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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 Vol. 47 Issue (3): 137-14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5.0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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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赵国军. 量的概念与汉语量范畴系统[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 47(3): 137-14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5.03.015.
ZHAO Guo-jun. The Linguistic Category of Quantity and the Quantity Category System in Chinese Language[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5, 47(3): 137-14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5.03.015.
量的概念与汉语量范畴系统
赵国军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摘要:语言中的量是有关事物、事件或者性状的大小、范围、程度等的范畴,量范畴形成一个系统。汉语量范畴系统分为量类和量值两个次系统。量类次系统根据指涉的对象在语言符号系统内外而分为语言的量和事物的量,其中,语言的量进一步分为语气量和情感量,而事物的量首先依据在量范畴系统中的地位分为基本量类和派生量类。派生量类是在基本量类基础上增加特定的参数得到的,这些参数是开放的。量值次系统主要有大小、界限、比例和次序。量类和量值的组合可以确定一个量。
关键词量范畴    量类    量值    系统    
The Linguistic Category of Quantity and the Quantity Category System in Chinese Language
ZHAO Guo-jun
Abstract: As a linguistic category, quantity refers to size, scope or degree of a thing, an event or their property or state. The expressions of quantity category in a language constitute a system. In Chinese language, quantity category system is comprised of two subsystems, that is, quantity type system and quantity value system. Quantity types can be further divided into linguistic quantity and substantial quantity in terms of whether the reference of a quantity term is within or out of the language symbol system. Linguistic quantity includes mood quantity and affection quantity, while substantial quantity consists of basic substantial quantity and derived one, which is formed by adding some parameters to the former. Quantity value is related to size, limit, ratio, and order of values. A certain quantity can be defined by its type and value.
Keywords: quantity category    quantity type    quantity value    system    

量(quantity)是人对事物、事件或者性状的大小、范围、程度等认知的结果,投射到语言中即实现量范畴的语言化,就形成语言中的量范畴。量范畴是语言中的基本范畴之一,是语言表达中必不可少的信息。近二十年来,对量范畴的研究已成为汉语学界一个持续的热点,出现了大量的文献,如陈小荷、李宇明、石毓智、李善熙等文。同时,与量有关的术语层出不穷,有“物量、动量、性状量,客观量、主观量,无界量、有界量,大量、小量,显性量、隐性量”等。但迄今为止对量范畴系统的探究极为不足,即使有所涉及也语焉不详。对此,笔者曾作过综述。

本文首先梳理与量相近的概念及现有文献中的量系统,然后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尝试建立起一个相对完整的汉语量范畴系统。

一 “量”与相关概念

目前在使用“量”、“数”和“数量”时比较混乱。例如,对于“GDP增长百分之七、最萌、活动活动”,不同研究者对其中的语言形式表达的是数、量或数量的分析会有很大不同。

先说“数”。自然语言中用词语表达的数(基数和序数)和数量大多与自然数的概念直接相关,表示离散个体事物的多少,如“景公燕赏于国内,万锺者三,千锺者五,令三出,而职计莫之从”(《晏子春秋》)中的数词“三、五”。而在有狭义形态的语言中,数范畴的意义也基于自然数。如:

(1) Nee waakana-ari ne-mec--ri eeki. (墨西哥惠乔尔[Huichol]语,意思是“我给你宰了鸡”。其中的waakana-ari(鸡)中-ari为表复数的词尾。)

(2) Naa a”aikee su. (非洲乍得豪萨语[Hausa],意思是“我(多次)送走了它们”。不仅su(“他们”)是复数,而且谓语动词是aikee的部分重叠形式,表示多次活动或事件。)

例(1)表明,惠乔尔语在表示事件的多个参与者时,相关名词用复数形式(其中的waakana-ari)。例(2)中动词的部分重叠形式(a”aikee)表示动作或事件多于一个,该句可有不同的解读:我把它们同时送到不同地方/我把它们多次送到同一地方/我把它们多次送到不同地方。这两种语言像英语一样,数范畴表示事件中离散的参与者或行为的数量,其值域是自然数。

再看“量”。“量”是用以把握、描述事物的运动或存在状态的角度、维度,并具有一定的值。如:

