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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 Vol. 48 Issue (2): 35-4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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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黄俊杰. 东亚儒家教育哲学新探[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 48(2): 35-4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2.004.
HUANG Jun-jie. Educational Philosophy of East Asian Confucianism: A New Perspective[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6, 48(2): 35-4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2.004.
东亚儒家教育哲学新探
黄俊杰     
(台湾大学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台北,10617)
摘要:在东亚儒家教育哲学中,“教育”是一种内省的自得之学,是一种“为己之学”,教育的目的在于激发“自我主体性的觉醒”。东亚儒家教育哲学建立在其人性论的基础之上,认为人“心”具有价值判断能力,人的“心”是价值意识的创发者,故教育可以转化并提升学习者的生命。儒家教育哲学的人性论基础,涉及两个理论问题:“心”与“理”之关系,以及“知”与“行”之关系。儒家的教育方法特重“心的淬炼”,并强调“心的淬炼”必须在具体情境中经历考验,才能“下学而上达”;儒家教学也重视近师长,并因材施教。中、日、韩等地的传统儒家书院学规,集中论述了儒家教育理念在书院的落实。展望21世纪,唯有融贯“出乎其外”与“入乎其内”的教育方式,才能透过“自我的转化”扩而充之,达到“世界的转化”。
关键词东亚儒家    教育哲学    为己之学    书院    
Educational Philosophy of East Asian Confucianism: A New Perspective
HUANG Jun-jie
Abstract: According to the educational philosophy of East Asian Confucianism, education, aimed at "awakening one's moral subjectivity", is an introspective "learning for oneself". The educational philosophy of East Asian Confucianism is based on its theory of human nature: The "mind-heart" of human beings is capable to make value judgments and even it is the originator of value awareness, so that education can transform and elevate the life state of a learner. This involves two theoretical issues, that 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ind-heart" and "principles",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knowing" and "acting". Educational methods of Confucianism emphasize the "refining of mind-heart", claiming that the "refining of mind-heart" must be achieved in concrete circumstances, without which it cannot "examine human affairs and natural matters to master the principles of nature". Confucian education also highlights a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students and teachers and appropriate teaching methods in accordance with students' talents. The regulations of traditional Confucian academies in China, Japan and Korea reflect the implementation of Confucian educational ideals. Looking forward into the future, we claim that only a successful combination of an "external" and an "internal" approach in education can pave the way from the "transformation of self" to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world".
Keywords: East Asian Confucianism    educational philosophy    learning for oneself    traditional Confucian academies    
一 引言

儒家是东亚地区所有思想学派中最重视教育的主流学派。17世纪德川日本(1603—1868)古学派大师伊藤仁斋(1627—1705)曾尊称《论语》为“最上至极宇宙第一书”,《论语》是先秦孔门师生心灵对话的真实记录。《论语》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孔子揭示了一个以迈向心灵的悦乐为目标的儒家教育哲学的愿景,孟子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荀子书第一篇即为《劝学》。“学”之一字在《论语》共出现64次,明儒刘宗周说:“‘学’字是孔门第一义”,确属真知灼见。自孔子以降,二千六百多年来东亚各地伟大的儒者,同时都是伟大的教育家,他们通过教育事业,尤其是民间的书院讲学,而具体落实儒学作为劳思光先生(1927—2012)所谓“引导的哲学”(“orientative philosophy”或“philosophy as proposal”)的特质。

本文探讨东亚儒家教育哲学的重要面向,并申论其21世纪的新启示。本文以孟子、朱熹、王阳明以及若干日韩儒家学者的论述为中心,并以中、日、韩的儒家书院学规为实例,讨论儒家教育哲学的实践,扣紧下列问题展开分析:

1.什么是教育?

2.教育如何可能?

3.儒家教育理念如何在教学场域落实?具体教学方法如何?

4.东亚儒家教育哲学对21世纪教育有何新启示?

二 什么是教育?

“教育”的定义、内容与方法,常常与时俱进,因地制宜。在当代西方教育学界,“教育”一词极具“争议性”(contestability),主要是由于加诸“教育”之上的社会所建构的价值与脉络互异,但更重要的是由于“教育”的定义混淆所致。“教育”的定义虽然言人人殊,但是,最好的教育必然建立在某些理性上有其一致性的教育观之上,而且并不是所有有关“教育”的定义,皆具有同等的价值。对于东亚儒家教育家来说,所谓“教育”有其恒常不变的内容与目标,就是致力于“自我”的转化与提升。

孔子首先提倡“有教无类”之教育宗旨,使教育从西周王官之学走向春秋时代平民之学。孟子在孔子教育思想的基础上,发展他的教育思想。在孟子教育思想中,“教育”是一种内省的自得之学。孟子的教育思想侧重向内深思,而不是向外追求。孔孟思想中教育的目的都在于唤醒受教育者的“自我”的主体性,而孟子的论述尤为深入。

首先,孟子心目中的教育是一种“整体性的教育”(holistic education),孟子的教育哲学聚焦于“自我的觉醒”,这项“整体性的”教育宗旨建立于三个重要命题之上:第一,生命有其“整体性”;第二,“个人”、“社会”、“宇宙”之间的连续性;第三,“自我完成”必须在多层次之间连续进行。更进一步分析,孟子思想中的“自我”发展的“连续性”有两种意义。第一种意义是“发展的连续性”,也就是从个人、社会到宇宙,是一个连续开展的生命历程。因此,孟子认为“自我”体现了既内在又超越的特质。当一个人愈了解“自我”就愈能了解宇宙中深刻的道理。孟子思想中的“自我”的“连续性”的第二种意义是“结构的连续性”。孟子认为个人、社会和宇宙之间,具有彼此渗透、交互作用的关系。一个人“知心”就能“知性”,“知性”以后就能“知天”。正如《孟子·离娄》所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是沟通“人道”与“天道”的力量。

