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语中，“东西南北”是最基本的方位，不过，其中的“东西”与“南北”不但在语用频率上相当不对称，而且，其语义的演化也相当不同，对此，尽管有过一些分析，但仍有讨论的余地。
一蒋绍愚先生曾指出，汉语的“东西南北”，“东西”与人关系最密切，使用频率与“南北”很不对称。①由此，引发我们思考的首先就是：“南北”的少用因何造成？在古人心里“南北”代表什么含义？
现代汉语中关于“南北”的四字句主要有：“南来北往、走南闯北、南征北战、南辕北辙、天南地北、南辕北辙”等。“南北”所代表的含义是遥远、陌生。
古汉语中关于“南北”的文句主要有两种类型：一是以“南”与“北”相对，表示距离遥远。汉王逸《九思·守志》：“绕曲阿兮北次，造我车兮南端。”唐白居易《和渭北刘大夫借便秋遮虏，寄朝中亲友》诗：“胡马辞南牧，周师罢北征。”古人常用“朔”代表北，所以也有“南”与“朔”相对的例子：《晋书·陆机传》载其《辨亡论》曰：“輶轩骋于南荒，冲輣息于朔野。”二是有“南X北X”的四字句，多指距离遥远或关系甚远、没有联系：唐杜牧《汉江》诗：“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唐柳宗元《封建论》：“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元李行道《灰阑记》第三折：“但是南来北往，经商客旅，都来我这里吃酒。”清赵翼《檐曝杂记·庆典》：“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南腔北调，备四方之乐。”所以，在古人心中，“南北”代表距离遥远，也代表陌生②。
为什么在比喻遥远时用“南北”呢？这要考察古人的地理概念。古人称距离遥远或遥远的地方主要有三种方式③：
(一) “南极”、“北极”。地球有南极北极，我们的祖先也有两级的概念《淮南子·墬形》：“(禹)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宋书·天文志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五百八十九分度之百四十五，半露地上，半在地下。其二端谓之南极、北极。”
古人用“南极”、“北极”，往往指极遥远的南方和北方。汉刘向《九叹·离世》：“櫂舟杭以横濿兮，济湘流而南极。”三国魏曹植《盘石篇》：“南极苍梧野，游盼穷九江。”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三一引晋司马彪曰：“溟，谓南北极也。去日月远，故以溟为名也。”
(二) “南海”、“北海”。古人往往用来代指遥远的南方和北方《庄子·应帝王》：“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荀子·王制》：“北海则有走马吠犬焉，然而中国得而畜使之。”杨倞注得很精彩：“海谓荒晦绝远之地，不必至海水也。”《左传·僖公四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①用“北海”、“南海”比喻距离遥远，毫不相干。所以“北海”也泛指遥远的北方。
“北海”又称“北冥(溟)”。《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唐陆德明释文：“北冥，本亦作‘溟’，北海也。嵇康云：‘取其溟漠無涯也。’” “冥”本来就有深远苍茫之义。《文选·孙绰〈游天台山赋〉》：“临万丈之絶冥。”李善注：“冥，幽深也。”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刘桢》诗：“唯羡肃肃翰，缤纷戾高冥。”黄节注：“冥，远也。”
有两种情况不属于我们所讨论的范围。一是“东西南北”对应者。如《礼记·祭义》：“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这是四方对举，指区域范围之广大。二是实指。如《汉书·苏武传》：“乃徒武北海上无人处。”苏武牧羊的“北海”指今贝加尔湖，是实指。泛指距离遥远的“北海”是虚指。
(三) “胡越”、“北楚”、“胡秦”因为胡在中原的北方，楚或越在南，所以常常以这些国名代指遥远的地方。
先看“胡与越”。《淮南子·齐俗》：“故胡人弹骨，越人契臂，中国歃血也。所由各异，其于信一也。”又：“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这是实指的“胡”和“越”。《淮南子·俶真》：“六合之内，一举而千万里。是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自其同者视之，万物一圈也。”高诱注：“肝胆喻近，胡越喻远。”唐白居易《与微之书》：“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此二例虚指，比喻距离遥远。
