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疏小序】2009年秋至今,因中国美术学院聘我为南山讲席教授,逐年为该校博、硕研究生主讲“文艺心理学”、“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专题”课程,故有幸觅得王元化2002年春为该校师生讲授《文赋》之讲义。此讲义据现场录音整理、校勘而成。讲座用时有限,故讲义仅言及《文赋》开篇。然将讲义视作衍射王元化在新世纪的文学观的文献之一,意味不薄。请《华东师范大学学报》今年首次披露此学术史文献,更是意蕴有三:一是元化1937年考取大夏大学读经济学专业,当为华东师大著名校友;二是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郑重刊行《王元化集》十卷本,几近搜集了作者一生的重要著述,惜未辑此文;三是2015年恰逢元化冥诞九五之尊(1920—2015),谨以此举作心香一瓣,敬献给王老的在天之灵。
先跟各位谈一点背景。①
我兼职华东师大教授,②专业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从上古至近代(清末)。实际上,按过去的说法,是叫中国文论。过去大学有中国文论和西方文论两大部分。把中国文论称为中国文学批评史比较晚一点,这是由于郭绍虞先生。他是系统研究中国文论最早的人,写了《中国文学批评史》,抗战前出版的,战后由商务印书馆继续印行。③这就是说,中国文学批评史作为一门大学课程,是从他那个时候开始的,在1949年前就有了。
中国文学批评史这门课程,最近并入了文艺学。把西方文论和中国文论都包括进文艺学,不是太妥当。当时很多教授跟国家教委提过意见,没被采纳。所以现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归入文艺学。文艺学这个概念,长年来是以文艺理论为主,1949年后,是指苏联那套体系。①八十年代初,国家教委组织了一个讲师以上的训练班,让我去讲这方面的问题。当时我最担心的,是不要用西方文论来硬套中国文论的概念、思想。当然中国文论和西方文论不乏共性,但中国文论是中国的艺术论,它有它独特的系统,很多概念都不同。假设用西方文论去附会,变成一种比附,那就恐怕“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对中国文论不利,对西方文论也不利,都弄混乱了,所以应该有各自的独立性才好。1981年,国务院成立学位委员会,我是学位委员会第一届评议员,当时的工作是审定哪个大学可设立某课程点,哪个教授可担任某课程的博士生导师。那个学位委员会评议组成员,当时有王力、吕叔湘、钱钟书、吴世昌、朱东润、萧涤非等专家。当时我年纪大概最小。我的分工便是中国文学批评史。
《文赋》是中国文学批评史的重要典籍。作者陆机,东晋时人,陆逊的孙子,他的父亲是陆抗。吴被司马懿灭了后,他就成了吴的遗民。到东晋做一些事,做武的。后来他弃武学文,花了多年时间研究文化艺术。据说《文赋》是他二十岁做的。杜甫后来有一首诗说“陆机二十作文赋”。②这是很出色的。这是在中国文论中非常灿烂夺目的一篇文章,我很喜爱。陆机的时代比刘勰早,③跟贺拉斯的《诗艺》相差三百年。不知道各位是否读过《诗艺》,它在中国有译本,在西方很有名。贺拉斯④最主要的一个观点,是寓教于乐。中国也有类似说法,恐怕贺拉斯是最早提出这观点的人。贺拉斯的《诗艺》,在亚里士多德《诗学》之后。贺拉斯是上古的末期,陆机是中古的早期。大概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苏联有个学者曾经做过一篇论文,用贺拉斯《诗艺》与陆机《文赋》做比较研究,可能还有汉译。大家在图书馆可以查到。
要读通《文赋》,必须明白中国艺术的特点主要在写意,不重写实。亚里士多德《诗学》谈到艺术的自然模仿,他强调模拟、模仿,这就是写实理论。中国最早的艺术理论,是《周礼》的“六诗说”和《诗经》的《诗大序》的“六义说”。⑤“六诗”“六义”,都是指风、赋、比、兴、雅、颂。关于《诗经》,在我们的观念里,自古有“诗之体”这一说。到唐代《五经正义》,用孔颖达的说法,⑥有所谓“诗之用”。认为“风”“雅”“颂”是“诗之体”;“赋”“比”“兴”是“诗之用”。似乎一个是讲诗的文体,一个是讲作诗的方法。这未必恰当。魏晋南北朝就没有这样分,到唐代,孔颖达作《五经正义》,才分了。但中国艺术的写意特点,又确实自古与“比兴”相连。①从《周礼》“六诗”到《诗大序》“六义”,都讲“比兴”。
读《文赋》,假使不知“比兴”,你根本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因为它用的都是“比兴”手法。“比兴”就是写意,不是写实,不是自然的模仿,而是用此事来比喻彼事。比如齐白石画鱼,他不画水,留一片空白,但从鱼的扭动姿态,又好像鱼在水中悠然自得地嬉戏,游得很高兴。这都是从鱼本身的姿态显露的。那个水就省掉了。这就是写意。中国的京剧表演亦然,骑马没有马,只有一条马鞭;开门没有门,用手的一种程式化动作来虚拟。它也是写意。所以我说京剧是一种虚拟性、程式化、写意性的表演体系。它同前苏联著名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表演体系不同。“②所以,再回到《文赋》,它用比兴手法来表达意思,跟中国戏剧表演的虚拟性程式,基本上都可用“写意”一词来概括。说《文赋》也是写意的,是指它不像近现代学术,只用严格界定的术语来演绎思考。相反,《文赋》词语没有非常准确、科学的含义,却有点像朦胧诗,需要你从比喻里来体会它的旨意。