(3) 数千只飞鸟组成的鸟群在空中飞了两圈,飞向南方,越来越快。

该句表达了一群空中飞鸟的数目、大小、速度等,有的量有具体数目(通过单位表现出来的事物的多少),有的则没有或无法用数目表示。“量”不仅指用数词和(或)量词表达的量,而且也指副词、形容词、结构、语气等词汇、句法和语用手段表示的量,甚至指词义概括的性状等的范围大小。

最后说“数量”。数量指事物的多少,是量的一种,是以个体事物的多少作为该组事物属性的量,表明离散事物的多少(其他的量则具有大小)。现代汉语常用“数词+量词”组合表示(“辍学儿童有15个”),这与科学和工程中的标量形式“数量+单位”(“500克、四兆比特/秒”)相同。

有的语言学文献明确区分上述概念,尤其是“数”和“量”。叶斯柏森指出:“全称”概念在物质名词中指的是量,而不是数的本身,而时体中也有数:“时间概念和重复性概念紧密相连,而重复性概念事实上是一种数的概念”。张军《量词与汉藏语名词的数量范畴》区分三者:名词的数量意义包括数和量两个方面,分别体现可数名词和不可数名词的数量意义。杜道流《计数和计量——兼论名量词的功能类别》认为现代汉语临时量词以及整个名量词内部存在着“计数”和“计量”的对立。

综上所述,数、量和数量析言有别。数更抽象,与特定的事物无关;量较具体,是观察事物的维度,是特定事物的属性。一定范围内事物的多少,也可视为其一个方面或一个属性,即数量。作为语法范畴的数不能称作“量”。从原型论看,自然数是数的原型,用数表示的数量是数量的原型,数量是量的原型。

二 目前文献中的量系统

现有涉及量范畴的文献没有对量的系统性问题进行专门探讨的,但有的在集中研究某一具体量时,注意到了量的系统的构建。

陈小荷首先根据所表达的量中是否含有主体的主观评价把量分为客观量和主观量,然后根据对量的大小的评价把主观量分为主观大量和主观小量,从而提出了一个非常简明的量的系统:量分为客观量和主观量,后者再分为主观大量和主观小量。这一系统的优点是简单明了,不过,学界随后考察的众多量范畴次类很难纳入这一系统中。

石毓智提出了一个数量语义特征体系:量的大小(数目多少/程度高低/时间多少/维数多少/维度比例),量的特征(离散/连续),量的属性(有定/无定,精确/模糊)。据此研究诸多语法现象,结论令人信服。我们还需要思考的是,这些数量特征是封闭的还是开放的,相互间关系如何?例如,“量的特征”是三个“数量特征”之一,“量”和“数量”有什么关系?

李宇明极大地拓展了量概念,建立了迄今最复杂的量范畴系统,概括起来,大体上有两种观察角度:一是量的载体类别,一是量的特征。前者所得到的次范畴有:物量(据计量方式或单位,区分为离散量和非离散量),空间量,时间量(包括事物及性状的时间量、事件时间量,也可分为点状和段状两种),动作量,级次量,语势(言语情感的量)。后者得到的次范畴有:明量与暗量(能否用数量词语表达),虚量与实量(是否有虚说或夸张,实量又分确量和约量),主观量与客观量(是否有主观评价,主观量根据来源分为异态型、直赋型和夸张型,其中的异态型又进一步分为主观大量和主观小量)。我们注意到,由这两个角度所得的次范畴之间存在交叉关系。

三 汉语的量范畴系统

考察某一特定的量,不外乎两个基本方面或维度:类别,取值。前者是其所属小类,后者是其具体取值。具体的量可从这两个维度进行把握,而由类别和取值这两个基本维度可以确定一个具体的量。

(一) 量类系统

语言学研究的对象大体上有两大类,一类是语言对象,一类是语言形式指涉的非语言对象。前者指语言系统中的现象作为研究对象,后者指语言单位指称的事物/实体、事件/动作/动为、性状,简称事物。这样,量也就有两个层面:语言的量和事物的量。请看下例:

(4) a西方的天空被落日余辉映得通红通红的。(网络)

b我只不过是稍微多喝了一点,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头脑清醒了。(王朔,《我是你爸爸》)

(5) a给我把这贪污犯推出去,斩首示众!(王晓波,《万寿寺》)

b资金短缺的问题必定能够得到解决。(网络)

