象。理学家对文学虽然不无偏颇的观点,但从他们的文章创作实践来看,在南宋绝对堪称文章作手。故而,尽管学术界对南宋文章之学的研究仍嫌不足,但对理学家这一特殊创作群体却不乏关注,如闵泽平的《南宋理学家散文研究》就是这方面的专著。①对于理学集大成者朱熹的文章理论与创作,更是多有专门的论述。②这些成果在朱熹文学研究方面作了荜路蓝缕的工作,对我们全面认识朱熹文章之学不无裨益。
朱熹是对传统中国社会后期影响至深的重要人物,其最主要的贡献在于学术研究。朱子之学广大精深,贯于四部,在文章方面,明人杨琢曾有这样的评价:“朱子文章在天下后世,与元气相为流通,与天地相为悠久。”③清人洪亮吉也说:“南宋之文,朱仲晦大家也。”④我们倘若要深入研究朱熹的文章创作,就必然要充分揭示其学术对文章的影响。朱熹的理学在今天的哲学史家眼中俨然是一个概念与概念、范畴与范畴环环相扣的完整体系,其与朱子文学思想、观念的关系问题,学界亦多有讨论。⑤但从学术史来看,理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依托对儒家经典的诠释展开的,换言之,理学是根植于儒家经学而生成、发展起来的。理学家为了突出理学的学术贡献,在某些场合倾向于将理学与经学加以区隔,如程颐曾说:“后之儒者,莫不以为文章、治经术为务,文章则华靡其词,新奇其意,取悦人耳目而已;经术则解释词训,较先儒短长,立异说以为己工而已。如是之学果可至于道乎?”⑥但事实上,理学和所谓的“解释词训,较先儒短长,立异说”是无法分开的。二程之学如此,朱子之学更是如此。朱子曾撰多种经学著作,备受瞩目。《朱子语类》一百四十卷中,《四书》占五十一卷,《五经》占二十九卷,⑦讨论经学的语录数量过全书之半。此外,朱子文集中也多有论经之文,既不乏对经书文字的训释,也有义理的阐扬。总之,作为理学集大成者的朱熹,其经学成就是毋庸置疑的。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朱熹的经学思想不仅是他整个学术思想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他哲学思想的根基。”⑧
既然经学在朱子学术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和意义,那么,在讨论朱熹之学与其文章的关系时,我们就不仅仅需要考虑理学与文学的关系问题,也应当充分重视其经学对文章的影响,这样才有可能对朱熹的文章有比较深入的认识。
一 《尚书》劝谕功能与奏疏写作儒家经典的一大功能是教化和劝谕,教化多由上及下,由帝王而臣民;劝谕则是由下至上,目的是使帝王有所改变,接受自己的主张。古人认为,奏疏的写作目的,是以“文辞告君”、“以书陈事”,在这一过程中,臣子是否“罄其忠爱之诚”是至关重要的。①为了表现自己的忠诚,也为了增加文章对皇帝的影响力和说服力,朱熹在奏疏类文章中,尤喜引用《尚书》,在古人眼中,它无疑具有“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轨范”的政治劝谕功能。②这与朱熹奏疏的写作目的是一致的。因而,《尚书》中有些语句被朱熹在不同的奏疏中反复多次引用,他对这些语句的解释和运用颇堪玩味。如《周书·召诰》中召公对周成王说:“王乃初服,呜呼,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这是将成王初理政事比喻为教养小孩子,在其刚生下来之时,就应当使他“自遗智命”,也就是“习行善道”,秉承上天赐予他的“贤智”。③即教导帝王行善,要从娃娃抓起。朱熹奏疏中两次引用召公的这一告诫:一是在绍兴三十二年八月孝宗即位之初所上的《壬午应诏封事》。该文引《尚书》此语及《孟子·公孙丑上》“虽有智慧,不如乘势”之语,接着对孝宗说:“方今天命之眷顾方新,人心之蕲向方切,此亦陛下端本正始、自贻哲命之时,因时顺理、乘势有为之会也。”④二是在淳熙十六年光宗即位之后,朱熹撰《己酉拟上封事》,⑤其中引文更为完整:“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知今我初服,……肆惟王其疾敬徳。”