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联沅(1845—1901)是较少为人所道的一位晚清官员,在上海道任内经历庚子事变,以地方官身份主持“东南互保”交涉,或许是他一生中影响最大、也最为人知的一桩业绩了。《上海县续志》述其生平:“余联沅,字搢珊,湖北孝感人。光绪三年进士,二十五年任苏淞太道。越明年,北方拳匪乱,中外失和,通商各国调战舰集沪滨,内地匪徒蠢动。联沅禀承南洋大臣,与各国领事议定东南互保约款,饬县严惩土匪,地方赖以安谧。”①《上海研究资料续集》所录人物条目,亦重其经营“互保”的勋劳,谓经此一役“声名一震”,为中外共推之“干员”②。后世著述中,他的名字和“东南互保”几乎构成有彼则有此的连带关系,尽管其形象并不那么清晰,总是有点被隐没在张之洞、刘坤一、盛宣怀这些大人物背后。
不过,从纷繁的历史记忆中还可以打捞到另外一种讯息。余联沅的后人最津津乐道者,并非先辈封疆保土的事迹,而是此前逾三十年的京官生涯,“刚正不阿,为世所称道”,尤以弹劾李鸿章等显要获“铁面御史”美誉③。中日甲午战争史上,亦可瞥见余氏身影,战史研究者则无一例外将他划入“主战派官吏”行列④。
以外放道员为标志,余联沅的人生线画出一道分界线,前后适成反差。这提示我们,历史记忆的形成往往经过了筛选,在单一基础上塑造的人物像可能存在失真的风险。余氏这一“转变”,不免令人好奇:仕途跋涉路上熏染了怎样的时代氛围?个人际遇可否为晚清洋务官僚养成模式提供参照?关于上海道的既有研究,多从“联系人物”的视角来观察它在中央和地方间的角色定位,并认为由此产生了一种以洋务为重心的“职业生涯的新形式”⑤。本文考订余氏生平事迹,尤聚焦上海道任上的作为,探讨其人政治生涯所折射的历史意义,希望由此个案丰富对上海道这一历史群体的理解。
一 京官生涯余联沅生平的介绍文字,散见于地方志、地方文史资料及近代人名工具书,均失之过简。检清宫《履历档》,存光绪十九、二十年两份引见单,对其人外放道员前的政治履历有完整记录①。科举道路是当时士子趋之若鹜的一条正途,余联沅在路上走得还算顺遂。同治元年(1862)中举,时仅十七岁,赴京会试未中,留京待试,中途报捐内阁中书,并考取军机章京。光绪三年(1877)中式一甲第二名进士,也就是俗称的“榜眼”,授职翰林院编修,历任河南道、四川道监察御史,礼科、吏科给事中职,并充国史馆协修、功臣馆纂修、顺天乡试同考官、会典馆纂修、巡视北城等差,两度京察一等。外放道员之前,余联沅差不多当了三十年的京官,其中有近三分之二时间是在台谏位置上度过的。
当时余联沅呈现的形象,与后来那位干练的上海道员截然不同——恪循古道,视新如仇,不惮权势,议论风发,以直言敢谏特具锋芒。19世纪80年代涌起的一波阻修铁路的谏潮中,他可谓一员骁将。当听说李鸿章代人进奉火轮车七辆,曾上书抨击,一面以自足心态抱持传统,认为“中国自隆古以来,政教修明,府库充溢,无所为铁路也,我朝自祖宗以来,深仁厚泽,远至迩安,亦无所为铁路也”;一面警惕外事外物乘隙而入,在列举铁路之“五大害”后,总结说:
总之铁路利不在国,不在民,而在洋人所贿买之奸民,亦不在洋人贿买之奸民,而仍在居心叵测之洋人。想其处心积虑,谋之数十年之者,兹竟如愿相偿而获之于一旦,乃犹有以自强之说进者,是洋人以利害谄李鸿章,而李鸿章亦以利误国家也。②
晚清世议“以骂洋务为清流,以办洋务为浊流”,由上述言论可见余氏评议时务的重心全在“攘夷”,对实际操办洋务之人则尤其痛恨。