这两组例中的量有明显不同:例(4)中的量通常是语言形式指涉的性状的量(a句中“通红通红”表示的天空红这一性状的量)和行为的量(b句中“稍微多喝一点”表示的行为的量),都是语言外的事物的量;例(5)中“给我”和“必定”则更多是语言本身的量,a句中“给我”及语调使得句子的语气和情感较强;b中“必定”表明说话人对句子表达的基本命题“资金短缺的问题能够得到解决”持有极高的确信程度。

言语主体在使用语言时,会带有一定的语气、伴随一定的情感。语气是言语主体对另一参与者(包括自己)的,其强弱程度称为语气量或情感量(以下称情感量);语句还含有语言主体对事件的态度,如确认或质疑等的程度,即情态量。这两类都是语言系统内的。简言之,量可首先分为事物的量和语言的量,后者再分为情感量和情态量。

1.语言的量

情感量,李宇明称“语势”,是说话人言语情感的强度,“不同语势代表不同的言语情感度”。例如,祈使语气有委婉语气、正常祈使语气、强烈命令(命令句)、包含骂詈语的指责语气等不同强度。情态量是语句中情态的强度。作为语境句(或动态句)两个构成部分之一的情态(另一部分为命题),无论是认识情态还是道义情态也构成强度序列:百分之百必然/绝对肯定—极/非常可能—有可能(会)/也许—也许不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必须—应该—可以—无需。

2.事物的量

量以事物作为载体。根据语言类型学关于世界语言中词类共性的研究结果,我们把广义的“事物”分为实体(物,下称“事物”)、动作行为(事,下称“动作”)、性状三类。事物是第一位的,动作和性状是事物的动作、性状。事物、动作、性状通常分别由名词、动词、形容词(及副词)表示,其中的量分别是物量、动量和性状量,三者共同构成从量的载体角度确定的基本量类。如:

(6) 气候系统由大气圈、海洋圈、生物圈、陆地圈、冰雪圈5个圈层组成,5个圈层自己都可以变,并且相互作用也可以变,弄清楚其内部变化是非常困难的。(《北京日报》,2010年2月10日)

名词“圈层”表离散的实体,含有物量;动词“变化”负载动量,可由副词“频繁”等表明其量大(次数多);形容词“困难”负载性状量。

(1) 基本量

除了上述三种基本量类,用数目及其他辅助手段表达的数量具有通用性,可以具体表达物量、动量和性状量,因而也是一种基本量。此外,物量的载体事物、动量的载体动作都存在于一定的时空环境,因此,空间量和时间量在量范畴系统中也有基本量的地位,两者可合称环境量。

由此,基本量类如下图所示:

需指出的是,时间量、空间量及其变化构成事件的基本环境,常隐含在事件的表达中。如:

(7) a当汽车越来越靠近湖泊,那云也就越来越庞大似教堂穹顶般地盖了上来,万物腾挪变幻像是造物主要在刹那间让人阅尽世间景象。(王朔,《玩儿的就是心跳》)

b有所不同的是这束光立刻在屋内散开,使整个房间豁然亮了起来,屋顶吊的那盏灯倒灰黯了。(王朔,《无人喝彩》)

c无数精彩的片断像煮烂的肥肉不断地滚泛上来又沉淀下去……(王朔,《我是你爸爸》)

例(7)a中“越来越V”隐含时间量变化,“V上来”有空间量变化;b中“暗了下来”“亮了起来”在性状量变化中伴随时间量的变化;c中“滚泛上来又沉淀下去”既表达具有大值的动量,也隐含时间量的变化。

另外需说明的是,空间量与时间量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具体事物都占据一定的空间,其空间量值常被视为本身的性质,如“这棵松树高十米”(比较:“这棵松树距那棵水杉十米/两树间的距离是十米”,两物间的距离不作为事物的性质);而时间量通常则不作为事物本身的性质。

(2) 派生量

派生量是在基本量类的基础上增加某一参数得到的量类。增加的参数是次范畴化时选择的标准,反映的是量的某一方面特征,主要有:[±主观]、[±离散]、[±有界]、[±精确]、[±真实]、[±固定]、[±常态]等。前述各基本量都可增加某一参数派生出两种量类,如物量可分出主观物量和客观物量,性状量可分出离散性状量和连续性状量。定量/固化量和不定量/弥散量的划分依据是,量是固定的量点还是有一定幅度的量段,如“崭新”与“新颖”、“痛饮”与“饮用”中的不同量。其余可参见文后附录量类系统表。

