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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 Vol. 46 Issue (3): 145-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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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唐玲. “诗律伤严近寡恩”——论“小东坡”唐庚律诗之工[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 46(3): 145-151.
TANG Ling. "Strict Versification Having Little Sympathy": On the Exquisiteness of "Little Dong-po" TANG Geng's Lvshi Poetry[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4, 46(3): 145-151.

基金项目

本文为全国高校古籍整理与研究委员会项目“唐庚诗集校注”(批准号1354)的阶段性成果
“诗律伤严近寡恩”——论“小东坡”唐庚律诗之工
唐玲     
(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 上海, 200241)
摘要:“小东坡”唐庚为北宋末著名诗人,所作诗歌,尤其是律诗,以一个“工”字享誉于世,为历代学者所称道。具体表现在属对精工、隶事妥帖、结构严密等方面。通过对一字一语的反复推敲、日锻月炼,从而达到言对、事对皆工,结构精严、措语贴切的境界。所谓“诗律伤严近寡恩”,正是其诗学观的体现。
关键词唐庚    诗律    属对    章法        
"Strict Versification Having Little Sympathy": On the Exquisiteness of "Little Dong-po" TANG Geng's Lvshi Poetry
TANG Ling
Abstract: As a famous poet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so-called "Little Dongpo" TANG Geng has been praised by scholars in all ages because of the exquisiteness of his poetry, especially his Lvshi poetry. His lvshi poetry is featured by refined antithetical couplets, appropriate quotations and fine structures. This results from his repeated deliberation of each word. His view of poetics is well demonstrated in the expression that "strict versification having little sympathy".
Keywords: TANG Geng    versification    antithetical couplets    art of composition    exquisiteness    

唐庚(1071—1121)字子西,眉州丹棱人,北宋哲宗绍圣元年进士,曾官利州、阆中、绵州等地,后为宗学博士、提举京畿常平。大观四年冬,唐庚被贬安置惠州,五年后方遇赦北归。宣和二年,得请提举上清太平宫,归蜀,道卒于凤翔,年五十一。有《眉山唐先生文集》二十卷,行于世。

北宋诗坛人才济济、名家辈出,在欧、王、苏、黄等巨匠圣手的光环笼罩下,唐庚虽未能跻身于一流诗人之列,然细观其诗亦别有一番风致。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在当时不属‘苏门’而也不入江西派的诗人里,贺铸跟唐庚算得艺术造诣最高的两位。” “边幅虽狭,而苍峭善炼句,不类苏黄之专使事,卓然可以自成一家。”评价之高可知。

唐庚为诗所追求的是一个“工”字,元代的方回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故赞曰“唐子西诗无往不工”。诗有各家,而各家心目中的“工”是不一样的。唐庚之所谓“工”, 是在“诗律伤严近寡恩”的诗学观驱使下,通过字敲句酌、日锻月炼,从而逐步走向“工”的历程;从写作技巧来看,则表现在对属对、隶事、组织结构的高度重视与潜心研炼上。

一 “诗律”与“寡恩”

唐庚算不上是一位天才的诗人,他既没有李白那样奇思逸想、纵横开阖的气概,也没有苏轼这般跌宕起伏、酣畅淋漓的气势,所以他选择了精致工稳的创作道路。然而,在“工”的背后,诗人付出的却是“唧唧苦吟”与“诗律伤严”的执着。

所谓苦吟,是指反复吟咏,苦心推敲,找出最为适合的表达。托名冯贽的《云仙杂记·苦吟》云:“孟浩然眉毫尽落,裴祐袖手,衣袖至穿,王维至走入醋瓮,皆苦吟者也。”虽不免夸张,但也刻画出诗人们追求描写精切的创作理念。

唐庚《自说》云:

诗最难事也。吾于他文不至蹇涩,惟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置之。明日取读,瑕疵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比之前时,稍稍有加焉;复数日取出读之,疵病复出。凡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李贺母责贺曰:“是儿必欲呕出心乃已。”非过论也。今之君子,动辄千百言,略不经意,真可贵哉?