次看“北与楚”。“南辕北辙”典出《战国策·魏策四》：“魏王欲攻邯郸，季梁谏曰：‘今者臣来，见人于大行，方北面而持其驾。’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君之楚，将奚为北面？’曰：‘吾马良。’曰：‘马虽良，此非楚之路也。’曰：‘吾用多。’臣曰：‘用虽多，此非楚之路也。’曰：‘吾御者善。’此数者愈善而离楚愈远耳。今王动欲成霸王，举欲信于天下。恃王国之大，兵之精鋭，而攻邯郸，以广地尊名，王之动愈数，而离王愈远耳。犹至楚而北行也。”这里用“楚”代指遥远的南方，用“北”与“楚”相对。而凝固为成语依然多用“南辕北辙”。也同样说明“南北”蕴含的不仅仅是方向和地域，更多的是指相距遥远。另见汉荀悦《申鉴·杂言下》：“先民有言：适楚而北辕者，曰：‘吾马良，用多，御善。’此三者益侈，其去楚亦远矣。”故成语也有“北辕适楚”。
最后看“胡与秦”。《文选·苏武诗之一》：“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张铣注：“胡秦，相去远也。”晋傅玄《豫章行苦相篇》：“昔为形与影，今为胡与秦。胡秦不相见，一絶踰参辰。”小国或少数民族很多，为什么用“胡越”来比喻距离遥远？因为“胡越”处于中原的南和北，因而功用与“南北”一样。
二“南北”在古人心里代指遥远，而“东西”则与人关系很紧密。
例证一、常见俗语、成语等中多用“东”和“西”代指周围的事物。比如“东拉西扯”、“东游西逛”、“东奔西逃”、“东拼西凑”、“东倒西歪”、“东家长西家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东张西望”、“你说东他说西”。这些“东”和“西”，都代指身边之事，通常不能换成“南”和“北”。
例证二、“东西”指称身边的物品、人，甚至抽象的事情、情感等。关于这一点，讨论者甚多，这里不再展开①。
例证三、古人称近旁、旁边为“东西”。汉刘向《九叹·远逝》：“水波远以冥冥兮，眇不睹其东西。”即看不清周围。唐薛涛《十离诗·马离厩》：“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日东西”即日边。宋欧阳修《四月九日幽谷见绯桃盛开》诗：“念花意厚何以报？唯有醉倒花东西。”“花东西”即花旁边。清唐孙华《夏日园居杂咏》之二：“同荷阴阳受埏埴，金张只在岸东西。”“岸东西”即岸边。
例证四、由“近旁”义扩展，“东西”常指人生活的环境，周围，犹言“到处”、“各处”。《庄子·逍遥游》：“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晋释智林《与周颙书》：“贫道捉麈尾以来四十余年，东西讲说，谬重一时。其余义统，颇见宗录，唯有此途，白黑无人得者。”《魏书·叔孙建传》：“建沉敏多智，东西征伐，常为谋主。治军清整，号令严明。”《敦煌变文校注·降魔变文》：“东西巡历未周圆，忽逢一窠蝼蚁子。”
例证五、“东西”代指方向。西晋竺法护译《佛说如幻三昧经》卷上：“又见宫殿而复崩坏，暗暗冥冥不知东西，时魔波甸即怀恐惧，衣毛为竖，心自念言：此何变怪，令吾宫殿委顿乃尔？”是其例。
“东西”字面有向东向西义，实为泛指出游，外出。魏明帝曹叡《乐府诗》：“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晋陶渊明《答庞参军》：“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东西”与“驰走”等动词连接，则表示四处奔走，犹言“东奔西走”。旧题三国吴支谦译《菩萨本缘经》卷中：“尔时其妻念子悲号，东西驰走不安其所。”又卷下：“汝等便当东西波迸，乃至丧命。”苻秦昙摩难提译《增壹阿含经》卷六：“于此舍卫城内，有一长者丧失一子，彼念此子，狂惑失性，东西驰走，见人便问，谁见我子。”《法苑珠林》卷二六引《冥祥记》：“苏峻之乱，都邑人士，皆东西波迁。”南朝宋求那跋陀罗译《杂阿含经》卷一九：“诸天女众见此堂观震掉动摇，颠沛恐怖，东西驰走。”
由于“东西”可以表示出游，外出，因而又喻指分离。南朝梁沈繇《答何郎》诗：“形影一东西，山川俄表里。执手涉梁上，悲心万端起。”《陈诗》卷八江总《别袁昌州诗》之二：“客子叹途穷，此别异东西。”又：“不言云雨散，更似东西流。”《晋书·范汪传》：“凡荒郡之人，星居东西，远者千余，近者数百，而举召役调，皆相资须，期会差违，辄致严坐，人不堪命，叛为盗贼。”
“东西惟命”是中古常见成语，表示惟命是从，即俗语“让我向东不向西”的意思。《三国志·魏志·钟繇传》“策以朗儒雅，诘让而不害”南朝宋裴松之注引《献帝春秋》载王朗对孙策使者曰：“叱咤听声，东西惟命。”其“东西”也隐含方向的意思。
在简帛及敦煌吐鲁番文书中，“东西”还可指人外出不在或死亡，有“东西”“身东西” “东西不在”“不在有东西”“东西不善”“东西不平善”“东西逃避”等表述，蒋礼鸿先生等有考释。②
