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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 Vol. 48 Issue (2): 89-98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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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李孝迁. 进化论与中国史家的思维方式[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 48(2): 89-98.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2.011.
LI Xiao-qian. Theory of Evolution and Chinese Historians' Way of Thinking[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6, 48(2): 89-98.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2.011.
进化论与中国史家的思维方式
李孝迁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上海;200241)
摘要:清季以来,西学东渐,人们对历史的认知和理解发生了重要转折。在中国史家的思想急剧转变过程中,进化论影响之下的思维构成了史家思想世界的底色。严复所译《天演论》在近代中国流传虽广,但对读书人史学观念发生直接或间接作用的却是浮田和民的《史学原论》以及教科书之类的文本。借助各种管道,诸如教科书、通俗读物、报纸、学校教育等,与进化论有关的思想元素,传播与扩散到各个角落,成为无所不在的思维方式,或隐或显干预人们对历史的认知以及行为选择。历史被视为犹如生物有机体,事实之间存在因果关系,由一个阶段向上一个阶段不断爬升,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形成一条线性发展的轨迹。历史不是记载单数的人与事,而是复数的人群,导致一方面“重事轻人”成为史家之常识,亦成为评判史著高低之标准;另一方面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评价,不是从普遍的人性善恶角度立论,而以所谓进化大势为准则,顺之者美善,逆之者丑恶。凡此种种思维方式,千差万别,受影响者不尽全盘接受,更多的是选择性摄取,甚至同受进化论影响的史家在观念层面可能互相对立,并无同一性。受众运用这类思维,很多场合并非是一种自觉意识,已内化为思维习惯。
关键词进化论    思维方式    浮田和民    梁启超    
Theory of Evolution and Chinese Historians' Way of Thinking
LI Xiao-qian
Abstract: Since the late Qing Dynasty, people's cognition and understanding of history has undergone an important turning due to the spread of Western thought in China. In this process, Chinese historians began to form their way of thinking based on the theory of evolution. Through a variety of channels, such as textbooks, popular books, newspapers and school education, the elements of the theory of evolution almost spread to every corner, becoming a ubiquitous way of thinking and consequently influencing people's history cognition and behavior choice in an obvious or secret way. In spite of its ubiquity, it is embodied in various styles.
Keywords: theory of evolution    way of thinking    UKITA Kazumi    LIANG Qi-chao    

19世纪末以来,西方、日本各种思想资源在中国的流布,无形中对中国史学产生了极为显著的影响,人们对史学的认知和理解发生了重要转折,包括什么是历史,历史写什么、怎么写,如何评论历史人物与事件,如何解释历史等,皆与传统史学分道扬镳,呈现崭新的面貌。经西学的洗礼,一般读书人欲回归传统历史写作模式,用传统的历史观念思考历史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中国史家在思维层面的急剧转变过程中,哪些域外资源发挥潜移默化的作用,其转变的样式又如何,先行研究对此讨论不多,尚有深究的空间。

一 《史学原论》

众所周知,自从达尔文进化之说兴,历史观念为之大变。进化论是中国史学从传统向近代转型过程中的重要思想资源,曾依托哪些媒介发挥作用?有关进化论的文本最出名的当然是严复所译《天演论》,优胜劣败、自然淘汰等观念经常被运用于历史解释。但是,如果重访中国近代史学形成的脉络,近代读书人的历史观念和历史写作方式的转变,似乎与《天演论》没有显著的直接关联。“阐理则易为言,责事则难为力”,抽象的理论经过多重转换,用之于解释中国历史,欲达到方法与史料的圆融无碍,实践要比宣称难做得多。《天演论》被史家直接参考引用并不多,反而其他一些不起眼,乃至学术价值不高的西方、日本的译本,起到了更为直接的作用。这类文本主要包括:(一)史学专书,如浮田和民《史学原论》、巴克尔(H.T.Buckle)《英国文明史》等;(二)与史学有一定关系的社会学、政治学、地理学、人类学等译著,如斯宾塞(H.Spencer)《群学肄言》、甄克思(E.Jenks)《社会通诠》、吉丁斯(F.H.Giddings)《社会学提纲》、有贺长雄《社会进化论》等;(三)汉译历史教科书,尤其是东洋史、“支那史”教科书,直接成为读书人叙述中国历史的范本。以上这些译著虽不是专门讨论进化学说,但多以进化论阐述史学,或提出社会进化论,或以进化眼光撰述历史,对中国史家的思维方式转变产生无远弗届的影响。