这些标准都是认知主体对量进行精细观察时选取的维度,大体上可分两个不同层次:第一个层次着眼于认知主体,即是否有主体的直接评价([±主观]);第二个层次着眼于量本身。特定的量先确定认知主体参与的程度,然后再看其他参数。例如:

(8) 买上几十棵便宜菜,不够伺候它的,天天得摆、晾、翻,天天夜里得收到一起码着。这样晾好,白菜已经脱了好几层皮。(刘震云,《一地鸡毛》)

其中“几层皮”这一表物量的结构前有“好”修饰,明确表达认知主体对该物量的评价,因此是一个主观量;同时,“几层皮”表达的是约量、离散量。派生量的参数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可根据研究的具体目的和需要而增减。

此外,从量的表现形式来看,有明量(显性量)和暗量(隐性量)。前者是用表量词语表达的量,这些词语有数词、量词、表量形容词(“多、少、足、够”等)和部分代词(如“多少、哪些”)、副词(如程度副词“非常”、范围副词“都”)等。用数词表示一定数值的量,如“4.22光年、500多人”,是数值型量;不用数词表示的是非数值型量,如表量形容词(“多”“少”“够”)、语法形式或语法结构(“人人、敲敲、远远,他秃得就剩下几根根头发,多得放不下了,喝冷水喝坏了肚子”)、比况或比较结构(“寥若晨星、多如牛毛、像蚂蚁一样、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语音手段(“狗儿”“小鸡[n])等。

综上所述,对量范畴进行梳理可建立起一个量类系统。一个语句可以同时包含多种量类;对句子成分从量的角度依次进行分析,可知所包含的量信息。如:

(9) 数万家企业面临着的民工荒越发严重起来了。

句中数量短语“数万家”表示离散的、数值型的物量,名词“企业”含有物量,动词“面临(着)”含有静态的动量,“民工荒”含连续的物量,副词“越发”表明其后的量是一个随时间而增大的量,“严重”含有性状量,“起来”表示性状量增加的起始。照此思路对语句进行分析,可以弄清句中的量语义信息。这一自下而上的思路有助于发现量的新次类及句义中不同量信息之间的关系,不过,不易发现量范畴内部的系统性,难以确定某量类在整个量范畴系统中的位置。因而,更合理的路径是与自上而下的思路结合起来。

(二) 量值系统

量的取值大致上可从大小、界限、序列、比例进行考察,从而形成量值次系统。其中,前两个“大小”和“界限”着眼于单个量的取值,后两个“比例”和“序列”着眼于两个及两个以上量值之间的关系。这里先主要讨论量的大小,然后简述量的界限、序列和比例。

1.量的大小

量的大小是量值的核心。确定量的大小有两种方法:一是独立地确定,二是通过与其他量比较的结果或配置关系来确定。前者是对某个量取特定的值,这是量的绝对值大小。如:

(10) a中国为此次搜救调动的卫星总数达到21颗。      b他的表情非常冷淡。

c这个话题我们今天要讨论讨论。      d这次雨雪天气持续了半个多月。

上面几句分别用数字表达精确的物量、用程度副词表明性状大量、用动词重叠形式蕴含动量(若是大量,就是主观的行为大量)和用数量短语表达时间约量,这些量值都是对某一具体的量独立地确定下来的绝对量值,表达和理解时不依赖或关涉其他量值。

后者是相对的量值大小。通过两个量比较来确定,通常是指考察的量与某一基准量比较后的取值大小,超过基准量的是大量,小于基准量的是小量;通过与其他量的配置关系来确定量值,通常是用某种比例关系表示一个量的取值。如:

(11) a国家队这次比赛的表现远好于上次。      b今年夏天在过去的五十年中最热。

c连百万富翁都感受到了生活压力。      d (这些书,)三个人八本。

例(11)a句通过比较两个量来确定“好”所含性状量的取值;b句中“最”表明在一定范围内的最大值,这也是比较的结果,只是比较是在同类的多个量之间进行,然后取其中的一个最大值;c句用“连”字标明其后面的量是某个量序列的极值,其所在的这一个量序列可以是固定或公认的,也可以是言语主体临时组织起来的;d句是双数量结构(或称比例结构),其主要功能就在于确定、表示两个物量之间的配置关系。

绝对量值有两种不同情况:一是呈现为点状的值,二是呈现为段状即有一定幅度或区间。如:

(12) a1家家户户住上了漂亮的新楼房。      a2山上到处是笔直的毛竹。

b1爷爷不习惯城里的生活。      b2他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例(12)a1中的“漂亮”所含性状量是段状的,而a2中的“笔直”所性状量是点状的;b1中的“习惯”含段状动量,而b2中的重叠形式“听了听”含点状动量。性状量的量值可以有点状和段状的差别,体现为性质形容词与状态形容词在句法功能上的对立。动量的量值也可以有段状和点状之分。量值的点状、段状特征称为“量值的值域”,简称“值域”。据此,绝对量值可分为点状量值和段状量值两个次类。

在语言表达中有的量值是固定的、静态的,有的是变化的、动态的。前者是固定量值,简称“定量”;后者是变化量值,简称“变量”。变量在语言表现形式上或者采用特定的构式,或者与句子的时体形式紧密相关。例如:

(13) a1 (树上有)两只黄鹂。      a2 (树上有)两只黄鹂了。

b1我非常希望退休后生活在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

b2我越来越希望退休后生活在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

c1这里的环境很恶劣。      c2随着附近小煤矿的投产,这里的环境迅速恶劣起来。

“两只黄鹂”在a1中所表物量的值是固定的、静态的,在a2中受句子体貌的影响所表示的量值是经历了一个变化后达到的:从不到两只到两只,并可能在之后继续发生变化。b1中“非常希望”的动量是静态的高量,b2中的“越来越”表示其后的“希望”所含动量总是随时间的推移而向大值变化。c1中“很恶劣”表示的性状量是一个静态的、固定的高值,c2中由“起来”表明其前的形容词“恶劣”所含性状量开始向高值变化。

量值的固定和变化统称为“量值的状态”(简称“值态”),可据以把绝对量值分为定量和变量两个次类。

此外,对于段状量值,常需考虑它在该量值域中的具体位置。如把值域中的位置分为高、中、低三个,则量值有高值、中值和低值。如:

(14) a1当他们视线相遇时,她也毫不退缩,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正在医生面前检查视力。(王朔,《我是你爸爸》)

a2我想起了那个抱着我的腿、用牙齿来咬我的、眼睛大大的小女孩。(迟子建,《原野上的羊群》)

b曹操的父亲是太监的养子,曹操就等于是太监养子的儿子,他们看不起,边让也看不起他,很说了一些侮辱曹操的话。(易中天,《品三国》)

c有他,他想,也许多少能帮助大家一些,不致完全抿耳受死的听大赤包摆布。(老舍,《四世同堂》)

上面a1和a2句中都有形容词重叠式“大大(的)”,由于所处句法位置不同,在两句中表示的性状量值也不同:在a1中充当补语,其量值为高值;在a2中充当谓语,其量值为中值。b句中“很说了一些侮辱曹操的话”,是一个固定的构式“‘很’+V+体+约量”,其中的物量成分必须是一个约量,表达物量的短语与其前的动词构成的述宾短语(“说了一些话”)一起表达动量,不过,该组合之所以被认为是一个构式,一个重要原因是程度副词“很”直接修饰表达动量的述宾结构,表示动量的高值。c中“多少能帮助大家一些”,可以码化为“多少+VP”,表达动量的低值。量在段状值域中的位置简称为“值位”,也可视作量值分类的参数。据此,量值可分为高位量值、中位量值和低位量值。尽管只有段状量值才会有值位的问题,但这里我们把它与值域、值态并列,即有:

现在来看相对量值。相对量值的确定,其关键是基准量(或参考量、参照量、常量)的选择。基准量根据来源,可分为社会的和个人的两类;根据使用环境可分为通用的和特定的两类。

“基准来源”指在认知和表达中,被作为比较基准的量来自社会成员在通常情况下的共同认定,还是言语主体此时此地的个人判断。例如“李甫喝了八两二锅头才醉。他很能喝”这句话中的“很能喝”是一个模糊程度量,喝多少杯酒不醉才算是“很能喝”并无明确的标准,但一定时期、一定社团的人们心中都有一个大致相同或相近的参照标准,这一标准就是社会基准量。社会基准量具有客观性,有的表现为确定的量值,如婴幼儿学会走路的年龄、一个国家的人均寿命等,但更多的则是像醉酒量这样的不确定量值。至于个人基准量,指的是言语主体在认知和表达过程中个人认定的参照标准,可能与社会公认的基准量一致,也可能不一致,因而具有主观性。例如“李甫喝了一两二锅头才醉。他很能喝”。