粗读《文赋》,似乎写的都是一些具体事情,其暗含的喻义你要慢慢地去发掘。前面有个小序:“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我发给各位的是明代的汲古阁本,最好的一个版本。这儿注解下边的小字是李善注的。李善注《文选》是历代最有名的。《文选》注,前人主要有两种:一是李善;一是“五臣”。一般都用李善注。③但要注意,后来也有人批评李善注的缺点,是只讲事,不讲意;只讲它的典故、出处,不讲它的义理。但作为注,它仍很重要。中国古书比较难读,原因之一,就是这个注解有时它不释义理,尤其像《文赋》那样有很深刻的文学思想,④没有剖析出来,就更需要我们自己慢慢发掘。
我先释这段《文赋》序言:我每观才士所做的文章或作品,我以为可以体会他的用心所在。他是怎样构思、怎样表现的,我以为我的研究可对此有一些理解。“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立言、遣辞用语,变化很多。“妍蚩好恶,可得而言”:他的立意,构思,表现,是好是坏,是美和丑,可以把它讲出来。“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每当我自己来作文的时候,我更能体会写作心境,为文之道。“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我常常感到困惑的是,我的构思、想法,跟我所要表现的东西不能符合。“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这些道理我都懂,但要我自己写出来,怎样把它写出来,是另外一回事,我往往做不到。“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所以我写《文赋》,是把以前作者写的美丽文章,用来谈谈作文的利弊是怎么形成的。“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等到成文后让别人来看看,大家共同讨论,可以更细深地体味作文之道的奇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是说你要砍一棵树,做一个斧柄,尺寸多大,就在近旁。“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但文章不是这般机械,不是有了几条法则就可随便提笔作文的。写作有基本规律、法则、方法、道理,但要用来做文章,变化无穷,没有人能将这些门道完全讲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写法,今人不同于古人,未来还会有发展。这个发展中的为文之道很复杂,很难用言辞来表达。“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我所能够讲的,仅“具于此”。什么“此”呢?就是《文赋》将论述的那些内容。
首先是,“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概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这一段是写文章的构成,以及形成文章的最基本原因是什么。
“伫中区以玄览”:“伫”,是站立;“中区”是区域之中,站在一个地方,很仔细地去看周围,不是浅观,是很仔细、很深入地观察。作文,必须跟外界有接触,有体验。此外界包括大自然(山水)、社会与各种不同的人物、各种人的心灵。“玄览”,就是深入观察。《老子》有“涤除玄览”。《文赋》的“玄览”跟老子的不同,是深入观察的意思。“伫中区以玄览”,①这是写文章很重要的一个必要条件。“颐情志于典坟”:“颐”,是培养、培育;“典坟”是古书、三坟、五典。合起来,便是说作者为文,还得从先人典籍、文化传统去吸取知识,培养情志。这个“情志”很有意思。②
“情志”是黑格尔《美学》曾用的一个希腊词语,大概来自亚里士多德《诗学》。这词的含义,后来被黑格尔《美学》发挥了。朱光潜在翻译黑格尔《美学》的时候,将“情志”翻译为“情致绵绵”,这不大对。“情志”可谓是一种连缀成词。中国文字造一个词,往往把两个字或者三个字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具概念含义的一个词,可称之为连缀成词。“情志”,本是两个字:一个情,一个志。情是人的情欲,passion,或者一种感情;志,我们称“心之所至”为“志”,是志向、意向、志趣。所以“情”偏重于感情,“志”偏近于理性。西方人把情感和理想连在一起,称为“情志”,这不仅是指感情,里面还含有理性。我不主张朱光潜用“情致绵绵”来汉译黑格尔的“情志”。③“情致绵绵”,表达不出“情志”一词所蕴藉的那份理性和感性的中和或交融。
陆机或刘勰都用了“情志”一词。什么叫“情志”呢?托尔斯泰曾经写了一本《艺术论》,①说艺术是人和人的感情交流的手段。后来普列汉诺夫就批评他,说艺术不仅是感情和感情的交流手段,也是思想和思想的交流手段。那时就引起了争论。我认为托尔斯泰的本意,不是讲简单的感情。他其实是情志的意思。因为艺术感染人讲究潜移默化,它的理性思想内容融汇在感情里,所以受众在接受它时,主要不是通过理智,而是通过感情、情感,在不知不觉中受感染。所以有人称艺术为“感人速”,感动人很快。“感人速,入人深”。能够“入人深”,这就不是一个很简单的感性,它有很多理性成分在其中。这就是“情志”。所以用“情志”来概括艺术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是最恰当的。