前一、二类是“东西”代指事物。三、四类代指周围环境。第五类代指人的行为动作。可见“东西”跟人的关系是相当密切的，而“南北”绝没有这些功能。
三之所以“南北”与人关系远，“东西”与人关系近，蒋先生已经作了分析，兹略作补充：
(一) “东西”是放置物品的地方古人常见的座位习惯是坐北朝南，这是正位、是尊位。背靠北墙，北面不能放物；面朝南，而人的前面也不适合放物，南北向即人正位的前后，都不适宜放置物品；最适宜放置生活物品是人座位的两侧，也就是东西向(故有“东厢”“西厢”等词)，因而用“东西”代指东西两侧的物品也是很自然的了，就是用放物的位置代替物品。
(二) “左右”与“东西”通常一致我们所说的“左右”，通常是人座位的东面和西面，因而“左右”和“东西”所指是一样的，“左右”可指人的近处，“东西”也可指人的近处。“前后”往往与“南北”一致，“左右”往往与“东西”一致。古书中常以“左右”代指近臣或侍从，正说明其距离近的含义。“前后”除了方位概念外，多指时间的跨度，如陈子昂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前”“后”是一定不能换作“左”“右”的。同样，“左右逢源”也不能改为“前后逢源”。而“东西”与“南北”的差别恰如“左右”与“前后”的不同。
这个观念在上古典籍中随处可见。如《周礼·春官·冢人》：“先王之葬居中，以昭穆为左右。”郑玄注：“先人造茔者，昭居左，穆居右，夹处东西。”可见“东西”与“左右”完全相等。
(三) 人们居住的房屋通常是东西相邻中国大陆大部分位于北回归线以北，正午太阳总是在南方，为了最大限度地接受阳光，古代建筑大多坐北朝南。所谓比邻而居，往往是东西方向相邻。因而有“东邻西舍”的说法，与“左邻右舍”的说法相同。《易·既济》：“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序：“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孟子·告子下》：“踰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汉书·王吉传》：“东家有大枣树垂吉庭中。”南朝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东家有贤女，自名为罗敷。”以上例中的“东家”都是邻居，可能是实指东边的邻居，也可能是泛指邻居①。
与之可以比照的是“牖”和“南窗”，这本谓向南的窗子。因窗多朝南，可以接受阳光，故亦泛指窗子。清夏炘《学礼管释·释窗牖向》：“牖与向不同，南出者谓之牖，北出者谓之向。”因而“牖”也泛指窗子。《诗·豳风·七月》：“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毛传：“向，北出牖也。”晋陶潜《问来使》诗：“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南朝梁何逊《闺怨》诗：“竹叶响南窗，月光照东壁。”皆其例②。
《尔雅·释宫》：“室有东西厢曰庙，无曰寝。”《玉台新咏·古乐府〈相逢狭路间〉》：“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音声何噰噰，鹤鸣东西厢。”古乐府《木兰诗》：“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只有“东西厢”或“东西阁”，也说明人们居住房屋坐北朝南，东西为邻。这也是人们以“东西”为近的原因之一。
(四) “东西”在人们的心目中很近，还与人们对宇宙空间的认识有关《墨子·节用中》：“古者尧治天下，南抚交址，北降幽都，东西至日所出入，莫不宾服。”在古人看来，东西方向的距离就是日出日落的距离，而人们每天都能看见日从东边出来，到西边落下。可见“东西”的距离并不远。日月往往是人们比较事物远近的坐标。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三一引晋司马彪曰：“溟，谓南北极也。去日月远，故以溟为名也。”《晋书·天文志上》：“夏至极起，而天运近北，故斗去人远，日去人近，南天气至，故蒸热也。”这就是古人的天文观，难怪古书有讨论日远还是长安远的记载。而“南北”是一下子看不到的，自然很远。
用“东西”代指方向也是以日头为坐标。东西是日月升落的方位，是最原始的一对方位词，因而人们在选择方位词表达一些概念时，往往首选“东西”。
同时，我们还要说明：一个词中的规约义素和隐含义素，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都有不同的凸显，所以判定这些方位词含义，离不开语境；我们讨论的这些“东西”、“南北”词语，不包括实指义，而是泛指义的方位词；三，泛指情况下“南北”代表遥远，“东西”代表近处，是大致的规律，并不能说“东西”代表遥远的例子就一定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