浮田和民《史学原论》是20世纪初年在中国史学界最为风行的一本史学理论教材,集中阐述进化史观,中国史家的思维方式直接或间接受此书的影响最大。对于历史是什么,浮田完全以进化的眼光理解,深刻形塑中国读书人的历史观念。什么是进化现象?“其变化有一定之次序,而生长而发达,是所谓进化的现象”。什么是历史现象?“凡今日如此,明日如彼,一见而不再见,而前进而生长而发达者,谓之历史的现象”。因此,“历史者,进化者也,故今日如此,明日即如彼。……历史的事实有发达有生长,为进化之现象,而无循环之现象者也。反之为无发达、无生长、无进化者,决不能属于历史之范围”。

关于人类与社会的关系,人类“其肉体则初无进化,其心意之自然的能力则初无进步”,有永久进化之状势是“社会上之知识及道德及组织”,所以“言历史者,必意味之曰人类之历史,而言人类之历史者,必意味之曰社会之历史也”。社会进化的最高阶段即是国家,“国家者,社会之社会也,社会组织之进于完全者也,人间社会之最高等者也”。个人只有存在于社会、国家才有意义,故历史是研究社会与国家的进化历史,而不是个人的历史。

历史不是一堆事实的集合,所叙述的是“事实之变迁进化,非单独孤立,而前后相连络也。在于其能生发事实也,前之事实为原因,后之事实为结果,前后之间,有生长有发达,而无断绝。其现象也,以自单至复,自简入繁,自同至异为原则。其范围也,以进化的现象为范围”。孤立的事实是没有价值的事实,只有那些“能生长能发达能进化之事实,在能联络过去、现在、将来之事实”,才是有价值的事实。

人类社会进化的动力来自竞争,“夫生存竞争之结果,自禽兽而进于野蛮之域,自野蛮而进于文明之域,有进攻,无退守,由是而有如花如玉如美人如天仙之一新世界”。这是线性历史观的典型表述,历史发展呈现出一个阶段向另一个阶段的推进,由禽兽至野蛮,由野蛮至文明,有一个线性向上发展的历程,有进无退,最终导向一个美善的境界。浮田说:“史学者,研究人类进化阶级及法则之学也。”不论对社会进步的阶段做何种划分,社会进化论皆强调人类历史存在阶段式的推进,犹如生物由一种形态进化为更高一级形态,井然有序。

进化论原本是从生物学领域中归纳出来的理论,英人斯宾塞把它泛化到社会领域,提出社会有机体理论,社会如同生物,亦存在生长、发展,整体内的各个部分互相依存,一部分的变化会影响到其他部分。浮田和民则把历史视为有机体,如同社会、生物,有生长有发达,事实之间存在因果关系,环环相扣,由一个阶段发展到更高一个阶段,不断上升。

《史学原论》在同一时间出现五种译本,流传颇广,再经梁启超《新史学》的间接传播,以及其他新派学人的呼应,彻底改变了中国传统读书人“一治一乱”的循环史观和“好古非今”的退化史观,难怪时人惊叹“此等哲理夙为我国所未有梦见……一读之下,只觉思想之奇横,如养气之刺激于脑,议论之警辟,如轰雷之盘旋于顶”。足见对中国读书人思维冲击之大。当然,近代中国史家的思维形塑过程无疑错综复杂,《史学原论》只是诸多思想资源中较为重要的一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有新的思想输入中国,对史家的观念皆有所改造,但不可否认的是,进化论影响之下的思维构成了近代中国史家思想世界的底色。

二 “公理公例”

中国传统史家缺乏追求公理公例的愿望,故梁启超批评旧史:“但呆然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其事之何以生,其远因何在,近因何在,莫能言也。其事之影响于他事或他日者若何,当得善果,当得恶果,莫能言也。故汗牛充栋之史书,皆如蜡人院之偶像,毫无生气,读之徒费脑力。”这种“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的历史,王国维视之为史料,不能说是历史。那么,历史应该是怎么样呢?历史犹如生物有机体,叙述相互联络的事实,前为因后为果,孤立、单独的事实则被排除在历史之外,“历史之要义,在于钩稽人类之陈迹,以发见其进化之次第,务令首尾相贯,因果毕呈,晚近历史之得渐成为科学者,其道由此”。1902年王国维的老师日人藤田丰八指出历史乃“有机团体”,强调“人类之史迹前因后果,如连珠之不绝,若不明其中之关系,则数千年已往之陈迹,幻梦耳,浮云耳,何意义之足云”。王国维完全接受这种观念,他说:“自近世历史为一科学,故事实之间不可无系统,抑无论何学,苟无系统之智识者,不可谓之科学”。1902年梁启超承袭浮田《史学原论》,发表《新史学》,提出“善为史者,必研究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历史应讲求因果关系,探寻公理公例,已然成为历史书写的一大宗旨。