一同被引用的还有《商书·伊训》中伊尹告太甲之语“今王嗣厥徳,罔不在初”,及《商书·咸有一德》的“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徳”,都是借古人对新君的期望来敦促光宗“变革”和“自新”。⑥我们再来看朱熹本人对《召诰》中这段话的解释:“王之初服,不可不慎,其习犹子之初生,不可不慎。其所教,盖习于上则智,习于下则愚矣。故今天命正在初服之时,敬徳则哲,则吉,则永年;不敬则愚,则凶,则短祚也。”⑦相较而言,在封事中,朱熹对引文的解释甚为简练,且从好的一面说,以冀望勉励为主,这是考虑到新即位的君主或许更易接受;在正式解释经义之时,则从好坏两方面都说,兼求勉励和警示的效果,而且文句也齐整相对。
如果说,上述两篇封事引用《尚书》仍属于一般性的引经据典,那么,在对《尚书》中另一段话的引述中,朱熹就真正显露出他理学宗师的本来面目。这段话是《大禹谟》中舜对禹说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语所体现的观点在朱熹理学思想中有特殊的地位和意义,我们的关注点是,他在奏疏中如何运用此语,这些奏疏包括《壬午应诏封事》、《戊申封事》、《癸未垂拱奏札一》、《延和奏札二》和《延和奏札五》。综合起来看,朱熹引用此语的目的有二:首先,劝导帝王从事于正确的学问。如《壬午应诏封事》中,朱熹先引此言,然后说明怀有非凡天赋的尧、舜、禹等圣君仍有学习的必要性:“虽生而知之,亦资学以成之。”而帝王究竟该学习什么?这是朱熹要着重阐明的问题。在他看来,孝宗的学习已经流露出两种偏好:“讽诵文辞,吟咏情性”,以及“颇留意于老子、释氏之书”。而文辞和佛老显然不该是君主应当着力关注的正道,因此,朱熹用舜授大禹的传心之言告诫孝宗:“‘致知格物’者,尧舜所谓精、一也;‘正心诚意’者,尧舜所谓执中也。”这才是“帝王之学”的正道。⑧《癸未垂拱奏札一》也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其次,在余下的几篇奏疏中,朱熹用此舜、禹传心之言强调帝王“正心”的重要性。所谓“正吾此心,而为天下万事之本”。①《延和奏札二》更具体说明了由天理、人欲的对立所导致的“心”的正邪,《延和奏札五》中也有类似的表达。
由此可见,朱熹在奏疏中引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并不只是从一般意义上对帝王的为学进行劝谕,而是明显想诱导他理解和接受朱熹自己的理学思想体系。他在奏疏中对这四句经文的解释也详细得多,甚至可以看作理学体系的一个缩微版本。也就是说,作为理学家的朱熹,他的目的是要劝谕帝王从根本上接受理学,接受他对舜、禹传心之言的解释。此时,《尚书》的劝谕功能经过朱熹的阐发和利用,十分自然地与这些奏疏的写作目的导向结合在一起。朱熹的奏疏文本对《尚书》经义的阐发,对整篇奏疏的建构具有重要的引领作用,不仅仅是一种逞腹笥之博的装点。
二 “谈经之趣”在文章中的显现除了奏疏这类针对帝王而作的文章之外,朱子文集中还有数量众多的各体文章与经学息息相关。除了一般性的引经据典之外,其文章中对于儒家经典的思考、品评、探讨及与同道的交流时有所见。这种热情与兴趣,与先前的经学家颇为不同。宋代经学的新变一般认为始于北宋仁宗庆历年间,当时也形成了一个经学家的共同体。他们的经学研究也有鲜明的一致性,比如质疑经传、直探本义等等。虽然得出的结论有时未免主观,但讨论经典的态度是较为客观的。而阅读朱熹论及经典和经学的文章,会产生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他对儒家经典意义及阅读方式的探讨,常与自己的主观体验相结合。这里所说的主观体验,并不是对与现实生活相关的经验的感知,而是指对学术的内在心灵感受和体悟。借用朱熹自己的话来说,这或许可以称为“谈经之趣”:
至于谈经之趣,足以见其文之所以为本;论事之章,足以见其学之所以为用,又皆明白磊落,间见层出于其间。②