1894年夏,朝鲜纷争初起,余联沅为“抵制日患”,力主强硬,至战事爆发后,一度声张以水师直攻日本为“批亢捣虚之计”③。今有论者谓,“遥度而非近察日本”的态度,使甲午战前“人云亦云”、“随意发想”的日本评说二十年徘徊不前,停留于盲人摸象的层面④。余氏言说即为当日诸多“攻日论”的一类典型。
对于主张和议的李鸿章,余联沅可谓绝无好感。开战之初,即奏称“其所统淮军,渐积至于骄惰,倘临战不敷调遣,则李鸿章不能辞其咎”;继以奏劾“贻误大局”六大罪状,指陈“此次战事实为李鸿章因循怠弛所酿成”⑤。当战事不利,又谓李鸿章“忍于背君父而甘于误国家,自古及今,奸邪之倒行逆施,悍然不顾,未有如斯之甚者也,今不去李鸿章,则军务无起色”⑥。在余看来,“海军之疲苶,军火之短窳,将士之投玩,海口之疏弛,皆坏于李鸿章一人之手”,直欲“杀之而后快”,哪怕犯临阵易将之忌,也在所不惜。
1895年3月,清廷遣李鸿章赴日求和,余联沅则坚称“以和为权宜之计,而战守乃急切之图,万不可因言和而遽懈战守,亦不得因筹战守而有碍于和”⑦。马关议和,日本欲割占台、辽,余再度上疏抗争,力言“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主张“以三万万款,缮甲励兵,选将制械,添海口守御,联各国邦交……令该倭无隙可乘,而后胜由我操”⑧。
仔细分辨余联沅熟练操持的那一套批判话语和道德说辞,与当时集于翰詹科道的多数言路中人并无二致。个人意识跳不出自身经验,从其履历来看,出生在内地,接受正统儒家教育,义无反顾地投身科举,按部就班地在仕途上摸爬前进,在京生活数十年基本与洋务绝缘,更不知外交为何事。据官修史传,余氏前半生涉及时务值得一书者不过几件:(一)1889年稽查南新仓事务,请饬部设法变通;(二)同年湖北大水,奏请开仓发赈;(三)1890年直隶河决,议变通赈捐章程,购办南米运京;(四)1892年俄罗斯侵占新疆西境帕米尔,疏请严固东三省边防①。甲午战时建策,如添炮台、整海军、足军火、亲履勘、办民团、增戌兵、接电线、严赏罚等建策,尽管初衷不坏,实际仍流于纸上谈兵;至战事无可挽回,割地赔款之局已成,朝野皆有“创巨痛深,必须改弦易辙”的呼声,余仍坚信“救弊之方,不在废科目,而在求实际,不在师西法,而在正人心”②。1894年,余联沅另一件引人注目的事迹,即弹劾康有为之《新学伪经考》,其批评康氏“非圣无法,惑世诬民”的那套说辞,还是延续在“正人心”的思路上③。杨国强先生论清流占据言路,“既不涉历史过程,又不入实际过程,他们是一群不在掣肘之中的人,然而他们手中的义理一定要为天下分是非而立准则”④。京官时期余联沅亦可作如是观。只是,当他一旦步出京城,从此要面对的世界也将发生变化。
二 上海道任上(之一):涉外人际交往的若干线索1895年末余联沅补授建盐法道,1898年署福建按察使,次年署福建布政使。据《国史馆传稿》载:“闽江上游有滩口开刀嘴,湍驶漩险,商船患之,土人惑于风水不敢治,联沅委员监工凿碎之,川平陆夷,行旅称便。日本议开租界于厦门,民情不靖,联沅极力调剂,卒弭隐患。以福建办理洋务出力,赏二品顶戴。”⑤同年6月,即调任江苏苏松太道。
苏松太道,全称分巡苏松太兵备道,又名上海道,隶属两江总督,下辖两府(苏州府和松江府)、一直隶州(太仓直隶州)。设立初期主要职责为军事监督,继被赋予管理江海关的行政权,鸦片战争后上海辟为口岸,所谓“夷务”开始成为常规职责,洋务运动时又直接负责江南制造局、轮船招商局等新型企业。上海道的职能沿革是个持续扩大的过程,至19世纪后期它已被普遍看作是直省督抚以下“东南地区最重要的职位”⑥。可以说,洋务职责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上海道的特性,余联沅能够脱颖而出,补此“东南第一美缺”,至少说明他在外官任上表现不错,就办理洋务而言,已不算是一个生手了。