也正因为有着苦吟的历练,他才会对一字一语反复推敲、日锻月炼,直到字词安稳妥帖为止。不由令人联想起唐代诗人卢延让所作《苦吟诗》:“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赋易,为著者之乎。”

如果说苦吟是每个诗人走向精工的必经之路的话,那么“诗律伤严近寡恩”则是唐庚的“独门秘籍”。“诗律”通常有二意,一指诗之格律,即平仄、用韵、对仗;二指诗之结构,即章法、句法、隶事。唐庚所谓“诗律伤严”,就不仅仅限于声韵格律,还包括了组织结构在内。《唐子西文录》中一段文字,恰好阐释了“诗律”与“寡恩”之间的关系。文云:

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矣,故谓之诗律。东坡云:“敢将诗律斗深严。’予亦云:“诗律伤严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未到耳。

《文录》一书,由唐庚晚年小友强行父辑录而成,最能代表其诗学思想。唐庚作诗,将诗律之严与法家之“刻薄寡恩”相提并论,等闲一字也不肯轻易放过。钱锺书先生诠释得好:“‘诗律伤严似寡恩’(按:“似”当作“近”),若用朱熹的生动的话来引申,就是:‘看文字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不恕他,用法深刻,都没人情。’”其“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未到耳”一语,与法国作家福楼拜的“一语说”相近。

正是由于心系精严之诗律,唐庚不得不在诗艺技巧上狠下工夫,通过实践将自己对诗律伤严的理解转化为属对之工整、隶事之切合、结构之严密,從而達到自己心目中的詩作之“工”。

二 属对之工、隶事之切 (一) 对仗手法多样化

若论唐庚诗之“工”,首先表现为其对仗手法的多样化。只需信手翻检其近体诗作,各式各样的对仗警句纷至沓来,如工对、自对、借对、无情对、流水对等等,皆精妙绝伦。再经诗人彩笔一挥,往往能将众多对仗手法巧妙地融汇贯通起来,令人目不暇接,以下各举一例明之:

1 工对

通常认为,诗句的上下联只要词性、句型相对即可称为对仗了。而所谓工對,指除了在词性、句型相对以外,名词的同类相对。一般来说,如果上下联在颜色、数目、形体、方位上对得工了,这一联就属工对。如《人日》:“人日伤心极,天时触目新。”方回《瀛奎律髓》云:“以‘人日’对‘天时’,虽近在目前,仔细看甚工。”忖度其意,“日”对“时”不消说,“天”和“人”正是中国哲学所注重的两个概念范畴。此外,“伤心”对“触目”,除了以动宾结构相对之外,“心”和“目”皆为身体器官,属对尤工。

2 自对

一句诗中若出现互相对偶的词语,而不需要上下句中同一位置的词语严格相对,此一手法即称之为自对。

如《春日谪居书事》:“四十缁成素,清明绿胜红。”此诗首联“四十缁成素,清明绿胜红”,其对仗手法源自杜甫《杜位宅守岁》:“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云:“以‘四十’对‘飞腾’,不必以数对数,此公之妙处。”方回云:“以‘四十’字对‘飞腾’字。谓‘四’与‘十’对;‘飞’与‘腾’对,诗家通例也。唐子西诗:‘四十缁成素,清明绿胜红’祖此。”

自对手法还有一种常见的情形,即若出句与对句中均有互相对偶的词语,尽管上下联看上去是宽对,但由于当句中均有自对的存在,也可被视为对偶精工了。

如《杂咏二十首》之十二:“百非一是显过微功。”此诗上句“百非”对“一是”是当句自对,下句“显过”对“微功”也是当句自对。虽然统观上下联之“百非”與“显过”、“一是”與“微功”,仅仅是词性结构相同的宽对,但将其视为自对看待的话,属对之妙尽在其中矣。

3 借对

借对可分为两类,一是借音相对。即以一句中某字的同音字与另一句中的字相对。如刘禹锡《陋室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丁。”“鸿”音同“红”,借以与“白”相对。还有一类是借义相对,利用的就是词汇的多义性,如杜甫《北邻》:“爱酒晋简,能诗何曹。”借“山水”之“山”为“山简”之“山”,以与“水”字相对;李商隐《无题》:“曾是寂寥烬暗,断无消息榴红。”将“石头”之“石”借为“石榴”之“石”,以与“金”字相对。