历史惟有讲求因果关系,以“过去之进化,导未来之进化”,才能增进人类的幸福。陈庆年明确指出:“近世历史为一科学,序次事实不可无系统。”认为“治史而不言系统,纲纪亡矣”。夏曾佑《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谓:“本编亦尊今文学者,惟其命意与国朝诸经师稍异,凡经义之变迁,皆以历史因果之理解之,不专在讲经也。” 1906年汪嵚《中国历史讲义》以为“聚无系统之智识,则不足成为一科学”,故所编之书,“自开卷以讫终编,其系统斠然若一,即每编每节,亦复相联。故于人群之进化,事实之本末,旨一以贯之”。又如相对保守的张运礼《中国历史全书》主张历史要考察“盛衰兴旺之递变,原因结果之相生”,这样才能避免“断烂朝报之讥”。吕思勉向来强调史学研究“根本在于观众事之会通,以求其公例”。近代史家多大程度上能呈现史事间的前因后果,颇可怀疑,但他们至少在宣称以追求公理公例为目标。

在因果关系的基础上提升为局部的公例,并以此解释历史现象。譬如,梁启超认为“凡人群第一期之进化,必依河流而起,此万国之所同也”,中国有黄河、长江两大流,其位置、性质各殊,故各自有其本来之文明,为独立发达之观。夏曾佑《中国古代史》说:“千古依赖,凡居中国之地者,南人之文化,必高于北人;南人之武勇,必劣于北人。故南人恒为北人所制,此殆地形、民族之公例然哉。”又谓:“古今人群进化之大例,必学说先开,而政治乃从其后。” 大多数史家视中外历史发展如一,公理公例皆可适用,具有普世性。

中国史家如夏曾佑、刘师培、吕思勉,根据西方社会学、人类学的理论,整理中国历史,从残缺琐屑的史料中作出一个系统的新颖解释。刘师培写有《小学与社会学之关系》一文,指出关于“社会进化之阶级言之最详”的是《社会通诠》,通过解析中国字义,证明亦适用于中国历史。他说“吾闻西儒社会学之言矣,人民进化之阶级,始于图腾,继以宗法,而成于国家。图腾之民事游牧,宗法之民事耕稼,然图腾之民莫不从事于战斗。及反求之中国古史,则神农以前华夏人民,大抵以游牧为生”,无礼仪法制,因“生口日滋”,地力日蹙,“不得不出于相争”。“种与种战,族与族争,日寻干戈,祸无宁日,死生之机,千钧一发。欲争自存,不得不筹自卫,欲筹自卫,不得不习戎兵。故炎黄以前,民群尚武,与后世流为文弱者不同。”并以“我”字证明古时“个人以尚武为本”,以“族”字证古时“家族以尚武为重”,以“师”、“辈”等字证明古时“社会以尚武为主”,以“国”字证明古时“国家以尚武为本”。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倾向,过于信仰西方理论,视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只要中国古书中的记载,与之符合,即足证明中国民族之进化,合乎常态。反之,若中国的历史不与这个臆说相符合,则必中国关于某‘阶段’的史绩,年代悠久,文献无征之故,社会进化论的本身,决不因不能应用到中国民族的进化史上来而稍可訾疑。”其论证的方式经常是演绎的,其表述的程式一般如“社会学家言……我国古代,似亦如此”、“社会学家言……征诸我国书传,亦多可见之”。时人批评吕思勉编著社会史讲义中的《男女篇》,“先拣定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作为纲要,然后再来检查中国的历史,逢到与社会进化论相似或相合之处,抄札下来,作为佐证,著成此篇”。

三 “进化之阶级”

“历史者何?所以载其演进发达之阶级也”。进化史观强调人类历史犹如有机体,进化历程之中必经种种“阶级”,由一个阶段向上一个阶段不断爬升,向一个更高级的目标挺进,达到美善的境界,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形成一条线性发展的轨迹,“人群进化,级级相嬗,譬如水流,前波后波,相续不断,故进步无止境”。而人类历史进化是普世的,任何文明必须经过每个阶段,“凡人群进化之阶级,皆有一定……此数种时代(野蛮自由时代、贵族封建时代、君权极盛时代、文明自由时代),无论何国何族,皆循一定之天则而递进者也。……凡国家必经过此四级时代而后完全成立,缺一不可焉”。但是,“人类进化先后之秩序,各国皆同,惟各国进化之年代不必尽同”,文明发展有先后,“此为万国各族所必历,但为时有迟速”,为“历代万国之公例”,“凡天地古今之事物,未有能逃进化之公例者也”。