到上海这样一个商业繁华、华洋杂处之地,免不了被新鲜事物熏染,躲不开与各路人士士应酬,余联沅原有的清流底色,似乎也被渐渐淘洗干净。有学者讨论过“最早留学海外的高干子弟”这一个有趣的话题,其实,余联沅也算得上最早吃螃蟹的那一拨人。论此事缘起,还在1899年日本政界要人近卫笃麿访华一行。近卫日记录有上海通信数则,其一:“余联沅系持日本主义之人,其二子余祖钧、余逵在福州东文学堂学习日语八个月,虽尚难运用自如,但阅读释意已无大碍。此二人皆有将来留学日本之意愿。”⑦其二:“上海道余联沅多少具有变法之意,其子二人(祖钧、逵)频频来访。”⑧可知在福建任上,余已安排二子学习日语,为留学准备;被日人视作“持日本主义之人”,至少旁证他对日感情相当不恶。1900年7月,余氏兄弟赴东京留学。余联沅与近卫往来书函多围绕儿辈教育事,未多涉时政,惟1900年10月函中,已升任江西按察使的余告以“沅谬任巡车,时艰无补,惟日祝近日事能早和平,斯为万幸耳”,流露经历事变的心绪⑨。
余联沅送儿辈留日之举,并非突兀,事实上也是受到日方鼓励的结果。近卫一直认为,要追求亚洲振兴,中国必须实现自立,而基础在于解决振兴教育和人才养成这两大课题。1899年初东亚同文会讨论在华设立支部,就决定“凡清国有为子弟,不拘其数,各支部应予适宜的熏陶培养”。另外,该会发展对华事业的重点在长江流域,有意识吸纳清国要人子弟,也基于非常现实的考虑,用近卫的说,“为经营事业的方便,要不时与支那官吏打交道”①。所以,几乎同期,我们还可以看到,湖广总督张之洞、前上海道蔡钧等都提出了送自家子弟赴日留学的请求,余联沅实不过是一“预流”之人,而非孤例。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交往中,日本驻沪代理总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一直扮演着中介的角色②。小田切身任外交官,同时为东亚同文会会员,这使他在华活动多一层便利;反过来,正通过这类公私兼及的人际往来,余联沅与在沪外人建立起紧密关系。就晚清外交体制而言,督抚一般经由道台级官员,与各国领事建立外交联系,至庚子事变爆发,北京使馆被围,各国驻沪领事更深地卷入外交。在面向中方谈判时,他们采取集体行动原则,内部则始终充斥竞争,个别领事依靠人脉关系,还保留了特殊的沟通管道。王尔敏注意到,“各国领事中,小田切与蔡钧比较接近,霍必澜与余联沅比较接近,白藻泰和古纳二人与福开森最接近,因此各国的意向行动,很容易被盛宣怀探悉,而应付起来也显得不拙。”③
南洋公学监院、美国人福开森(John.C.Ferguson,1866—1945)④,并无官方背景,由于人际的熟络和位置的便利,也成为“盛(宣怀)、余最得力的策划人”。美国第二次“门户开放”照会发表于7月3日,恰在庚子事变期间。余联沅激赏于美国首倡“保全中国疆土”,于是向刘坤一推荐福开森,提出派其归国游说,斡旋停战。其电称:
前托由美总领事古[纳]电美总统,昨据复电,已倡首转商各国保全中国疆土等情。此番中外既成衅端,以赖邻好之国维持解免。中美向称辑睦,若资倡议转圜,所谓保全中国疆土藉有把握。惟该国为民主,总统外尚有议院各部,均主议国事者,必有能员前往游说,始可交融就绪。兹查有南洋随员福开森,于此番中外情形极为熟悉,而东南一切办法尤所详明,若令派令前往,该员以本国之人与本国政府关说,必能水乳交融。⑤