孟子认为教育的目的在于唤醒“自我”主体性的觉醒。孟子引用伊尹曰:“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孟子·万章上》),朱熹注曰:“知,谓识其事之所当然。觉,谓悟其理之所以然。觉后知后觉,如呼寐者而使之寤也”。孟子认为人与禽兽不同的地方,在于人的本性具有仁义等价值判断的能力,仁义等价值理念是内在的,而“教育”则是一种“唤醒”(孟子所谓“觉”)主体性的过程,孟子认为每个人内在的道德感皆与生俱来。孟子说:“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孟子·尽心上》)所以孟子强调人必须养“浩然之气”,以长养其本有的“良心”。人的外表是天生的,但一个有修养的人,就能将其内在的心性修养,经由外在的言行举止显现出来,使精神修养获得具体化,这就是孟子所谓的“践形”。

孟子强调受教育者主体性之唤醒,也就是以“觉”为核心工作的教育哲学,成为传统中国教育思想的核心价值。二千年来中国的儒家教育传统在东亚地区蔚为主流。孟子说:“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孟子·尽心上》)孟子又说:“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孟子·离娄上》)孟子也强调教育是善政之核心工作,教育的边际效用就是政治的清明。

儒家教学内容的特色是以经典及其价值理念为主。孟子的教学方法是一种“入乎其内”,而不是“出乎其外”的教育方式。儒家的教育目的是为了人格的培养,而不是为了追求功名利益,教学目标特重人格养成而不是职业训练。更深入来看,儒家教育的核心价值在于唤醒学习者的心灵的觉醒,因为“自我”觉醒后才能与“他者”互动,先完成“内圣”而后才能展开“外王”的事业。儒家基本上都主张“外在领域”是“内在领域”的延伸与扩大,但现代人可能质疑:“自我”的觉醒及其与“世界”互动之间会存在一个问题:内在领域的运作逻辑,事实上并不等同于外在领域的运作逻辑。内在领域与外在领域是不同质的,是不可互相化约的,是不等同的。因为,在道德领域的范畴中,道德可由人的自由意志所控制,如孔子所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但在政治领域的运作逻辑,则是以权力的争夺为目标,常常不是个人的自由意志所能完全控制。在儒家看来,这项质疑可能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儒家都主张:道德是政治的基础,而政治是道德的延伸,从内在领域到外在领域是一个层层推展(如孟子所谓的“扩充”)的同心圆展开之过程。但从历史的实际历程来看,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确有其困难,因为在帝制中国集权体制之下,知识分子能“得君行道”者少,多数儒者仅能走“化民行道”的路径。

至于儒家教育的方法则着重因材施教,孔子回答学生问“仁”之内容均各不相同。儒家教育也重视以身作则,即“典范学习”,更重视启发教学,即“举一反三”。儒家教育最重要的是反求诸己。所谓“反求诸己”,就是指经由将经典价值含纳入受教育者的身心之中,使教育成为一种“为己之学”。

我们要厘定孔孟以后东亚儒家如何思考“什么是教育”这个问题,最具有启发性的观察点就是儒者对于“学”这个字的解释。我以前的研究曾归纳历代中国儒者对于《论语》中“学”字的解释,主要有两种进路:“第一种是以‘觉’训‘学’的解释进路,起于北宋邢昺,南宋杨简与陆象山申其说,至明代心学一系而大畅其流,王阳明集其大成。第二种解释进路是以‘效’训‘学’,起于朱子,大畅于朱子后学如陈淳、金履祥、许谦”。不论是通过学习者的“心”之觉醒,或通过对先贤的仿效,儒家定义下的教育,就是一种激发“自我”的觉醒与转化的过程。

在儒家教育哲学中,教育是一种“为己之学”,也就是一种自我生命的提升的事业。这种教育是一种内省之学,王阳明论为学工夫时说:

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

王阳明上文中所说的“学”,以“心”的贞定为其中心,“学”不是一种外在知识的追索。德川时代日本阳明学者佐藤一斋晚年曾说:

孔子之学,自修己以敬,至于安百姓,只是实事实学。以四教文行忠信,所雅言诗书执礼,不必端事诵读而已也。故当时学者虽有敏钝之异,各成其器,人皆可学,无能不能也。后世则此学坠在于艺一途,博物多识,一过成诵,艺也。词藻纵横,千言立下,尤艺也。

佐藤一斋在以上说法中,分辨“学”与“艺”的差别,强调所谓“学”并不是“博物多识”之类的知识累积或技艺习得而已。佐藤一斋对“教育”的再定义,可说与孔子、孟子、王阳明一脉相承,皆以“为己之学”为教育之目标。

我们讨论教育的“目标”,正如当代英国教育哲学家彼得斯(R.S.Peters,1919—2011)所说,必然涉及讨论“教育”这个概念时的脉络、学习的方向与目标的成败。东亚儒家学者基本上是在学习者的生命之提升的脉络中讨论“教育”,他们主张“教育”是为了自己生命的成长,是一种内省之学,所以孟子说:“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孟子·告子下》),学习的成败取决于学习者是否回归自我之主体性。

再从教育的内容来看,儒家重视“教育”之“规范的面向”(the normative aspect of education,近于佐藤一斋所谓“学”),远过于“教育”之“认知的面向”(the cognitive aspect of education,近于佐藤一斋所谓“艺”)。孔子虽然鼓励学生“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但孔子更提示学生“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论语·卫灵公》),孔子显然主张德行是认知的基础,主张以“仁”摄“知”。孟子说:“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孟子·滕文公上》),又说:“〔……〕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下文将讨论的南宋朱子的《白鹿洞书院学规》,就以讲明五伦作为书院教育的目标。所以,从孔子以降的东亚儒家学者,都强调在“仁”显“知”,也都认为“教育”与“训练”实属不同领域,不能混淆。

三 教育何以可能?