19世纪末20世纪初年,西方各种历史发展图式学说纷至沓来,流行较广的如“石刀期——铜刀期——铁刀期”、“图腾社会——宗法社会——军国社会”、“行国——居国”、“渔猎——畜牧——耕桑”等,这种大刀阔斧式地把人类历史划分若干阶段,将纷繁复杂的人类文明简化为公式,呈现出线性进化图式,给人们提供了历史书写的框架。中国史家充分发挥对古代典籍熟稔的长处,按照公式寻找相应的历史材料,建构出一个阶段向另一个阶段的进化,以不逆乎人类历史进化的公理公例。

石铜铁三期论可能是最早传入中国的历史发展图式,对后来中国史家的历史叙述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三期论”最早由寓华传教士输入中国,如1873年《地学浅释》已介绍此说。至20世纪初,更多的文本论及三期论,使之成为人人皆知的常识。李思伦白(John Lambert Rees)译辑的《万国通史》(History of Ancient and Modern Nations,上海广学会1900年出版),前编卷一《太古志》指出,人类社会的发展“大抵皆经历古石、新石、铜、铁四代,然后渐而成今日之盛”。时人谓此说“皆华人从未道及”。1901年梁启超发表《中国史叙论》,第七节“史以前之时代”专门介绍三期论,“物质上之公例,无论何地,皆不可逃者也,故以此学说为比例,以考中国史前之史,决不为过”。然后梁氏引证斯宾塞的《社会学研究》,人类社会必须经过酋长、豪族、君主三期,这是“历代万国之公例”,并以此解释中国历史。新一代史家借用西方学者所提出的各种阶段论,撰写了不少新颖的历史著作。譬如,周维翰的《西史纲目》(初函上古史20卷,上海经世文社,1901年)对阶段论有充分的发挥。史前历史按人类使用的器具可分为三级:“铁级”、“铜级”、“石级”,而“石级”又分“精石级”和“粗石器”。古代人类经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从无衣无食、穴居野处的“初生之世”,渐次发展到“野番之世”、“酋长之世”、“君主之世”。这种用阶段论叙述历史,给人印象深刻,“所辟新理多为前人所未言”。嗣后,三期论被中国史家广泛用于描述上古社会的演进,取代了以往荒诞无稽的古史神话。

英国甄克思(Edward Jenks,1861—1939)的《社会通诠》(A History of Politics,1900),严复译,商务印书馆于1904年出版。这本小书首次向中国读者展示了西方社会进化的轨迹,即由图腾社会、宗法社会向军国社会逐级向上演进的过程。严复在译序说:“夫天下之群众矣,夷考进化之阶级,莫不始于图腾,继以宗法,而成于国家。方其为图腾也,其民渔猎,至于宗法,其民耕稼,而二者之间,其相嬗而转变者以游牧。最后由宗法以进于国家,而二者之间,其相受而蜕化者以封建,方其封建,民业大抵犹耕稼也。独至国家,而后兵、农、工、商四者之民备具,而其群相生相养之事乃极盛,而大和强立,蕃衍而不可以尅灭。此其为序之信,若天之四时,若人身之童少壮老,期有迟速,而不可或少紊者也。”人类社会(政治形态、产业形态)进化的图式即为:图腾(渔猎—游牧)——宗法(游牧—耕稼)——封建(耕稼)——国家(兵农工商)。此四阶段属先后递进发展的关系,由低级向高级爬升,人类社会毫无例外皆需经历。我国读者相信中国历史演进亦循此轨辙,“据天演之公例,以考社会之阶级;胪殊俗之制,以证社会之原理。其所以发明宗法社会者,谓由豢扰禽兽,至于人种群制,再进而为耕稼民族,又进而为工贾行社,虽言我国事绝少,然无一不与我国四千年来社会吻合”。夏曾佑认为庖牺氏正为出渔猎社会,而进游牧社会,“为进化必历之阶级”,神农氏处耕稼社会,“凡今日文明之国,其初必又由游牧社会,以进入耕稼社会”,“天下万国,其进化之级,莫不由此,而期有长短”。