福开森或为沟通中外相对合适的人选,但余联沅凭藉个人印象提出上述建议,实属一厢情愿,对国际大势未免隔膜。这一类举动提示我们,应注意外交事件背后的人际网络,晚清外交的一大特色可能恰在于它非制度化的一面。
三 上海道任上(之二):“东南互保”中的真实角色 (一) “自认保护”的努力1900年夏,当义和团风暴席卷华北,上海也不复昔日平静。作为地方长官,余联沅迅速“函致驻沪各领事,照会浦东各主教率同教民迁入城中,以防不测,并传印委各官及绅董到署面议防堵事宜”;上海县保甲总巡召集各巡防局,规定城厢地带严密巡防。这时举措主要着眼于防内,以“自清匪患”安抚内外人心。
英国政府最先向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提出向长江各口岸派出军舰,但遭到后者联合抵制。此议始作俑者、英国领事霍必澜(Pelham Laird Warren)不甘就此罢手,借口“沪上流氓欲劫制造局”,示意“愿代保护”;继又渲染列强攻取吴淞炮台的风险,试探由英舰接管炮台的可能。6月21日,余联沅向刘坤一报告:
顷英领遣翻译来谈,德、倭注意吴淞,其兵舰由北面来,恐即夺台,英必与力争,吴淞顷刻将成战地。代中国筹,与其别国占去,不如归英代筹,其地仍可还中国。临时察看情形,如其不妙,宜向英舰求救,等语。与今午面商之意,忽又翻变,名为代筹,实系窥伺长江。盖吴淞为长江门户,占吴淞即长江不能越其范围,居心叵测。但讲情,可否密与约定,如有意外之虞,许其帮同防守,聊示联络云。
余意识到英人“窥伺”的用心,但慑于威压不得不有所让步,建议与其密约,必要时由两国军队共同守台。这一意见受到刘坤一重视,批复:“如德、倭夺台,尽力抵御,若危急,再求英助”①。上海周边迅速增加军力部署,吴淞炮台驻军五旗,一律改旗为营,每营添足500人;制造局驻军也添至700人,另拨队驻江湾等处,护卫淞沪铁路。余联沅奉两江总督札委,兼理海防营务处,获得便宜行事调度防营的权力②。
与之同时,霍必澜的冒险行为也遭到他国非议。余联沅续电表明:“各国领事均言无争吴淞意,皆英领一人拨弄”③。此消息来源正是前面提到的福开森。6月20日,盛宣怀也向刘坤一证实:“福开森面禀,各领事并无占吴淞之意。英领事要我请其保护,是其伪术。若为所愚,各国必不服。白藻泰已将此情电法,等语。自吴淞以迄长江内地,公应饬沪道告知各国领事,自认保护,勿任干涉。”④白藻泰(Bezaure),法国驻沪总领事。英国单边行为各国所“不服”,盛宣怀建议因势利导,对外承诺“自认保护”,利用均势避免干涉。不久,在周边幕僚协助下,盛正式提议“东南互保”,并得到刘、张积极回应。至迟6月25日午前,余联沅已奉张之洞来电:“接刘岘帅电,拟会同敝处托阁下与领事约定,长江内地各国商民产业均归督抚保护云云,与鄙人意见相同。详晰办法,岘帅当以电知,请即费神速议示复。”⑤长江流域局势迅速朝着“互保”轨道滑行。
(二) “中外会议”实相上海道与领事品级相埒,余联沅出为议款,系外交直接负责之人,盛宣怀则受命“帮同与议”,“东南互保”的核心文件——“保护上海长江内地通共章程”和“保护上海租界城厢内外章程”,是由两人合作完成的。前一章程草案原为五款,由余联沅于6月25日拟议,包括力任保护洋商教士、禁造谣言、严拿匪徒及限制外舰入江等条目⑥。刘坤一认为所拟“均可行”, 惟须补充保护制造局、吴淞炮台两条,并将“上海租界归各国保护”一层列入⑦。章程最终由盛宣怀修订完成,扩展为九款,鉴于租界重要性,第二款另有附件,即“保护上海租界城厢内外章程”十款⑧。余联沅初拟条款后,曾请示是否应聘请“律法官”(即律师——笔者注),张之洞复以“请酌办,不必商”⑨。可见,中方立意十分明确,就是为了订定具有法律效力的约款。