如果“教育”被定义为“自我”的觉醒与转化,那么,儒家就必须面对“教育何以可能”这个教育哲学的人性论基础之问题。我们先从孟子说起。孟子教育哲学有其人性论的预设。孟子认为人“心”具有价值判断之能力。人的“心”是价值意识的创发者,人生而具有道德判断的内在能力。孟子认为人生而具有“四端之心”,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孟子主张人如能善用实践理性,就可使“心”之价值创发的功能自然发挥。《孟子·告子上》记载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朱熹解释这一段话说:

大体,心也。小体,耳目之类也。官之为言思也。耳司听,目司视,各有所职而不能思,是以蔽于外物。既不能思而蔽于外物,则亦一物而已。又以外物交于此物,其引之而去不难矣。心则能思,而以思为职。凡事物之来,心得其职,则得其理,而物不能蔽;失其职,则不得其理,而物来蔽之。此三者,皆天之所以与我者,而心为大。若能有以立之,则事无不思,而耳目之欲不能夺之矣,此所以为大人也。

朱子在上文的解释中所蕴涵的“理”学色彩虽然可能引起疑虑,但朱子强调“心则能思,而以思为职”,则完全遥契孟子精神。孟子认为人的五官是不具判断力的,容易受外界的影响,但人“心”则具有价值判断能力,具有普遍必然性。柏拉图曾说所谓哲学的生活是一种无视于身体的愉悦,而着重于精神愉悦的生活,古代西方思想家基本上将“身”“心”二分;但东方思想家则认为“身”“心”是一种连续性关系,不是断裂二分的敌体。

孟子思想中的“心”具有思考能力,因此,“心”能掌握外在事物的“理”。因为“心”具有“普遍性”,所以有其“必然性”。所谓“普遍性”正如孟子在《孟子·告子上》所说:“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所谓“必然性”,正如孟子所说:“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孟子·告子上》)孟子以“圣人与我同类”这项事实,论述教育的核心工作就是:开发每个人之与生俱来皆具有的价值判断力的“心”。就“四端之心”人“固有之也”这项命题而言,孟子教育哲学的立场,近于当代教育哲学家卡尔(David Carr)所谓的“自由平等的传统主义”(Liberal egalitarian traditionalism)。

儒家教育哲学的人性论基础,涉及两个重要的理论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学习者的“心”如何能够理解万事万物的“理”?朱子在所撰《大学格物补传》中,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基本上是将“心”与“理”视为不同质之物,认为万事万物之存在或运作皆有其“理”,而人之“心”则具有认知之作用,因此,“心”与“理”虽然二分,但“心”可以经由“格物”而鉴知“理”。朝鲜时代(1392—1911)朝鲜思想界笼罩在朱子学典范之下,所以19世纪韩儒朴文一强调通过学习,而使“心”与“理”之关系从二分走向合一。

但是,王阳明对这个问题完全采取与朱子不同的思路。王阳明批判朱子说: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

王阳明主张“心”即“理”,他宣称:“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在王阳明所主张“心即理”的立场之下,所谓学习就是对人“心”的自觉能力的唤醒,诚如劳思光先生所说:“阳明心中实无‘认知活动之独立领域’”,所以,“教育”就绝对不是一种纯知识的传授与认知活动而已。

儒家教育哲学的人性论基础的第二个理论问题是:“知”与“行”的关系如何?“知”“行”问题是中国思想重大问题之一,《尚书·说命》就有“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的说法,先秦孔门讲“学”均兼“知”与“行”言之,两面并观。朱子论“学”虽强调“学之为言效也”,但重点仍在“行”上落实。但是,问题是:学习者从“认知活动”跃入“实践活动”如何可能?

王阳明对儒家教育哲学中的这个理论问题,提出“致良知”作为从“知”跃入“行”的关键,王阳明说:

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

王阳明指出,所有的学习活动,必须回归学习者之“良知”。透过“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就可以避免教育过度务外遗内、博而寡要、玩物丧志之弊病。

关于从“认知活动”落实为“实践活动”这个问题,19世纪朝鲜儒者朴宗永说:

学者欲知其未知,欲能其未能也,而究其归则兼知行而言,欲复其本然之善也。

朴宗永在这里所说的学习的目的在于“复其本然之善”,可以与王阳明的“致良知”之说互相发明。

总之,东亚儒家尤其是阳明学一系儒者,主张教育之所以可能,乃是因为人“心”与事物之“理”具有相同的质素(essence),教育的目的就在于回归并激发学习者之内在的善苗。我们可以说,儒家讲的绝不是一套“论述”(discourse),而是与学习者相关的(agent-relative)的一套实践方案或行动纲领。

四 如何进行教育? (一) 理念

如果教育的目标在于唤醒人性深处本有的善苗,呵护它成长的话,那么,教育工作应如何进行呢?