西方学界所提出的社会进化图式并不一定完全被中国学者所采纳,但这些图式隐含了一种观看历史的思维方式,却被许多人所接受。历史应该表现出一个阶段向另一个阶段推进,一个时代进化到另一个时代,后者优于前者,一浪推一浪,阐明“社会进化之阶级”。中国史家热衷于历史分期断代,或受此影响。柳诒徵《中国文化史》强调:“世无一成不变之局,读史者第当识其变迁,以明人民进化之阶级,不必先立一成见也。”吕思勉说:“历史上社会进化,每呈一动一静之观”,“任何一个社会,在已往,大都有个突飞猛晋的时期。隔著一个时期,就停滞不进了。再阅若干时,又可以突飞猛晋起来。已而复归于停滞。如此更互不已。”中国旧史以朝代分期,在时间脉络中,不易呈现历史的转折、进化之迹,与进化史观的阶段论有本质的不同。“断代者,徒为君主易姓之符号,是朝史而非国史,谓为二十四朝之家谱,又岂过欤?故今后之作史,必不当断代,而不嫌断代,如上古、中古、近古之类,藉以考民族变迁之迹焉。”因此,新史家写作历史经常刻意呈现历史的波澜起伏,一系列的转折构成一幅步步上升的历史画面,给人一种演进感,而不是静止停滞的。

梁启超受桑原骘藏《东洋史要》启示,把中国历史分为三期,提出著名的“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层层递进,不断向外扩张。夏曾佑《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发明“三世七时代”:传疑时代、化成时代、极升时代、中衰时代、复盛时代、退化时代、更化时代,系于上古、中古、近世之下,着重于各个时代的演化。后来大部分中国历史叙述强调分期,放弃以朝断代的做法,让中国历史呈现出不断向前发展的总体趋势,无疑与阶段论的历史思维有渊源关系。

四 “多数之历史”

20世纪中西史学发展的一个显著特征即是具体单个人在历史中的隐退,这一取向与中国以“人”为中心的纪传史学截然不同。中国近代史学之所以与国际接轨,不能不说受到西方尤其是社会进化论的影响。对晚清学术界影响最大的西人是英国的斯宾塞。他虽不是史学家,但是他的史学观念却被梁启超称誉为“教人以作史读史之方”,对中国近代史学取向有关键性的作用。斯氏曾暗讽以往旧史近乎帝王传记,提出“邻猫生子”的比喻,在中国史学界流传广远。斯氏《教育论》(On Education)第一章“什么是最有价值的知识”(What Knowledge Is of Most Worth),最初发表于1859年《威斯敏斯特评论》(Westminster Review),颜永京译为中文,题名《肄业要览》,上海格致书室1882年出版。他反对写少数人的历史,主张历史应该写政府、宗教、阶级、风俗、迷信、法律、习惯、格言等广义上的文化史或文明史。具体个人被群体化,“把人的动作藏在事里头”,见事不见人。梁启超对《肄业要览》推崇有加,直接启发他后来提出著名的“二十四史,二十四姓家谱”说法。

王国维同样批评旧史关注于帝王将相事迹,“二十余代载籍如海,欲藉此以知一时之政治、风俗、学术,譬诸石层千仞,所存疆石不过一二,其他卷帙纷纶,只为帝王将相状事实作谱系,信如斯宾塞氏‘东家产猫’之喻,事非不实,其不关体要亦已甚矣”。1903年留日学生曾鲲化所著的《中国历史》,尤其强调“国民”在历史中应有之地位,批判“所谓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书,皆数千年王家年谱、军人战记,非我国民全部历代竞争进化之国史也”。素有旧学根柢的王舟瑶亦同情于新史家的批判,“今之言新史者,动谓中国无史学,二十四史者,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其言虽过,却有原因”,旧史“重君而轻民,陈古而略今,正闰之争,无关事实,纪传累卷,有似志铭,鲜特别之精神,碍人群之进化”。