唐庚诗中借音相对的如《直舍夜坐》:“月来吟处,风及醉时。”以及《题春归亭》:“绿杨雅与江称,残雪偏于嶂宜。”皆借“清”为“青”,以与“白”、“碧”相对。

借义相对的如《北风累日不止寒甚寄郑潮阳》:“瓮面不容存酒,床头几欲爨桐。”“酒子”是酒初熟时的膏液,而“桐孙”是桐树新生的小枝。二者本来毫无联系,诗人借“酒子”之“子”与“桐孙”之“孙”相对,便觉甚工。又如《南迁》:“未诛语犹轻典,更赐浮有底功。”“罗浮”本指惠州境内罗山与浮山,此处借“罗”有“罗绮”之意,用以与下句“绮语”之“绮”相对。

4 无情对

无情对指初看似不对,而将其中词语改变词性、进行别解之后,反成工对的联语。如《杂咏二十首》之十九:“人情双鬓雪,天色屡头风。”“头风”本指头痛病症,而诗人将“风”意用作“风雨”之“风”,则“头风”与“鬓雪”,恰为工对。唐庚作对仗,尤喜此法。又如《送苏教授赴阙》:“久钦才调无双手,今喜声名达九重。”“无双手”是偏正结构,“达九重”是动宾结构,本不能相对。但拆开看,“无”可对“达”,“双手”又可对“九重”,同样可称精工。

5 流水对

流水对指相对的两联实属一句,单独一句意思不完,须两句方明一意的对仗。如杜荀鹤《春宫怨》:“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若单吟“承恩不在貌”,实不明诗人所指,尚需结合“教妾若为容”,方知其意为:“善于取宠的人,并不在于俏丽的容颜;究竟是为了取悦谁,叫我梳妆打扮修饰仪容?”

唐庚近体诗中这一类型的对仗甚多,而选词也同样讲究。如《儿曹送穷以诗留之》:“就使真能去穷鬼自量无以致钱神。”“穷鬼”典出韩愈《送穷文》,“钱神”典出鲁褒《钱神论》。此诗其实反其意而用,人言送穷,彼言留之,于诙谐风趣中,颇显意味深长。且“鬼”“神”二字之对,在流水对之外又见工对之巧。他如《次韵幼安留别》:“细思寂寂门罗雀,犹胜累累冢卧麟。”《谢人送酒》:“细思扰扰胶胶事,政坐奇奇怪怪文。”《王元隐挽诗》:“由来户外屦,不救甑中尘。”皆如此。

(二) “言对”与“事对”

刘勰云:

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此言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仲宣《登楼赋》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对之类也。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之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

所谓“言对”,指词性之对仗而言,而所谓“事对”,则指“隶事”之对仗而言,也就是用典相对。

关于唐庚诗的属对之妙,前人早已瞩目,称美者甚多。如其“言对”之妙,刘克庄云:

“潮田无恶岁,酒国有长春。草木疑灵药,渔樵或异人。”“花开不旋踵,草薙复齐腰。”“团扇侵时令,方书遣昼长。”“问学兼儒释,交游半士农。”“国计中宵切,家书隔岁通。”“关河先陇远,天地小臣孤。”“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皆唐子西惠州诗也。曲尽南州景物,略无迁谪悲酸之态。七言如“身杂蜑中谁是我,食除蛇外总随乡。”“骥子能吟《青玉案》,木兰堪战黑山头。”亦甚工。

除了“骥子”一联外,所举皆是言对,“踵”“腰”是身体对;“花”“草”是植物对;“时”“昼”、“恶岁”“长春”、“中宵”“隔岁”、“太古”“小年”皆时令对;至“草木”“渔樵”、“儒释”“士农”、“关河”“天地”皆并列对;“团扇”“方书”之对则可看成反对,因为“团”是圆的意思,而“方”虽指药方,也可看成“方圆”之方,属于“借对”。自然,对仗只是修辞的一种技巧,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些诗句能“曲尽南州景物”,即为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容服务。

至其“事对”之妙,胡仔云:

子西诗多佳句,如“儿馁嗔郎罢,妻寒怨稾砧”;“十年驹局促,万事燕差池”;“脱使真能去穷鬼,自量无以致钱神”。此用事对属精切者。子西尤工对属,佳句不可尽举,姑言其大概如此。”