东亚儒家对教育的方法,提出各种论述,也具体落实在他们主持的书院之中。我们从孟子的教育方法开始讨论,孟子的教学方法有三项最为重要,并成为东亚儒家教育家的共识。首先,孟子很重视学习者的心之淬炼。孟子认为,人生而具有“良知”与“良能”,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尽心上》)但是,具有“良知”、“良能”的“心”却可能未获良善护持而失落。因此,孟子认为,所谓的“学问之道”,就是找回失落的“本心”,重建“自我”的主体性。一切教育的方法都在心的淬炼,而心的淬炼必须在具体情境中经历考验,这就是后代中国思想家所谓的“历事练心”。正如孟子说:“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孟子·尽心上》),孟子认为像这种“历事练心”的孤臣孽子,才能攀登生命的高峰。

其次,孔孟教学方法皆重视“因材施教”,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下》),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孟子·尽心上》),孟子特别重视因材施教,这是孟子继承自孔子的教育原则。《论语·颜渊》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孔子回答不同弟子问“仁”的答案,皆因弟子的根器而有所不同,这是孔门因材施教教育方法的具体实践。

孟子的第三种教育方法而且也成为东亚儒者的共识的,就是重视“典范教育”。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孟子·离娄上》),“教者必以正”是这段话的核心思想。孟子认为一切教育的核心是一种典型的建立与模仿。这种“典范教育”的原则,颇近于20世纪美国哲学家波兰尼(Machael Polanyi,1891—1976)所谓的“默会之知”(tacit knowing)的内涵,这种“默会之知”是一种经由模仿并体认、体知具有典范意义的师长及其行谊与思想而获得的。

东亚儒家教育家具有共识的第四种教学方法就是“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孔子告诫弟子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在日常生活之中体悟超越性的原理,在“特殊性”之中体认“普遍性”。孔门“下学而上达”的教学宗风,正是体神化不测之妙于人伦日用之间。17世纪日本儒者伊藤仁斋正是在日常性之中,推崇《论语》为“最上至极宇宙第一书”。

对于孔子“下学而上达”的教学方法,王阳明的申论最为鞭辟入里,《传习录》以下一段问答:

问上达功夫。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王阳明在此所强调的是,即“下学”即“上达”,两者并不断为两橛。所谓“即下学即上达”,指抽象的知识必须在具体的实践行为之中才能被体认、被体知。王阳明接着以他的“致良知”概念为例,进一步论证“理论”(theoria)不能脱离“实践”(praxis)的道理说:

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

王阳明在此启示我们的是:《大学》所谓“致知”(《大学》第五章),并不是一套抽象的“论述”(discourse),而是“致知必在于行”,亦即所谓“知行合一”,儒学之所以为实学,其根本理由在此。

关于“下学而上达”这项教育方法,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朝鲜儒者丁茶山提出很精彩的解释,丁茶山说:

仁义礼智之名,成于行事之后,故爱人而后谓之仁;爱人之先,仁之名未立也。善我而后谓之义。善我之先,义之名未立也。宾主拜揖而后礼之名立焉。事物辨明而后智之名立焉。

丁茶山以上这一段解说,洋溢着东亚儒学的“实学”精神,丁茶山主张所谓“仁义礼智”的道德理念,只有在实践之后才能被建立、被感知,“仁义礼智”并不是一种“先验的”(a priori)的抽象命题。丁茶山的哲学立场可以说既不是主观主义(subjectivism),也不是“客观主义”(objectivism),而是一种“体验主义”(experientialism)。东亚儒家的“下学而上达”的第四种教育方法的哲学基础,正是在于“体验主义”。

(二) 实践

我们观察东亚儒家学者的教学方法及其理念,最有启发性的切入点,就是儒者在他们主持的书院,所揭示的“学规”,所以我们接着分析中、日、韩三地儒家书院的教育理念及其实践。

在东亚地区的历史上,中国书院的建制源远流长,从第10世纪以降,各地书院之设立如雨后春笋,大多有“学规”以作为师生共同努力之教学愿景。在东亚书院史上所有书院的学规之中,最为重要而且影响最为深远的莫过于朱子的《白鹿洞书院学规》。《白鹿洞书院学规》所揭示的教育目标在于教导五伦,而教学之方法在于“博学”、“审问”、“谨思”、“明辨”、“笃行”等五大学习步骤,完全体现自孔门教学以降,东亚儒家教育力求“知行合一”的宗风,而且“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一切学习皆为反观“自我”,迈向“自我”的“道德主体性”之建立。

朱子所撰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成为朝鲜与日本的书院典范。朝鲜时代书院的学规基本上都是根据朱子的《白鹿洞书院学规》而加以调整。李滉(退溪,1501—1570)所写的《伊山书院院规》与李珥(栗谷,1536—1584)所写的《隐屏精舍学规》,也都是在朱子的基础上撰写。后来,李滉一系的书院以《伊山书院院规》为基本模式,李珥一系的书院以《隐屏精舍学规》为基本模式,因应时代之变化而加以调整。《伊山书院院规》与《隐屏精舍学规》是朝鲜书院学规的典范。朝鲜时代书院的学规是个别书院自定义的规约,虽然通称为“学规”,但是其名称颇为多样,例如“学规”、“学令”、“院规”、“斋规”、“斋宪”、“约束”、“讲规”、“立约”、“训示文”、“谕示文”等不同名称,可以显示儒家书院教育所重视的是教育的“规范的面向”而不只是“认知的面向”。

16世纪朝鲜朱子学大师李退溪所建的伊山书院位于庆尚北道荣州,建于1554年(明宗9年)。退溪命名为“伊山书院”,亲自撰写院规与记文。退溪死后,供奉其灵位(1573年),升格为赐额书院。退溪所撰的《伊山院规》成为朝鲜书院院规之嚆矢。《伊山院规》全文如下:

诸生读书,以四书五经为本原,学,家礼为门户。遵国家作养之方,守圣贤亲切之训,知万善本具于我,信古道可践于今,皆务为躬行心得明体适用之学,其诸史子集、文章科举之业,亦不可不为之旁务博通。然当知内外本末轻重缓急之序,常自激昂,莫令坠堕,自余邪诞妖异淫僻之书,并不得入院近眼,以乱道惑志。

诸生立志坚苦,趋向正直。业以远大自期,行以道义为归者为善学。其处心卑下,取舍眩惑,知识未脱于俗陋,意望专在于利欲者为非学,如有性行乖常,非笑礼法,侮慢圣贤,诡经反道,丑言辱亲,败群不率者,院中共议摈之。

诸生常宜静处各斋,专精读书,非因讲究疑难,不宜浪过他斋,虚谈度日,以致彼我荒思废业。

无故无告,切无频数出入。凡衣冠作止言行之间,各务切偲,相观而善。

泮宫明伦堂,书揭伊川先生四勿箴,晦庵先生白鹿洞规十训,陈茂卿夙兴夜寐箴,此意甚好。院中亦宜以此揭诸壁上,以相规警。

书不得出门,色不得入门,酒不得酿,刑不得用,书出易失,色入易污,酿非学舍宜,刑非儒冠事。刑谓诸生或有司以私怒捶打外人之类。此最不可开端。若院属人有罪。则不可全赦。小则有司。大则与上有司同议论罚。

院有司,以近居廉干品官二人差定,又择儒士之识事理有行义众所推服者一人,为上有司,皆二年相递。

诸生与有司,务以礼貌相接,敬信相待。

院属人完恤,有司与诸生,常须爱护下人。院事斋事外,毋得人人私使唤,毋得私怒罚。

立院养士,所以奉国家右文兴学,作新人才之意,人谁不尽心,继今莅县者,必于院事,有增其制,无损其约,其于斯文,岂不幸甚。

童蒙,非因受业与招致,不得入入德门内。

寓生,不拘冠未冠,无定额,成才乃升院。

李退溪的伊山书院教学以《四书》、《五经》为主,他在《伊山书院记》中说:“今何所从事而可乎?本之五伦,而以穷理笃行为学者,朱先生白鹿洞规也”,完全遵循朱子教学的典范。

除了李退溪的伊山书院之外,李栗谷在去官辞职后,住于石潭教学。石潭的地形类似于中国福建武夷九曲,于是,栗谷仿效朱子的武夷精舍建立隐屏精舍(1578年),并作学规。李栗谷又模仿朱子的《武夷棹歌》而作《高山九曲歌》。李栗谷又于1550年建文宪书院,亦有学规,规范书院生从生活起居颇为明细。总之,从14世纪开始,朝鲜社会就已经深深浸润在儒家传统之中,儒教取得了近乎国教的地位与影响力,而朱子学更是朝鲜儒学的主流,所以,从16世纪以降朝鲜的书院的学规,莫不以朱子的《白鹿洞书院学规》为典范。

现在,我们再看德川时代日本的书院讲学。虽然17世纪的古学派大师伊藤仁斋(1627—1705)就在古义堂讲学,但是较具规模的书院,到18世纪才在大阪出现。进入18世纪以后,大阪地区工商活动频繁,经济发达,大阪遂有“天下の台所”(てんかのだいところ)之称。大阪的怀德堂书院原系私塾,由五位成功商人捐资,遂转化为公开讲学之场所。怀德堂教育以朱子学为基础,讲学特重“义利合一”。

最能体现朱子学对大阪怀德堂的典范作用的是,日本天明二年(1782年)中井竹山(名积善,1730—1804)就任怀德堂第四代堂主时,将朱子的《白鹿洞书院揭示》刻在巨板上置于讲堂,中井履轩(1732—1817)又将《白鹿洞书院揭示》抄写、揭于怀德堂堂内,完全反映朱子学的教育典范在18世纪日本教育界的影响力。

日本儒家书院学规的另一个具有代表性意义的,则是阳明学者大塩中斋(平八郎,1793—1837)所写的《洗心洞入学盟誓》。《盟誓》起首就先正师弟之名,接着条列书院的学规如下:

主忠信,而不可失圣学之意矣。如为俗习所牵制,而废学荒业以陷奸细淫邪,则应其家之贫富,使购某所告之经史以出焉。其所出之经史尽附诸塾生。[……]

学之要,在躬行孝弟仁义而已矣。故不可读小说及异端。眩人之杂书。如犯之,则无少长鞭扑若干。[……]

每日之业,先经业而后诗章。如逆施之,则鞭扑若干。

不许阴缔交于俗辈恶人,以登楼纵酒等之放逸。如一犯之,则与废学荒业之谴同。

一宿中不许私出入塾。如不请某以擅出焉,则虽辞之以归省,敢不赦其谴,鞭扑若干。

家事有变故,则必咨询焉。[……]