斯宾塞的史学思想亦流传到日本,浮田和民《史学原论》接受之。浮田引用英国史学家阿诺德(Arnold Thomas,1795—1842)“历史者,社会之传记也”,谓之“颇近真理”。传记与历史“判然各殊”:“盖谓传记者,所以记个人之生活;历史者,所以记社会之生活也。虽所谓社会者由个人所组织,然个人与个人之间,于个人的志望、个人的利益外,更有公共之志望与公共之利益存焉。历史之所宜考究者在此也。故历史云云者,宜认为社会之历史,如文学社会、商业社会、宗教社会之历史云云者。宜认为普通公共之要素所存之历史,如苟无关于历史公共,则谓之传记则可,谓之历史则不可。且约而言之,则可云传记者,个人之历史;历史者,社会之传记焉”。梁启超无疑承袭了浮田的观点,强调“善为史者,以人物为历史之材料,不闻以历史为人物之画像;以人物为时代之代表,不闻以时代为人物之附属”。所以,单个具体的人物不再是历史书写的对象,群体化的人“事”始为历史的主体。彼时新史家所鼓吹的“民史”,不是为某一人写专传,亦不是为某一群人写列传,而是叙述制度、学术、宗教、技艺、产业、风俗等“进化之状”。邓实曾计划写一部民史,拟定目录有种族史、语言文字史、风俗史、宗教史、学术史、教育史、地理史、户口史、实业史、人物史、民政史、交通史,虽谓之“民史”,却见不到具体人物,即使“人物史”一项,已抽象为类别。恰恰是这种没有“人”的历史,被早年梁启超称许为“史裁之正轨”。

“人群”、“社会”引入历史,则要求历史书写从单数向复数的转变,不再记载个人、专写帝王将相,应该叙述一个群体发展的历史。历史不是单数个人与事的记载,应该阐述复数人与人、事与事、群体与群体内部的有机关系,进而发现其中的公理公例。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批评传统史书“详于君臣而略于人民,详于事迹而略于典制”,所以,他要写历代政体之异同、种族分合之始末、制度改革之大纲、社会进化之阶级、学术进退之大势。又如夏曾佑《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于“一家一人之事,则无不从略”,而详述“为一代兴亡之所系者”、“关乎外国者”、“关乎社会者”。曾鲲化《中国历史》叙述“古今人群进化之大势,盛衰隆替之原因结果,及万般社会之重要事实,为独一无二之主脑”。1906年汪嵚的《中国历史讲义》“重社会而轻个人,其不涉于社会者,皆从略”,这样的历史“使读者展卷而生爱国心,掩卷而滴忧国泪,庶不悖于国史之名义欤”。

如果历史是“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其公理公例”,那么传统的编年体和纪传体确实难以实现这个目标,唯独与章节体相似的纪事本末体或能满足此需要。譬如,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用“区分时代”与“分析事类”的方法,用篇、章、节的方式安排史事,以时间先后顺序叙述同一类事件或问题,纵横交错,增强事件间的联系感,也更易于解析事件产生、发展、变化的因果关系。章节体被广泛采用,正配合了中国史学“人的隐退”取向。纪传史学由中心退为边缘,最根本的原因是社会进化论引入历史,使史学观念发生革命性的改变,“重事轻人”成为史家之常识,亦成为评判史著高低之标准。1940年代吕思勉出版《中国通史》两册,体裁别致,上册分类专述文化现象,下册则按时代略述政治大事,叙论兼顾,但无具体人物,纯从社会科学的立场上,批评中国的文化和制度,被赞誉为“极多石破惊天的新理论”。如此,传统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历史写作模式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以人群(社会)进化为中心的章节体历史写作模式,成为20世纪中国史学的主流趋势。

“人的隐退”取向,即使没有梁启超的鼓吹,也很难挽回时趋,但并不是说无人反思。1920年代,梁启超的很多想法跟早年非常不同,以前他肆意攻击以人为主的正史,而后来他却主张写“人的专史”,以人物作本位编专史,这是他思想日趋成熟的表现。他说:“每一时代中须寻出代表的人物,把种种有关的事变都归纳到他身上。一方面看时势及环境如何影响到他的行为,一方面看他的行为又如何使时势及环境变化。”做中国通史可以用纪传体做一百篇传来包括全部历史,以一人做一代的中心,同时同类的事情和前后有关的事情都摆在一传内,这样分门别类撰写一百篇传,“尽能包括中国全部文化的历史”。梁氏主张用传记写通史,是他对自己早年过激言论的一种纠偏。钱穆对历史“重事轻人”取向也有所反思,“历史讲人事,人事该以人为主,事为副。非有人生,何来人事?……今天我们一切学术教育都学西洋,因此学校讲历史,都重事,不重人。如讲楚汉战争,汉高祖怎样打项羽?固然要讲到人,但只以事为主。……思想要有事实表现,事背后要有人主持。如果没有了人,制度、思想、理论都是空的,靠不住的。”然而,时风已成,“重事轻人”似为学院史学的“预流”。到了抗战时期由于需要改进历史教育,时人才意识到“人”的重要,纪传史学一度有复兴的迹象。