除了第一例“郎罢”“稾砧”之对实际上只是言对以外,其它二例皆可归入“事对”之列。“驹局促”,用《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今日廷论,局趣(同“促”)效辕下驹”之典,“燕差池”,用《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典;“穷鬼”出自韩愈《送穷文》,“钱神”出自鲁褒《钱神论》。其妙已开陆游律诗巧对的先河。

吴师道是第一个看出唐庚诗与陆游诗在这一方面的共同特点的,他说:

唐子西诗文皆精确,前辈谓其早及苏门,不在秦、晁下。以予评之,规模意度,殆是陈无己流亚也。世称宋诗人句律流丽,必曰陈简斋;对偶工切,必曰陆放翁。今子西所作流布自然,用故事古语融化深稳,前乎二公,已有若人矣。刘后村诗话尝举十余联,考其集中盖不胜举也。

这一相似当非偶然,陆游与唐庚间实有渊源,其《家世旧闻》记载:

唐子西庚晚自岭表归,客荆州,与处厚、居正两舅氏游,因通谱为兄弟。其自荆州归蜀也,来别两公,而居正出,独见处厚,约复来卜邻,且留诗为别曰:“旧交零落半存亡,晚岁荆州得两唐。临别眼中无小谢,再来天外有他扬。预行后日诛茅地,要近先生避世墙。会与幽人数晨夕,安能结客少年场。”

处厚即唐恕、居正即唐意,唐庚晚年与此两兄弟交好。诗颔联“小谢”“他扬”、颈联“后日”“先生”之对,既工又巧。而陆游诗中此类甚多,若说受到唐庚的启发,似乎也不中不远。

清代诗人舒位云:“尝论七律至杜少陵而始盛且备,为一变;李义山瓣香于杜而易其面目,为一变;至宋陆放翁专工此体而集其成,为一变。凡三变,而他家之为是体者不能出其范围矣。随园七律又能一变,虽智巧所寓,亦风会攸关也。”我认为,在七律的这四变之中,唐庚应当是在李商隐之后,为陆游的新变导夫先路的一位诗人。

(三) 隶事精切

如上所述,一首称得上“工”的好诗,往往在属对之工外,还需具有隶事之切的特色。那么,是否每位诗人在对仗时皆能两者兼顾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有许多人在刻意追求“属对之工”的同时,往往忽略了“隶事之切”这一关键因素,由此也就产生了语词生造、文意偏枯之弊。

所谓“偏枯”,指联语中一句用典,而另一句无典的现象,是文论家历来都视为疵病的。如蔡绦《西清诗话》卷上所載:

熙宁初,张侍郎掞以二府成,诗贺王文公。公和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示陆农师,农师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惭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耶?”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为倒置眉目、反易巾裳,盖慎之如此。

王安石诗中“恩从隗始”四字,不仅要与“功谢萧规”从字面上相对,而且所用语词、典故皆须有其出处。若“恩”字为荆公生造而来,则此诗犯了偏枯之弊,定为世人所笑。

同样的诗例还见于《苕溪渔隐丛话》:

夏文庄守安州,莒公兄弟尚在布衣,文庄异待之,命作落花诗。莒公一联云:“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子京一联云:“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余观《南史》,梁元帝妃徐氏无容质,不见礼于帝。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之。此“半面妆”所从出也。若“回风舞”无出处,则对偶偏枯,不为佳句。殊不知乃出李贺诗:“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前辈用事必有来处,又精确如此,诚可法也。

钱锺书先生评价诗文中的对仗,也将偏枯悬为禁忌,《管锥编》云:

老手大胆,英雄欺人,杜撰故实,活剥成语,以充数饰貌,顾虽免合掌,仍属偏枯,其弊较隐。……《小园赋》:“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上句羌无故实,凭空硬凑以成对仗;《哀江南赋》:“王子洛滨之岁,兰成射策之年。”至自呼小名,充当古典,俾妃王子晋,大类去辛而就蓼、避坑而堕穽矣。