对儒家经典的探讨论辩,被视为一种乐趣,充满了智性的愉悦。而这种愉悦,并不仅仅针对经义的讨论本身,还包括对儒家经典阅读次第和阅读方式的探索谈论。如在致张栻的信中,朱熹这样描述读经的感觉:“圣贤之言,平铺放着,自有无穷之味,于此从容潜玩,默识而心通焉,则学之根本于是乎立,而其用可得而推矣。”接着讨论《论语》旧注之失。在谈到如何在讲筵中向帝王讲授《孟子》时,朱熹建议说:“不若劝上万几之暇,日诵一二章,反复玩味,究观圣贤作用本末,然后夜直之际,请问业之所至而推明之。”③由此可见,朱熹所主张的经典阅读方式是从容潜心、反复玩味,这无论是对于朱熹本人,还是对于皇帝,都是同样适用的。
在谈论经典阅读的问题时,朱熹尤为关注《四书》,而非五经。他认为要深入了解儒家经典之趣味,应从《大学》入门,之后“乃可读《语》、《孟》、《中庸》,先见义理根原体用之大略,然后徐考诸经以极其趣”,而尤当“深以贪多躐等、好高尚异为戒”。④《四书》之中,《论》、《孟》读法又自不同:
《论语》一章不过数句,易以成诵,成诵之后,反复玩味于燕闲静一之中,以须其浃洽可也。《孟子》每章或千百言,反复论辩,虽若不可涯者,然其条理疏通,语意明洁,余读而以意随之,出入往来,以十百数,则其不可涯者,将可有以得之于指掌之间矣。⑤
作为朱熹最为看重的儒家经典,《论》、《孟》各有妙处,但朱熹所主张的阅读方式不同。《论语》每章短小,因此朱熹认为应先背诵,然后反复玩味,体会其义。《孟子》每章篇幅较长,论辩色彩浓厚,文章逻辑性强,假如一句句玩味,很有可能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因此朱熹主张“以意随之,出入往来,以十百数”,这样就比较容易把握《孟子》每章总体的内容。用现代文学批评的术语来说,读《论语》法类似于“新批评派”所主张的“细读法”(close reading),强调“多重回溯性阅读”。①而读《孟子》法,类似于现代阅读学所主张的“扫读法”(scanning)。对于不同的经典而言,这两种阅读方式各有千秋,又各得其趣。朱熹在谈论经典阅读方法时,还善于结合自身学习经典的经历和体会。如在《论语要义目录序》一文中,除了追溯《论语》学术史外,他还详细回顾了自己从十三四岁起学习《论语》的经历,由早年的“未通大义”,到中岁“历访师友,以为未足”,“遍求古今诸儒之说”之后“益以迷眩”,到晚年“知其穿凿支离者固无足取”,②其中逐步领悟经义的过程和方法,尤值得后学借鉴。
三 经义阐发、经学反思与记、序创作在宋文中,就实际创作情况来看,记、序与经学的关系可以说是相当密切。这是因为,宋代的记偏重议论,而对儒家经义的阐发一旦融入其中,则有助于提升文章的立意,使文中议论更出新意、更具理论品格。自唐代以来,序文的写作本来就比较自由,经解序涉及经学本是题中应有之义,赠序、字序等其它类别有时也需要借助经义的阐说来获得意义的支撑。从朱子文集中所收录的记、序二体文章中,我们不难得到印证。
记、序文写作与经学的关系,具体说来可分为两种情况。一是文章写作对象直接关乎经文的意义,写作时当然要对经义进行充分地阐发。
如朱熹的友人黄仲本以“复”名斋,请朱熹为之作记。朱子请教斋名的意义之后,在文章第一段一开头就解释了《周易》的“复”卦:“昔者圣人作《易》,以拟阴阳之变,于阳之消于上而息于下也,为卦曰复。复,反也,言阳之既往而来反也。”接着从天的阴阳往复变化谈到人的“本心”的存在,最后再次归结到复卦的意义上来:“圣人于复之卦,所以赞其可见天地之心,而又以为德之本者,其不以此欤?”③这一段文字,通过对《周易》卦义的解释和灵活运用,对斋主告知的斋名意义予以提升。把经义阐发放在文章开头,既显得磅礴大气,又不乏理学导化人心之作用,可谓恰如其分。同样的情况还有《存斋记》、《味道堂记》等文。正因为纳入了经书义理,原本寻常的“斋”、“堂”等书写对象具备了耐人寻味的新的意义。
在序文中,这种直接阐发经义的情况主要见于字序。字序虽源自唐代,但存世的作品寥寥,到了宋代获得极大的发展,这和宋人喜好议论的文化性格有关。朱熹在《魏甥恪字序》中,对前来求取名字的魏茂孙怀着一丝忧虑,“患其无所作为之志”,因此给他取名“恪”,字“元作”。文章一开始便点出名字的出处:《诗经·商颂·那》的“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四句。接着对“作”和“恪”分别作解释,以明言勉励之意。