丧祭嫁娶及诸吉凶,必告于某,与同其忧喜。

犯公罪,则虽族亲不能掩护,告诸官以任其处置,愿你们小心翼翼,莫贻父母之忧。

右数件勿忘勿失。此是盟之恤哉。

大塩中斋所订的“入学盟誓”,从“主忠信”、“躬行孝弟仁义”等修身德目,一直到日常生活规则,明订违反之学生则施以鞭挞,可谓至为严厉。

那么,在德川时代的书院、私塾或藩校里,学习活动如何进行呢?前田勉的研究告诉我们:德川后期,在全日本各地的藩校与私塾中,已经形成三种阶段分明的学习方法:(1)素读,(2)讲释,(3)会读。第一阶段是所谓“素读”,就是对经典如《四书》、《孝经》、《近思录》、《三字经》等,进行句读与诵读。这个读书阶段大约始于7、8岁,并不解释经典的内容,仅系音读、熟习文字并背诵。第二阶段就进入所谓“讲释”,约开始于15岁,学生在听闻经典中的一章或一节之后,一起口头诵读。这种讲释的读书方法,以山崎闇斋(1618—1682)学派最为广泛施行。第三阶段是所谓“会读”,约从15岁开始与“讲释”一起进行。指导师长集合程度相近的学生于一室之内,以所择定的经典中之章句为中心,提出问题互相讨论,进行集体研究,共同学习。在这种共同读书会的会读中,也常常议论时政,尤其是水户藩的藤田东湖(1806—1855)与长州藩的吉田松阴(1830—1859)等幕末志士,在会读中提倡尊王攘夷与公议舆论,从儒学经典的会读中,涌现对政治的讨论。德川时代日本的会读学习活动,与中国明末东林书院的学习宗风,可谓遥相呼应,体显儒家教育一贯的经世精神。

总结本节所论,东亚儒家教育方法,肇端于先秦孔孟,弘扬于南宋朱子,并实践于书院教育之中,而朱子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更是日韩两地儒家书院学规的典范,具体表现为儒家教育理念的落实。

五 结论

本文从孟子、朱子与王阳明的教育哲学出发,运用中、日、韩各地传统书院的学规,探讨东亚儒家教育哲学及其在书院的落实,我们可以提出以下几点结论:第一,针对教育的本质与方法而言,东亚儒家学者认为教育是一种“无声的革命”:孟子、王阳明与中、日、韩三地儒者兴办书院,都认为教育的目的不在于技艺传授,而是激发每个人心灵“无声的革命”,也就是19世纪朝鲜儒者朴宗永所说的“复其本然之善”。东亚儒者所着重的是经由“心的淬炼”、“因材施教”、“典范学习”以及“下学而上达”等教育方法,而点燃的“无声的革命”。第二,针对教育的目标而言,东亚儒家学者主张教育是一种“为己之学”:孟子认为教育是唤醒自我生命,建立主体性,使自己成为“大丈夫”的“为己之学”;王阳明强调所谓“学”,就是“致良知”,都认为教育就是回复学习者的“本然之善”,使学习者生命中潜在的美,获得诱导、舒展并开花结果,如王阳明说的“合心与理为一”。

第三,针对教育理念的实践而言,东亚儒家学者都主张教育是一种由内向外“扩而充之”的自我生命之转化过程,并从“自我的转化”启动“世界的转化”:孟子认为通过心的“唤醒”与“扩充”,精神可以连续性地发展,从个人、社会到宇宙。正如孟子所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孟子·公孙丑上》),王阳明强调在日常生活实践中体认“良知”,才能“下学而上达”;孟子、王阳明与东亚儒者都认为从“个体”的转化走向“世界”的转化,可以透过教育而完成,朱子的白鹿洞书院以五伦为学之大端,揭之楣间,师生共学而责之于身。二千年来中、日、韩等东亚地区的书院,正是完成这种“自我转化”的志业的学习共同体,所以中、日、韩三地的儒家书院,对于学生的行为举止,都有严格的规范。20世纪德国哲学家雅斯培(Karl Jaspers,1883—1969)的言论,可与儒家教育理想相印证,雅斯培说:“教育将个人及其存在带入整个团体的存在。他走入世界,而不是牢牢的站在自己的地方,因此万物使他狭小世界的生活变得有生气。如果人与一个更明朗、更充实的世界合而为一体,人将更能够成为他自己。”雅斯培的说法,完全可以与儒家哲学互相发明。就东亚儒家之强调“教育”的“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而不是“外在效益”,以及“教育”是“为己之学”而言,儒家教育哲学正是一种“传统主义”(traditionalism)的教育哲学。

在21世纪全球化时代里,随着高科技与知识经济的快速发展,虽然大学师生的研发成果,常具有改变人类文明方向之潜力,所以,大学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但是,大学也愈来愈成为整体经济领域的一部分,从而使“大学教育”成为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而服务的“知识产业”,所以,在世界贸易组织(WTO)贸易规范中,教育就被归类为“服务业”,也因此之故,21世纪的大学教育很重视培养的毕业生的可雇用性(employability)。如果说19世纪的大学教育是为了培养精英阶级,20世纪的大学教育是为中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而服务。展望未来,21世纪的大学是为了社会福祉的提升呢?或是为提升个人的竞争力?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21世纪的大学教育有其共同的盲点,即是忽视学生内在生命的成长,而这正是数千年来东亚儒家教育传统最重视的核心价值。

盱衡当前大学教育的普遍问题,我们发现首先是教学内容与生活实践脱离之问题。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之中,人文教育就比较难以符合市场的需求,举例言之,2015年6月日本政府文部科学省就发公文,要求设有人文社会学院的60所国立大学进行“改革”,至8月份已有26所国立大学已废除或考虑调整人文社会科学系所,教师员额缩编或改棣,但是,文科省强烈否认有打压人文社会科学之意图,纷纷扰扰,尘埃尚未落定。总之,现代大学所传授的基本上是一种“谋生活的教育”,它与“提升生命的教育”已日渐背离。现阶段国内外大学教育的病灶,有赖于东亚儒家教育理念的流注与洗涤。