唐庚作诗在追求對仗精工之余,尽量克服生造、偏枯之病,以期达到隶事确切、妥帖,有诗为证,《泸人何邦直者为安溪把截将有功不赏反得罪来惠州贫甚吾呼与饮为作此诗》云:

楚人季布以勇显,鲁国朱家用侠闻。驰马弯弓臣好武,吹毛洗垢吏深文。王孙此日谁漂母,卿子前时号冠军。满引一杯齐物论,白衣苍狗听浮云。

此诗首、颔、颈三联皆用对仗,工整严谨。首联“季布”、“朱家”人名相对自不消说。颔联,“驰马”与“弯弓”,“吹毛”与“洗垢”为自对,“臣”与“吏”是人伦对,“武”与“文”是反对,其对既工,且“无一字无来处”。如“驰马弯弓”出《册府元龟·神武序》;“吹毛洗垢”出刘孝绰《与东宫启》。“臣好武”出自《文选·张衡·思玄赋》:“尉尨眉而郎潜兮,逮三叶而遘武。”李善注:“《汉武故事》曰:颜驷,不知何许人。汉文帝时为郎,至武帝尝辇过郎署,见驷尨眉皓发。上问曰:‘叟何时为郎,何其老也?’答曰:‘臣文帝时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丑;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故老于郎署。’上感其言,擢拜会稽都尉。”而“吏深文”出《史记·汲郑列传》:“刀笔吏专深文巧诋,陷人于罪。”颈联“王孙此日”、“卿子当时”,其对之巧固不待言,一出《史记·淮阴侯列传》,一出《史记·项羽本纪》,而皆与何邦直的身份遭遇贴合。

读此诗,不由得令人想到袁枚《随园诗话补遗》所谓:“其隶事、不隶事,作诗者不自知,读诗者亦不知,方可谓之真诗。”

三 结构严密

如果诗人仅仅在对仗上下工夫,过分强调属对与隶事,从而忽略了诗的整体性与协调性,如此诗作,必会破坏诗之章法句律,无甚可观。其实,属对和隶事只是诗人技巧与学养的体现。无论对仗如何精工的句子,也要融入全诗語境中去关照,力求使诗作臻于结构严密、构思精巧。唐庚对诗的整体结构就十分注意。

如其《悯雨》诗云:

老楚能令畏垒丰,此身翻累越人穷。至今无奈曾孙稼,几度虚占少女风。兹事会须星有好,他时曾厌雨其蒙。山中赖有莱粮足,不向诸侯托寓公。

方回《瀛奎律髓》评云:

子西时谪惠州,谓庚桑楚居畏垒之山,能令丰穰。惠州人以我之故,而至于不雨以穷耶?善用事。“曾孙稼”、“少女风”、“星有好”、“雨其蒙”又用四事。如此加以斡旋为句,而委曲妥帖,不止工而已也。尾句尤高妙。

此诗除了隶事精切、属对精工以外,一句紧承一句,层层深入,绝无凑泊之语。首联之意方回述之甚明;颔联则言自己无计救庄稼之遭旱,多次占卜都不灵验;而颈联则用逆挽之法,言下雨还得要靠天,以前曾讨厌天老是下雨,但如今想它下雨却偏偏不下。幸亏山居储粮尚足,不必去向地方官求告了,最终还是归结到了自身,与首联遥相呼应。

诗发展至于唐宋,鉴赏者已不满足于摘句嗟赏,而开始注重整首诗是否完美了。诗人片面追求工对,往往会忽略了全诗的整体布局。如钱锺书《谈艺录》评陆游曰:

词意相复。似先组织对仗,然后拆补完篇,遂失检点。虽以其才大思巧,善于泯迹藏拙,而凑填之痕,每不可掩。往往八句之中,啼笑杂沓,两联之内,典实丛迭;于首击尾应、尺接寸附之旨,相去殊远。文气不接,字面相犯。”

唐庚虽年辈在陆游之前,诗中却绝无此病。换句话说,即重视布局,决不以文害辞、以辞害意。其实,出现此等弊端的原因正在于诗人过分拘泥于属对,未能从全编的章法结构出发,从而丧失了组织的严密性与和谐性,大大削弱了诗篇的美感。