6月26日下午,中外双方在会审公廨举行会议。关于会议情形,赵凤昌《庚子拳祸东南互保之纪实》颇有绘声绘影的描述。赵凤昌非列席者,所记非出于亲见,其中一些说法存有讹误,不过,会议过程中盛宣怀“指授沪道”的作用应不是夸大。中方提出两份章程,实际当天上午才由盛拟议完毕。会后余去函云:“顷蒙指授机宜,多费清神,感佩无既。长江保护章程及上海租界章程,请饬各抄一份,掷交去手,是所拜祷。此事如有确耗,亦乞略示为祷。”⑩可见他在会前未及掌握新改章程文本,其程度不过了解大意而已,故事后示谢,另提出誊抄一份的请求。
据日领小田切记录,余联沅在会上首先发言,主旨在于表明诚意,相应提出章程草案,希望当天签署生效①。葡萄牙总领事、领袖领事华德师(Valdez)代表各国重申了6月20日大沽海军联合声明,即列强在华用兵,仅针对义和团及反对进军北京救援外侨之人,并保证如长江一带平静无事,将不会采取军事举动②。各领事对章程“驳论多端”,争议尤集中在第五(兵船)、六(炮台)、七(制造局)等款③。各国均不愿意接受一个带有“自我约束”性质的协议,当天会议未形成正式结果,故不存在“签订”一说。
第二天(6月27日)各国领事决议作一共同声明,并照会上海道,其内容实际是将昨日会议答言书面化,未对中方所拟章程作直接回应④。6月28日,余、盛催问华德师章程可否得到赞同,后者表示“宗旨均合,条目须酌”,不肯给出确切答复⑤。
当时清廷“招拳御侮”谕旨已传至上海,德使克林德被戕消息也得予证实。对余联沅而言,诏谕突如其来,依违两难,领事团疑信参半、步步紧逼,“此中操纵,实费踌躇”;故多次嘱咐总管电报局的盛宣怀,“总祈将此旨始终不发,即外人传闻,亦是疑似之间,不足以为据也”、“电旨能否请各处不发,多搁几日方好”⑥。同时,分电各总督请示:“适见宣战各明旨,与所议保护章程诸多窒碍,如钧意坚定,仍可办理。即请切实电示,备各领事诘问时出示,以坚其信。”⑦东南督抚试图将“互保”局面以契约形式固定下来,但客观上随着时局演变,交涉进程已更加复杂化了。
(三) 换文交涉始末为回复领事团6月27日照会,余、盛往复函商,两人目标一致,都在说服各国领事尽快签约,而行事方法则稍有区别。作为负责交涉的官员,余秉持公事公办原则,避免因私议授人口实,引起麻烦,盛安排分别拜会各国领事,他也不表赞同,坚持“总应会议,以示无私,若排拜几处,岂不惹别国见怪?”他计划约领事聚议,讨论章程条目,致盛函谓:
据鄙见,此事总宜请各领事会议,方可使彼无猜,万不可有一毫令之怀疑(如一国有意见,则事不成矣),致误全局。如我公以为然,即乞示复,以便敝处致函领袖领事,定时会议,届时再请鼎力维持。现仍拟十点钟先谒,恭求指授一切也。如与一国有商议之事,派员往商,方不著痕。如沅与我公往,则人皆耳目之矣。英、美两国虽已定往,可否改订?尤为感祷。⑧
盛宣怀在身份上则少了许多顾忌,反而有意识地调用人际关系,为交涉寻找突破。7月1日,他先后走访英、美、日领事,将刘、张二督“无论北事如何,仍照所议办理,断不更易”的来电出示,以为取信凭证⑨。当时情况下,就章程条款一一征求承认已十分困难,盛转而动员各领事向本国申请授权,以互换照会确立“互保”原则;同时,预拟照会稿,请求刘、张“速电余道赶办照会,并请会电各驻使,愈速愈好” ⑩。
7月2日,在接到江、鄂两处指示后,余联沅向领袖领事发出照会:“前议尚未声明将来如何之处,诚恐北方军务愈紧,东南人心摇动,自应彼此再行声明:无论以后如何,上海及长江、苏、浙内地如各国政府允仍照前时、现今均无意在长江一带运兵,两总督亦允能与所管各省之内,按照中外和约,实力保护各国在各省之人民财产。” ⑪该件基本是在盛宣怀拟稿基础上形成的,作为领事团6月27日来照的复文,是标志“东南互保”交涉由议约向“换文”转变的重要文件。不过,据日本外交文书记载,此前一天,即7月1日余发出过另一件照会,且盛并未知情⑫。此文件在过去研究一直未被提及,前后两件照会,究竟关系如何?查7月1日余致函盛云:
“顷奉环示祗悉,荩筹周密,钦佩莫名。并呈代拟照会稿,至为妥善。惟辰刻已嘱福茂生至各领处探询,归来即商拟一照会送去,大致与尊指相同,但不及我公之前后周到,歉仄之至。刻因前所陈拟稿尚未就绪,现嘱福茂生至尊处陈明一切,随后即诣求诲也。”①
“福茂生”,即福开森。余联沅碍于身份,不便在外交上随意活动,便委托福开森居间联络,探询领事意向。当天照会提及保护章程,仍意在催复,希望完成签署程序,照会发出后,才得知盛拟以“换文”结束交涉,故有上述一番解释。次日奉到刘坤一电谕,遂照盛意再度缮发照会,其中不再言及章程,也回避了议约的说法,目的已经退而求其次。
至7月7日,盛宣怀由南京公办回沪,因僵局感到束手的余联沅去函谓:“闻我公归,亟欲趋谒。兹奉手示,须密查案据,谨当遵候驺临。领事复文未来,因德领未遽允,赖公大力转圜,叩祷。”②在中方“今日必要复文”的一再坚持下,当天领事团照会余联沅:“本领袖领事承各国领事之嘱,答收贵道西历七月初二日来文,相应照复贵道,请将本领袖领事西历六月二十七日函致贵道,即视为答复七月初二日来函之文。理合照复。”③这不过重申前次照会之意,但在形式上对换文交涉做了一个收束。中方订约的目的没有达到,“东南互保”在事实上却已然形成了。
(四) 英军登陆上海中外交涉终以换文告一段落,以驻沪领事霍必澜为首的英国势力却未放弃军事冒险计划。上海当局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落实保护租界城厢章程,多次出示安民,但霍必澜仍然坚持在当地驻扎“一支强大的部队”是必须的。至7月中旬,呼吁派兵的“强烈建议”已经具体到登陆的兵种和数量④。为抵制英军,余联沅再次引福开森为助,致函盛宣怀说:“回署后即商之福茂生,据云各国兵舰,现来不多,惟英先后到沪者四艘。与各领事约定,不入江甚好,否则先行知照,似属可行。祈台端再与福茂生言之为叩。”⑤
7月26日,英国海军中将西摩尔(E.H.Seymour)由津抵沪,为英军登陆做实地考察;随后以“巡江”为名,赴南京面见刘坤一。余联沅奉命商阻,亦无济于事⑥。英军即将登陆的消息一经散布,立即引起恐慌,上海本地商会连续呈请阻止英兵的禀帖,但无人愿接这个烫手的山芋,“领袖不收,推工部局,余道照会领袖亦不理”。8月7日,余联沅试图与英使馆交涉,亦遭冷遇,他抱怨道:“今日上午饬翻译至英署晤梅而思,询之佯为不知。西摩派兵保护租界,原不要紧,惟恐一来,人心又不免惊惶。今日翻译亦与商妥办法,而梅而思先竟推为不知,继则一味枝梧,令人不解。”⑦
8月10日,余联沅约西摩尔会面,但后者回信“今日有事不见,约明日三点会”;次日赴英领馆前得知英军抵岸的消息,他已意识到“派兵为已成之局,无可挽回”。会晤时,西摩尔面交措辞强硬的节略,声称“二千兵已行,难改,余不续调”⑧。上海方面对阻止英军感到无能为力,登陆已是大势所趋,唯一可争取的不过是限制登陆军队的活动“不出租界之外”⑨。继英军登陆后,法、德、日等国军队接踵而至,它们总共在上海驻留了将近两年时间。