在现代大学里,以教科书为中心的教学方法,强调“套装知识”的传递,较少触及学生思考活动的“默会层面”(tacit dimension)。“二战”以后科技的突飞猛进与大学结构的颠覆,人文与通识教育的边缘化,造成“专业的傲慢”与“反智主义心态”。正如1936年芝加哥大学校长哈金森(Robert M.Hutchins,1899—1977)所说的,1930年代美国的大学充满了“反智主义心态”(anti-intellectualism)。随着21世纪高新科技的发展,全球化时代中世界各国的大学教育重视实用教育,更加强调提升学生的“可雇用性”,“反智”的心态与氛围更加弥漫。东亚儒家教育哲学重视“自我”的转化,强调“下学而上达”,对于21世纪教育的盲点,当有其矫治之作用。

在本文的分析的基础之上,我们可以提出结论性的看法。孟子、王阳明与东亚儒家学者的教育哲学,在21世纪给我们的第一种启示是:生命难得,有赖师长的唤醒。儒家强调教育是一种对师长典范的学习过程,正如荀子所说的:“学莫便乎近其人”,因此亲近师长最为重要。东亚儒家教育哲学给我们的第二种启示是:一切的教育应从现行的“出乎其外”的学习方法,再融入“入乎其内”的学习方法。在“出乎其外”的教育方法(etic approach),学习者是观察者,着重知识的客观化、数量化、标准化、商品化。在“入乎其内”的教育方法(emic approach)里,学习者是参与者,着重知识的内隐化与“转识成智”。唯有“入乎其内”的教育方式,才能透过“自我的转化”扩而充之,达到“世界的转化”。

伊藤仁斋:《论语古义》,收入关仪一郎编:《日本名家四书注释全书》(东京:凤出版,1973年),第3卷,论语部一,《总论》,第4页。亦见于:伊藤仁斋:《童子问》,收入家永三郎等校注:《近世思想家文集》(东京:岩波书店,1966年,1981年),卷上,第5章,第204页。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7页。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34页。

参考〔清〕王先谦:《荀子集解》,台北:艺文印书馆,2000年。

刘宗周:《论语学案》,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1,第1页。

参看劳思光:《中国哲学史》,台北:三民书局,1981年,第3册下,第894—895页;Lao Sze-kwang,“On Understanding Chinese Philosophy:An Inquiry and a Proposal,” in Robert A. Allinson ed.,Understanding the Chinese MindThe Philosophical Roots(Hong 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p.265—293;劳思光:《对于如何理解中国哲学之探讨及建议》,《中国文哲研究集刊》创刊号(1991年3月),第89—116页。

David Carr,“Education,Contestation and Confusions of Sense and Concept,” British Journal of Educational Studies,Vol.58,No.1(March,2010),pp.89—104.

David Carr,Making Sense of education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and Theory of Education and Teaching(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Falmer,2003),p.3.

我在近刊拙文中,对这一点有所发挥,参看Chun-chieh Huang,“Mencius' Educational Philosophy and Its Contemporary Relevance,” Educational Philosophy and Theory,Vol.46,No.13(December,2014),pp.1462—1473.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82页;并参考黄俊杰:《孟学思想史论(卷一)》(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1年),第2章,第29—68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9,第310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1,第331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3,第231—232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3,第353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7,第276页。

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4,第100页。

关于儒家“为己之学”的讨论,参考Wm. Thedore de Bary,The Liberal Tradition in China(Hong Kong:Chinese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3);Wm. T. de Bary,“Chu Hsi's Aims as an Educator,” in Wm. T. de Bary and John W.Chaffee eds.,Neo-Confucian EducationThe Formative Stage(Berkeley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9),pp.186—218。

黄俊杰:《德川日本〈论语〉诠释史论》,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5年,第230页。

王阳明:《传习录·上》,收入《王阳明全集》,上册,卷1,语录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8页。

佐藤一斋:《言志后录·四》,收入《佐藤一斋·大塩中斋》,东京:岩波书店,1980年,《日本思想大系》46,第237页。

R.S.Peters,“Aims of Education,” in R.S.Peters ed.,The Philosophy of Educa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pp.11—57,esp. p.14.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1,第328页。

R.S.Peters,Ethics and Education(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66),chapter 1,pp.25—31.

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9,第178页。

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8,第167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5,第255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5,第259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2,第3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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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ato,Phaedo,in Paul Friedländer,PlatoThe DialoguesSecond and Third Periods,tr. from the German by Hans Meyerhoff(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0),63E—69E,pp.42—43.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1,第330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1,第329—330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1,第328页。

David Carr,“Liberal Education and Its Rivals”,“通识教育与教育哲学学术研讨会”主题演讲,2015年10月2日,台北。

朱熹:《大学格物补传》,见《大学章句》,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6—7页。

参考市川安司:《朱子哲学に见える“知”の考察──〈大学章句〉“致知”の注を中心にして》,收入市川安司:《朱子哲学考论》,第29—68页;大滨皓:《朱子哲学》(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83年),第7章,第239—267页。

朴文一:《经义─论语》,氏著:《云庵集》,收入《韩国经学资料集成》,首尔:成均馆大学校出版部,1989年,第29册,论语十二,第453—455页。

王阳明:《传习录·中》,收入《王阳明全集》上册,卷2,语录二,第50—51页。

王阳明:《传习录·中》,收入《王阳明全集》上册,卷2,语录二,第50—51页。

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台北:三民书局,1983年,第416页。

孔安国传,孔颖达等正义:《尚书正义》,台北:艺文印书馆,1960年据清嘉庆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学开雕本影印,第141页。

朱熹:《四书或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卷1,第103页。

王阳明:《传习录·中》,收入《王阳明全集》上册,卷2,语录二,第51页。

朴宗永:《经旨蒙解─论语》,氏著:《松坞遗稿》,收入《韩国经学资料集成》,第29册,论语十二,第397—398页。

关于孟子的教学方法,我曾有较详细讨论,参考黄俊杰:《孟子》,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3年初版,2006年增订版,第6章。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3,第353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3,第353—354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2,第348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13,第361—362页。

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6,第132—133页。

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6,第133页。

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6,第139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7,第284页。

Machael Polanyi,The Tacit Dimension,New York:Doubleday,1966.