通用基准量适用于所有交际场合,或者说没有场合特异性,在表达中使用这样的基准量通常不会产生误解,以之作为预设也不会产生语用上的不适切;特定基准量则仅在特定的环境下使用,如一个人在说“刘翔世锦赛110米栏仅跑了13秒36,太慢了”时,是将110米跨栏用时13秒36这一速度评判为低于他自己认定的某个参照标准量,仅仅适用于听者不了解世界男子跨栏速度的极限这一语境。

关于基准量在汉语表达中的表现,已有学者从不同角度谈及。萧国政在考察“X多了”格式的语法意义时认为,“A多了”有三种情况:自比、他比、标准比。也就是分别以自己(如在不同的时间点,如“他瘦多了”)、他人他物、某一标准作为比较基准。比较基准就是我们说的基准量,用“A多了”时选择的基准量既可能是社会的(某个社会公认的标准),也可能是个人的(以自己或者他人他物作标准),既可能是通用的,也可能是特定的。陆俭明把“VA了”格式的语法意义概括为两种:某种结果的实现;某种预期结果的偏离。这也可从量范畴的角度重述为:“VA了”总含有一个性状预期量,结果要么与预期量相等,要么偏离预期量。

偏离基准量(常量)、预期量的量,为异态量(超常量)、非预期量。根据异态量(超常量)偏离基准量的方向,可分为大量和小量。大量是超过基准量值的量,小量是不及基准量值的量。如:

(15) a三岁才学会走路。   b三岁就学会走路了。

(16) a今天多吃了一碗饭。   b今天吃多了。

(17) 三个月下来,写得他头昏脑胀。

例(15)两句都是拿“三岁(学会走路的年龄)”跟某一基准量比较的结果,a句说话者认为“三岁”大于自己认定的学会走路的基准,在时间顺序上晚于自己设定的时间节点,是大量;b句则认为不及,在时间顺序上早于自己设定的节点,是小量。例(16)两句都是大量,超过了自己设定的基准,只是造成大量的原因不同:a句的大量是出自主观故意,b句则可能并非故意而为,是无意的结果。例(17)中的补语实际上兼有程度和结果的双重意义,也是大量。

至于预期量,陆俭明所说“VA了”的两种可能的语法意义(“某种结果的实现”和“预期结果的偏离”)中第二种意义即与预期量不同。

2.量的界限

“量的界限”在这里特指各个模糊量值之间的界限:常量与超常量(小量与常量,常量与大量)之间的界限;一般超常量与极量(小量与极小量,大量与极大量)之间的界限。这些量值之间的界限多具有主观性。

3.量的比例

指两个或两个以上量值的比例,主要有两类:某量占该量所属的总量值的比例,如“去的人有一多半,不足四成的被试答对了这道题”;一量与另一量的比值,表示价值、分配关系或供用关系,如下列各句:

(18) (这种茶叶)一斤一百块/一百块一斤。|一锅饭吃十个人。|两袋米吃三个月。|三间小房睡四十个学生。

或者通过特定格式表示某种条件倚变关系,如“越学越难”。

4.量的次序

同一个量类的不同量值(具有量差的量值)按一定顺序排列起来,形成量值序列或称级次。如前文所说,事物都有量,而量依附于事物,所以,事物的次序也就是该类事物在某一量上的次序。李宇明即称为级次:“级次是因同一维度上量的差异或等级的差异而形成的序列。” 把某一特定量值放在一个量值序列中考察时,可称之为“级次量”。如:地球—地月系—太阳系—银河系—宇宙,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赤、橙、黄、绿、蓝、靛、紫,普通人—有较丰富知识的人—科学家,有点儿X-很X-极X-最X。

霍恩最早提出了词汇语义的量级(scale)概念,如“热—温—凉—冷”,因而被称为霍恩量级(Horn's Scale)。在汉语研究中,形容词的量级受到学者们的特别关注,大多赞同形容词在语义上表示性状程度量。李宇明把形容词的量级(文中称“级次”)分为八个:超极级、极级、超非常级、非常级、相当级、参照级(光杆性质形容词的量级)、较级、点级。状态形容词大致处于相当级;单音节形容词复叠式处于较级或点级,双音节形容词复叠式处于相当级,状态形容词复叠式处于非常级。