五 世运与善恶

既然历史书写的对象是人群、国家的历史,而不是“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那么涉及评价历史人物或事件,就不能如旧史家以单个人物和事件的善恶为标准,而应以是否顺应历史进化之大势为准则,顺之者美善,逆之者丑恶。浮田和民《史学原论》说:“虽述一奸雄之事迹,然仅以憎恶之情写之,尚未合历史家之资格,必也为之代表其同情乎。……譬如以反于人情之制度,而顾能行之于社会之上者,则当时必曾度其社会之可行与否也亦明矣。故准今日之事情,虽有不可不排斥者,而苟不以社会几分的同情观察之,则终不能谓正当之解释。”换言之,孤立评价历史人物之善恶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安顿于社会进化秩序中才能正确估量其价值。梁启超受他的影响,也有相类的看法:

善为史者,必无暇龂龂焉褒贬一二人,亦决不肯龂龂焉褒贬一二人。……吾以为一民族之进化堕落,其原因决不在一二人。……中国史家只知有一私人之善焉、恶焉、功焉、罪焉,而不知有一团体之善焉、恶焉、功焉、罪焉。以此牖民,此群治所以终不进也。

旧史家驾轻就熟以春秋微言大义褒贬历史人物和事件,但以社会进化的眼光评论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则是陌生的。但是,晚清以来经过进化论潜移默化的熏陶,中国读书人慢慢地接受、习惯用进化维度评论人与事,从历史发展大势解释历史人物的行为,而对旧史家所特别在意的善恶,不仅忽视,反过来还批判以伦理道德褒贬人物的做法。

1932年胡哲敷已经非常习惯用社会的视角评论历史,他说:“个人是全体社会的一个细胞,集合全数细胞而成一个有机体的社会,牵一发而全身动,个人与社会固是息息相关,不可分隔。个人的美恶,应该完全拿社会做标准。换句话说,个人的一言一行,都要与全部社群发生好像才能称之为美。所谓与全部社群发生好像者,倒也不一定要在当时当地的兑现。有些言行在当时为旧势力或恶势力所阻碍至后世始见其价值者,则其美的价值仍不稍损,孔子、孟子道不行于当时,功不朽于万世。”旧史家评论历史,多半忽于社会全体,以个人的成败得失计算,所以一篇传记大概记个人得失荣枯之经过,所论列的是非,亦多以此为衡。所以胡氏为秦始皇、隋炀帝平反,认为“万里长城,数千里运河,功用至今不衰,虽当时牺牲了若干人民,但拿整个历史,整个民族计算,这两件事毕竟是值得的。”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评价,他不是从普遍的人性善恶角度立论,即旧史讲褒贬,以善人为法,恶人为戒,而是从冷冰冰的所谓“整个历史”、“整个民族”是否受益为出发点,对个人行为“不致有过分的苛责”,那些“若干人民”的生命、价值、尊严在滚滚历史洪流中皆微不足道。

以秦始皇为例,旧史家对秦始皇所推行的事业,尤其严刑峻法、修长城、焚书坑儒等,颇多非议。然而,从社会进化的角度看,秦始皇所作所为却是积极进步的。日本文明史家田口卯吉曾给秦始皇平反,“秦之苛政,专归于始皇之度量狭隘,则未尽然也。盖开化史者,所以穷历代兴废之由,而详时势变迁之迹,一代之制度法治,有时势使之然,非一人之力所能致者也”。国内史家亦从“时势”角度为秦始皇辩解。吕思勉肯定秦始皇废封建置郡县、销毁兵器、统一度量衡和文字、迁徙富豪,是“时代所要求”、“时势所要求”,是“变古”,顺应时代的潮流。惟独焚书坑儒,是“复古”的,都是西周以前“学术官守,合而为一”的旧思想,“无道”到极点。之所以说秦始皇无道,并不在于坑杀多少儒生,而在于“复古”,违背了时代潮流。嗣后吕氏更反对把秦始皇说成暴君,把他的好处一笔抹杀,“其实这是冤枉的”,“他的政治实在是抱有一种伟大的理想的”。吕氏之所以有此见,是他一贯主张用进化眼光看历史的结果。陈登原《中国文化史》也为秦始皇辩护,“盖焚坑之举,原亦时势逼成。世多以此独罪秦皇,非笃论也”。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强调秦始皇之所以能做到中央集权,“正因为历史推动他这样做,所以顺利的完成了他的愿望。……汉朝继承秦制,一般儒生却开口就斥秦朝的不是,后世政论家又跟着汉儒说话,其实中国封建制度的发展,到嬴政才转上新的阶段,而这些人又正是这种制度的拥护者。”正因为秦始皇的事业推动了中国历史由一个阶段进步到另一个阶段,即使他的行为本身极为恶劣,但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扮演了推手的角色,则其价值反而是正面积极的。翦伯赞说:“每一个历史上的反动行动单独地或孤立地看来,是反动的;但若把他统一到整个历史发展的行程上去看,他或多或少总是具有一些进步性的。”如此一来,中国历史上许多人物和事件的评判,与旧史家出入甚大。以是否推动社会进步作为评价历史人物和事件的标准,淡化人性的普世价值,成为进化史观乃至唯物史观的显著特征。钱穆对此种取向有所批评,他说:“读史而不注重人物,断难把握社会的重心。注重人物,应该能识别其贤奸智愚,人物的贤奸智愚,影响到人事之成败利害。任何一个时期人事的最后责任,即属于其时代之人物,人物应切实负人事之重责。”注重人物的“贤奸智愚”,恰恰是新派史家所反对的。