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7,第157页。

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9,第178页。

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6,第133页。

王阳明:《传习录·上》,收入《王阳明全集》上册,卷1,语录一,第14—15页。

王阳明:《传习录·中》,收入《王阳明全集》上册,卷2,语录二,第56页。

朱熹:《大学章句》,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6—7页。茶山论“仁”,不取朱子以“心之德,爱之理”为“仁”之旧说,我在近刊拙书中有所讨论,另详:Chun-chieh Huang,East Asian ConfucianismsTexts in Contexts(Göttingen and Taipei:V&R unipress and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2015),pp.86—87。

丁若镛:《与犹堂全书》,首尔:民族文化文库,2001年,第4册,《集二·经集》卷5,《孟子要义·公孙丑第二》,第413页。

邓洪波教授搜集1168年吕祖谦(1137—1181)的丽泽书院,到钱穆(1895—1990)的新亚书院学规,编为乙册,参看邓洪波编著:《中国书院学规》,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

朱熹:《白鹿洞书院学规》,见朱熹:《朱子文集》,台北:德富文教基金会,2000年,第8册,第3730—3732页。

收入《韩国文集丛刊》的书院学规,属于16世纪的有:《白云洞绍修书院立规》(周世鹏)、《伊山院规》(李滉)、《龙山书院斋宪》(朴光前)、《隐屏精舍学规》(李珥)、《隐屏精舍约束》(李珥)、《文宪书院学规》(李珥);属于17世纪的有:《道东书院院规》(郑逑)、《讲法》(郑逑)、《养正斋规》(尹舜举)、《星谷书院儒生劝学规》(李惟泰)、《竹林书院节目》(俞棨)、《咸宁书院立约文》(洪汝河)、《鲁冈书院斋规》(尹拯)、《示敬胜斋诸生》(尹拯)、《文会书院院规》(朴世采)、《南溪书堂学规》(朴世采)、《紫云书院院规》(朴世采);属于18世纪的有:《道峰院规(答道峰院规)》(权尚夏)、《观善斋学规》(申益愰)、《居斋节目》(李光庭)、《深谷书院学规》(李GFBC5)、《忠烈书院学规》(李GFBC5)、《道基书院学规》(李GFBC5)、《龙仁乡塾节目》(李GFBC5)、《老江书院讲学规目》(尹凤九)、《石室书院学规》(金元行)、《石室书院讲规》(金元行)、《兴学规范》(尹光绍)、《居斋学规》(李象靖)、《德谷书斋月朔讲会约》(安鼎福)、《洞中劝学节目》(李光靖)。

李滉:《伊山院规》,收入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89年,第30集,《退溪集》,卷41,《杂著》,第430a—431a页。

李滉:《伊山书院记》,收入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30集,《退溪集》,卷42,《记》,第445c—447b页。

李珥:《隐屏精舍学规(戊寅)》,收入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44集,《栗谷全书》,卷15,《杂著二》,第336d—338a页。

李珥:《文宪书院学规》,收入民族文化推进会编:《韩国文集丛刊》,第44集,《栗谷全书》,卷15,《杂著二》,第339c—340c页。

Cf. Martina Deuchler,The Confucian Transformation of KoreaA Study of Society and Ideology(Cambridge,MA/London:Council on East Asian Studies,Harvard University,1992),pp.3—27.

参考Tetsuo Najita,Visions of Virtue in Tokugawa JapanThe Kaitokudo Merchant Academy of Osaka(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p.8。此书有日译本:子安宣邦译:《怀德堂:18世纪日本の“德”の诸相》,东京:岩波书店,1992年,1998年;陶德民:《怀德堂朱子学の研究》,大阪:大阪大学出版会,1994年。

大塩中斋:《洗心洞入学盟誓》,见《日本の阳明学》(上),收入《阳明学思想大系》,东京:明德出版社,1973年,第8卷,第552a—b页。

前田勉:《江戶の読书会:会読の思想史》,东京:平凡社,2012年,第36—53页。

前田勉:《江戶の読书会:会読の思想史》,东京:平凡社,2012年,第15页。

朴宗永:《经旨蒙解─论语》,氏著:《松坞遗稿》,收入《韩国经学资料集成》,第29册,论语十二,第397—398页。

王阳明:《传习录·中》,收入《王阳明全集》上册,卷2,语录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1页。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3,第238页。

[德]雅斯培:《雅斯培论教育》,杜意风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年,第4—5页。

David Carr,“Traditionalism and Progressivism:A Perennial Problematic of Educational Theory and Policy,” Westminster Studies in Education,Vol.21(1998),pp.47—55.

见《读卖新闻》2015年8月24日报道。网址:http://www.yomiuri.co.jp/national/20150823-OYT1T50098.html(2015年9月7日)。

Robert Maynard Hutchins,The Higher Learning in America,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36.

北大哲学系注释:《荀子新注》,台北:里仁书局,1983年,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