量的次序可能是自然形成或是人们普遍接受的认识,也可能是说话者个人临时的观点。例如:

(19) a连科学家都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现象。   b哥德巴赫猜想连我都证明不了。

换言之,同一类的不同事物(实体或事件)的量可能本来就呈现一个序列或有一个公认的序列,如上面的“地球—地月系—太阳系—银河系—宇宙”是一个从小到大的空间量序列,“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是一个从早到晚的时间量或从低到高的教育程度量序列。用语言把这样的序列量表达出来,就是对有序的事物量的次序进行显示,简称“显序”。事物的量本来没有次序或者没有公认的次序,说话人临时进行排序使无序的有序化,使没有公认次序的产生一个新次序,如“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一篇随笔的标题)和“一般人—科学家—我”,都是赋予量以次序,简称“赋序”。

四 余论:量类与量值的组合

在认知、表达和理解中,常常需要同时从量类和量值两个方面考察特定的量。例如“三天就写了一千字”,可以先从形式上判断表达的主要量类,是时间量和事物量,而且因为句中有副词“就”作量的标记,是主观量;然后判断其量值的大小,该句有两种可能:大量,小量。综合这两方面的信息可知,该句所表达的是主观性的时间和事物大量或者小量。此不赘述。

附录:量类系统表

陈小荷:《主观量初探:兼谈副词“就”“才”“都”》,《世界汉语教学》1994年第4期;李宇明:《汉语量范畴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石毓智:《语法的认知语义基础》,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李善熙:《汉语“主观量”的表达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语言系,2003年。

赵国军:《汉语量范畴研究综述》,《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转引自Corbert,Greville G.,Number(《数量范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47页。

转引自Corbert,Greville G.,Number(《数量范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46页。

叶斯柏森(Otto Jespersen):《语法哲学》,何勇等译,北京:语文出版社,1988年,第280页。

叶斯柏森(Otto Jespersen):《语法哲学》,何勇等译,北京:语文出版社,1988年,第394页。

李锦芳主编:《汉藏语系量词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27页。

杜道流:《计数和计量——兼论名量词的功能类别》,《语言研究》2007年第3期。

石毓智:《语法的认知语义基础》,第11—12页。

李宇明:《汉语量范畴研究》,第30—68页。

李宇明:《汉语量范畴研究》,第30—68页。

《左传·僖公十五年》:“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转引自马建忠:《马氏文通》,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新一版,第111页。

山东淄博方言量词重叠表少。此例引自孟庆泰:《淄博方言语法拾零》,转引自黄伯荣主编:《汉语方言语法类编》,青岛:青岛出版社,1996年,第128页。

安徽歙县方言(部分地区)名词[n]化(末元音延长后收[n]尾)表小。据合肥师范学院方言调查工作组:《歙县方言词汇、语法特点概述》,转引自黄伯荣主编:《汉语方言语法类编》,青岛:青岛出版社,1996年,第9页。

“随着X,Y”中的X常常但不总是负载变量,而Y则总是一个表示变量或事态变化的小句。当出现在其中的X不表示变量时,其语法、语义特点值得详细考察。

该构式中的“了”通常也必须出现,即“很+V+了+约量”多表达已然事件。除“了”外,“过”也可以出现在“‘很’+V+体+约量”中,如:“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一些苦,然后方才获得了继承权。”(张爱玲,《倾城之恋》)

性质形容词作谓语时前加的“很”(如“他很聪明”)通常并不表示高量。

量位当然可根据研究需要进一步细分。李宇明《论形容词的级次》(《语法研究和探索(八)》,第35—49页)就把形容词的量级(文中称“级次”)分为八个,详见下文。

萧国政:《汉语语法的事实发掘与理论探索》,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10页。

陆俭明:《“VA了”述补结构语义分析》,《汉语学习》1990年第1期。

陆俭明:《“VA了”述补结构语义分析补议——对读者意见的回复》,《汉语学习》2001年第6期。

李宇明:《汉语量范畴研究》,第65页。

Horn,L.R.,On the Semantic Properties of the Logical Operators in English. Ph.D.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Los Angeles,1972. Distributed by Indiana University Linguistic Club,1976.

李宇明:《论形容词的级次》,《语法研究和探索》(八),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5—49页。

李宇明:《汉语量范畴研究》,第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