四 结语综观余联沅数十年京官生涯,不脱清流本色,纠弹洋务、搏击权要、激浊扬清之凌厉风格,令人印象深刻。严复尝评议甲午战时“建言诸公”之议论可笑:“平时于洋务外交绝不留意,致临事之顷,如瞽人坠眢井,茫无头路”、“其弹劾北洋,类毛举风听,无一语中其要害”⑩。早年的余联沅大概也在此类人中。那番“素于洋务风马牛”的形象,与后来因“东南互保”而留名史册的上海道,实大相径庭。赵凤昌称其“向拙于应对”,似非能言之人,较之外向、敏活的盛宣怀,在与外人交接上相对拘谨;又由于中外权势格局的失衡,交涉时处于弱势地位,一个本身品级有限的道员很难有大的作为。但在实际交涉中,余联沅总体表现得沉稳练达、不卑不亢,给人以开明务实的印象。无论与之配合的盛宣怀,还是作为谈判对手的外国领事,对他评价都不低。庚子事变后清廷将其调任江西,这一任命引起在沪领事抗议,法领白藻泰(Bezaure)致刘坤一电就很具代表性,其文称:“闻上海余道台调别处。查上海地方及道属各处,有极为难各事,经余道筹办甚善,均获平安,其与各国领事往来,无不和衷共济,与本总领事尤甚。今忽调任,甚为可惜。请贵大臣坚请留任。”①这不过是庚子事变后屡见不鲜的外国干预内政的一例,以今天看来,列强趁战胜之势对清朝内部人事指手画脚,全无道理;不过换一角度看,至少说明余联沅在他们眼里,被认为是可信赖的合作对象。盛宣怀对这位同事也有好感,表示“‘东南互保’余道一手办理,极为周密,断难另易生手”,请求刘坤一设法奏留②。外放道员之前,余联沅没有从事洋务的经历,更谈不上任何跟外交沾边的专业训练,好像应验了那句谚语——“在游泳中学会了游泳”,如此洋务人才的产生,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意外结果。这或许是他个人仕宦生涯的成功,但同时更折射了晚清官僚养成制度的内在困境。
1900年9月,余联沅迁江西按察使,11月擢湖南布政使,皆未赴任,次年1月署浙江巡抚,奉命调处教案。如有论者指出的,“洋务”往往是上海道这一类官员升迁的考量要素,而所谓的“上海经验”则为造就中国早期外交官员的重要因素③。就余联沅个案而言,确可印证此说。经历“互保”交涉后,其更为朝廷所重,“连番更调升三级,时人以为殊荣”;而在新任职位上,所办理事件也多与“外务”发生着联系④。
可惜余联沅没能走得更远。1901年5月,诏回湖南布政使任,9月以疾开缺,赴沪就医,调治无效,于12月26日病逝。盛宣怀挽词曰:
当时事千端万绪,共我折冲俎豆,为撼危机,尤幸同志相孚,得保东南支保局。
看酬庸一月三迁,如公破浪乘风,方期大用,乃竟鞠躬尽瘁,长为中外哭斯人。⑤
苏浙绅士以余联沅任上“善政尤多”,联名公恳“准予上海地方捐建专祠,生平政绩宣付史馆立传”。两江总督刘坤一代奏折,表彰其“沉毅明决,忠爱性成,宣力京外,垂三十年;其在苏松太道任内,适值拳匪滋事,上海通商总汇之区,全局机纽,经臣会同湖广总督张之洞,饬派会商各国领事,订议互保,艰难筹畫,卒能有成,于大局不无裨益”⑥。疏入得旨,著照所请。
亲历庚子事变的吴永引述李鸿章的一段话:“天下事,为之而后难,行之而后知。从前有许多言官,遇事弹纠,放言高论,盛名鼎鼎;后来放了外任,负到实在事责,从前芒角,立时收敛,一言不敢妄发。”⑦陈寅恪读此有案语谓:“合肥所谓前为言官,后为封疆,当极力诘之者,当即指南皮(张之洞——笔者注)。”⑧如暂抛开人际一层的褒贬义,这段话不也可以借用为观察余联沅的线索。杨国强先生近对张之洞“由清流而入洋务”的转变有深刻的阐发,揭出此中折射了“时势逼迫下中国近代历史的剧变和巨变”。⑨余联沅本为清流之健者的“铁面御史”,一旦外放地方道台,幡然变化为洋务干员,这一番大幅转身竟也毫发不爽地印证了他曾经的攻击对象的话,如此具反讽意味的历史真实,足令今日读史者深长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