另一种情况,是文章的内容本与经文无关,但朱熹在写作时依经立义,并以文学手段,将抽象的经义形象化,文章也因之血肉丰满。在代刘共父作的《王梅溪文集序》中,朱熹从《周易》的阴阳入手,为君子和小人各绘出一幅生动的画像:
故圣人作《易》,遂以阳为君子,阴为小人其所以通幽明之故,类万物之情者,虽百世不能易也。予尝窃推《易》说以观天下之人,凡其光明正大,疏畅洞达,如青天白日,如高山大川,如雷霆之为威而雨露之为泽,如龙虎之为猛而麟凤之为祥,磊磊落落,无纤芥可疑者,必君子也。而其依阿淟涊,回互隐伏,纠结如蛇蚓,锁细如虮虱,如鬼蜮狐蛊,如盗贼诅祝,闪倏狡狯,不可方物者,必小人也。④
这段文字,文句对称,长短错落有致,以自然界的天象和动物比喻君子、小人,甚为贴切。这种艺术化手段的运用,充分展现了朱熹对古文这一文体的掌控调度能力。值得注意的是,此段的结构,与后世八股文体在一定程度上不乏相似之处。
在朱熹所撰序文中,有一类与经学关系最为密切,那就是经解序。宋代解释儒家经书的著作如汗牛充栋,这些经解的序文数量很大,超过了宋以前此类文章的总和,也构成了“序”这一文体大类之下的一个独立分支。朱熹的经解序数量在宋人中独占鳌头。非但如此,更值得注意的是朱熹在经解序的写法上力求创新。历来经解序文中一般先述经书本身的意义与教化作用,次言经书的流传和先儒注释情况,最后阐明本部经解的体制、编纂目的和学术必要性。与其相比,朱熹的经解序很明显多了对经学本身进行反思的内容,主要体现于两个方面。
一是强调经书的阅读方法。从朱熹的经解序来看,他对经书的读法极为看重,如对小孩子进行儒学启蒙,教他们读《论语》,非但劝告子弟们不要因为“俗学”和“异端”的影响而轻视《论语》这样的经典,还专门声明自己在这方面是受过切身教训的。我们不应该把朱熹的话理解为单纯的门面语或自谦之词,事实上,“毋欲速”和“毋敢惰”正是他煞费苦心要求初学经书者必须保持的阅读态度和学习状态①。对于成年学者,朱熹的要求又不一样,在《中庸集解序》中,他“特以此言题其篇首,以告夫同志之读此书者”:“使之毋跂于高,无骇于奇,必沉潜乎句读文义之间,以会其归;必戒惧乎不睹不闻之中,以践其实,庶乎优柔厌饫,真积力久,而于博厚高明悠久之域,忽不自知其至焉,则为有以真得其传,而无徒诵坐谈之弊矣。”②这是要求读者细读《中庸》的文本,在理解中加以实践,则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二是重新描绘学术谱系。在这种描绘中,突出“道”的传承,尤其是二程等道学家在其中的地位,并且旗帜鲜明地排斥异端,这成为其经解序的主要特色。这点在《大学章句》和《中庸章句序》中最为明显。前者记孟子去世之后异端杂说纷然③,以此证明后来二程对孟子的继承是如何意义重大;后者标举“道统”,又阐明“道统”与“道学”之别,其思想史意义,更是不容小觑。④
在即将结束本文之时,我们还要提出一个问题,就是从理论层面而言,朱熹对儒家经典和古文的关系究竟怎样看待?这里,让我们引用《朱子语类》中的一段话为本文作结:
今人作文,皆不足为文。大抵专务节字,更易新好生面辞语。至说义理处,又不肯分晓。观前辈欧、苏诸公作文,何尝如此?圣人之言坦易明白,因言以明道,正欲使天下后世由此求之。使圣人立言要教人难晓,圣人之经定不作矣。若其义理精奥处,人所未晓,自是其所见未到耳。学者须玩味深思,久之自可见。⑤
朱熹认为,今人作文,无论义理阐说还是语言表达都务新求奇,这与圣人“坦易明白”的说理方式相悖。圣人希望“言以明道”,所以他们说得“明白”,经书则使人易晓。朱熹对时人文章的批评,充分体现了他关于“圣人之经”与文章之学关系的观点。这同宋初文学家王禹偁那篇著名的《答张扶书》中的提法相当一致。⑥由此可见,虽然身为理学宗师,朱熹对于文章和文学的见解,是何等通达而高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