再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随着四季时光流逝,你看到外界万物的各种变化,你的思绪会纷纭交织。中国文论讲人的感情变化,思想形成,大抵源于外界、外景的启示或启发。②陆机、刘勰都如此。“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这是刘勰笔下的春夏秋冬,也无非是解释陆机“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这两句话。见落叶在“劲秋”,总感觉一些悲凉;看到春天万物生长,又感到很喜慰。秋天总有一种萧瑟,万物凋零,令人不由畏惧;一旦看到碧蓝的天空,云彩悠悠地游走,你的心志会觉得高远。这都是用比兴手法来写的。春夏秋冬引起思想感情的变化,无非是一个比喻,并不是那么机械,似乎到了秋天就一定“怀霜”。不要去死解它,死解会很单调。底下是“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看到前人功业,感到他们品性清芬,而吟诵不已。“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这依然是讲应从前人遗产、文化传统中吸取养料,在文章的宝库中遨游,看到美丽的词句而发赞叹。“概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等我因感慨而提起笔来,自己的各种感触亦就可在这篇《文赋》中说出来。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胧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己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这段说明作文的过程、情境。
写作开始,“收视反听,耽思傍讯”③:能够看的你收起视线不看,能够听的你凝神不听,就是你在视觉、听觉上排除了外界干扰,完全沉浸在构思之中,静静地思考,四面去推敲。“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但你的精神、心思非常活跃,非常广阔。《文赋》用的是骈文,讲对仗,散文诗一般。因此用“比兴”手法去写,而不用精确的理论性的严密逻辑去写。这就与现代学术不同。比如看《庄子》,也有很多比喻,它不是从概念、范畴、逻辑推演出来。所以中国文论的这种写意性,只有了解了中国艺术、中国艺术思维的写意性特点,才能了解。
“其致也,情瞳胧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写作情境之极致,就是开头情思内容表现得朦胧,后来越来越鲜明、清楚,各种“物”纷至沓来,从各方面簇拥而至。“情瞳胧而弥鲜”,这些都是作品的一种比喻、一种比兴的东西,因为很多前人很好的著作,积累了大量的词汇、文艺的意象,于是把各种精华说出来,“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曾说中国的长句子中最长的就是这句话。①“沉辞怫悦”:是说刚动笔时话很难说出来,找不到适当的字去表达,一旦豁然开朗,这个字就出来了,好像“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若借弗洛伊德的“深蕴心理学”,而把人类心灵视作由“意识”“潜意识”“无意识”三层次构成,那么,对奇妙灵感的自动突发现象,亦就可解读为是某种与“自觉创作”相平行的“无意识创作”的随机喷发。若此灵感所内含的,是作者曾苦苦寻觅而未得的一个词,当它还潜伏在“无意识”层,这就近乎陆机所谓的“沉辞怫悦”。当此词伴随灵感喷涌到“意识”层,这也就是陆机所描绘的“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②“浮藻联翩”:是指美丽的辞藻接踵翩然而至,好像“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形容得非常好。当今文坛谁能把创作过程,表达得像《文赋》这样微妙?这是不得不令人佩服的。接着是“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己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写得漂亮极了!“收百世之阙文”是说你写文章,百世阙而未述的,都被你说到了;“采千载之遗韵”:千年所遗忘的音韵,亦被你的文章所蒐集。“谢朝华于己披,启夕秀于未振”:别人已经有的,不要去重复,强调独创性,强调为文必己出,切忌陈词滥调,要有一点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创意。这样“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你的文章就很有气魄。
末了,我再讲一段《文赋》谈灵感:“是故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也。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这就是中国最早写inspiration的一段非常妙的文字。柏拉图在他的《文艺对话集》也谈到了灵感。③可以作一个对比。灵感丰富了,文章就通了。“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灵感来了,思绪非常活跃,要阻止它都不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