陆游而外更有甚者,有的诗人只追求属对精工,竟然不切实际地强对、硬对,导致诗句愈发生搬硬套、情理不通,甚至是贻笑大方了。如《苕溪渔隐丛话》所引《遯斋闲览》云:

李廷彦献《百韵诗》于一达官,其间有句云:“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达官恻然伤之,曰:“不意君家凶祸重并如此。”廷彦遽起自解曰:“实无此事,但图对属亲切。”

如李廷彦之辈,为求属对不惜生造出此等有乖伦常之语,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凡此种种,在唐庚诗中是决计不会出现的。例如其《九日怀舍弟》诗:

重阳陶令节,单阏贾生年。秋色苍梧外,衰颜紫菊前。登高知地尽,引满觉天旋。去岁京城雨,茱萸对惠连。

方回《瀛奎律髓》云:

唐子西诗无往不工。此政和辛卯年谪居惠州时。用“单阏贾生”对“重阳陶令”,工矣。“苍梧”、“紫菊”又工。“登高”、“引满”,“地尽”、“天旋”之联,又愈工。末句用“茱萸”事思弟,尤工也。

方回此评连用四个“工”字,可见他对此诗确实青眼有加。然而,每一个“工”字的含义却不尽相同。首联:“单阏”对“重阳”、“贾生”对“陶令”,为时令、人名相对之“工”。颈联:“苍梧”为地名,即宋之岭南地区;而“紫菊”为花名。初看之下,此对似乎仅仅满足了名词对名词的基础要求,并不出奇,实则是用了借对的手法,借“苍”有白色之意,用以对“紫”,即颜色对颜色;而“梧”对“菊”本就是植物对植物,故而此处之“工”尚含借对之“工”。颔联:“登高”对“引满”,“地尽”对“天旋”,皆为动词对动词,且四语皆有出处,丝毫无强对、硬对之感。最为关键的便是尾联,方回称:“末句用‘茱萸’事思弟,尤工也。”此联虽无关属对,然而末句却点出了全诗的主旨——重阳日登高思弟。正因为此诗作于政和元年重阳日,故诗人引陶渊明“白衣送酒”事、王维“偏插茱萸少一人”意,点出时节与思念。又用“苍梧”与“京城”在地域上的巨大反差,突出自己被贬的境遇。在前三联的应承之下,末句“茱萸对惠连”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自然流畅地将全诗的意境烘托出来,所以方回所言末句之“工”,实为组织精工之“工”。

一个“工”字,是诗界对唐庚的公认,可谓千古定评。这个“工”是如何求得的呢?其好友郑总云:“子西谪官七年,诗文益多而工,其得失盖类子厚。”其弟唐庾亦云:“至被谪南迁,其文益工。”除了作诗态度的严肃和认真以外,贬谪的经历也无疑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所谓“诗穷而后工”,所谓“江山之助”,均促使唐庚写出了不少好诗,终于在北宋诗坛中占有了一席之地。这使我想起白居易《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一诗:

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吟咏流千古,声名动四夷。文场供秀句,乐府待新词。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的确,好诗是从苦难和苦闷中产生的。

按:王称《东都事略》卷一一六载:“举进士,稍用为宗子博士。张商英荐其才,除提举京畿常平。商英罢相,庚亦坐贬,安置惠州。会赦,复官提举上清太平宫。归蜀,道病卒,年五十一。庚为文精密,通于世务,作《名治》、《察言》、《闵俗》、《存旧》等篇,学者称之。”《宋史》本传略同。亦可参拙文《唐庚诗集校注》第一章《唐庚生平考述》,华东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

按:《眉山唐先生文集》今存四大版本系统,分别为宋绍兴饶州刊本(二十卷);四部丛刊三编本(三十卷);雍正四年南陔草堂汪亮采活字印本(二十四卷);嘉靖三年任佃刻本(按:有诗无文,共七卷)。参见拙文《眉山唐先生文集版本考略》,《新世纪图书馆》2011(4)。本文引文、论述均以宋刊二十卷本为依据,下文不复注释版本信息。

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04页(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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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三。

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七。

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七。

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

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

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三。

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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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

李庆甲校评:《瀛奎律髓汇评》卷一六,第600页。

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郑总序》。

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唐庾序》。

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一五,《四部丛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