以某人某事之所以成败,取决于是否符合进化大势,时常成为人们一种程式化的表述。孙中山有一经典语录:“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吕思勉说:“近人每好言著中国通史,吾不知其所谓‘通’者,其定义若何,若仍如《通志》之所谓通,吾敢决其必失败,以其于学术进化之趋势相反也。”问题在于,谁来定义“世界潮流”、“学术进化之趋势”是什么?这些好像是不证自明的真理,放诸四海皆准。谁掌握了话语权,常以历史真理为标榜,对不同声音者采取打压、排斥,形成一种强势论述。吕思勉《中国通史》谓“社会科学上的定律,和自然科学上的定律一样固定,决不会有例外。”语气如此决绝,此种非此即彼的思维,不能不说受进化论的影响。

余论

借助各种管道,诸如教科书、通俗读物、报纸、学校教育等,与进化论有关的思想元素,传布与扩散到各个角落,形成无所不在的思维方式,或隐或显干预人们对历史的认知以及行为选择。人们潜移默化地接受和运用这类思维,很多场合并非是一种自觉的意识。上文所讨论到的,如历史背后有因果关系,历史存在阶段性变化,单独个人的隐退,评论历史缺乏人性维度等,只是思维方式受进化论影响所表现的诸多样式之一,其形式甚为繁复。进化论强调古今相联又相异,“目前所食之果,非一一于古人证其因,即无以知其夷险”。因为要了解任何事物,必须追溯其过往,“现在是不能说明现在的。要说明现在,必须溯其原于已往。……既然现在的性质,都系从前所赋与,则要明白后一段事情,必须追求其前一段”。就观察事物的方法而言,便发生了一种“历史的态度”,即是研究事物如何发生,怎样来的,怎样的到现在的样子。这种“态度”也是“方法”,即胡适所谓的“祖孙的方法”。同样受进化论的影响,它也会产生另一种“逆时思维”,即从当下现实需要出发(果),逆推已往,寻找一个似乎合理的“因”。现实社会生活的幸与不幸,都是过去造成的,把责任都推卸给了历史,便会出现钱穆所担心的,“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又因今胜于古,自然难以对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轻蔑传统,对现在和未来盲目乐观和自信,钱穆斥之为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

进化史观强调过去、现在、未来彼此相联,了解过去,是为了知道现在,指导未来,换言之,未来并不是不可捉摸的,而且通过研究过去,可以知道未来的趋势。作为历史学家,具有双重任务,在知识层面,要善于发现“进化之公理公例”,在实践层面,史家的责任是“使后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于无疆”。史家不是为了知识而知识,“非欲以为理论之美观而已,将以施诸实用焉,将以贻诸来者焉”。正因为历史为解决现在问题、指引将来道路有如此大的作用,所以梁启超说“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史家不仅是历史的书写者,同时也是历史的创造者。历史研究者不是抽离于历史,而是要探索历史趋势,然后参与到历史过程中,推动趋势尽早实现。这一观念到左翼史家那里又有进一步发展,翦伯赞明确指出:“我们研究历史,不是为了宣扬我们的祖先,而是为了启示我们正在被压抑中的活着的人类;不是为了说明历史而研究历史,反之,是为了改变历史而研究历史。”唯物史观一个核心历史架构即五阶段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范文澜说史学家的任务,不仅要“把握社会发展的基本法则”,而且要根据法则所揭示的社会发展的阶段,“顺利地推动社会向一定目标前进”,这个目标就是社会主义社会,乃至最后的共产主义社会。所以他强调“研究中国历史,是每一个进步中国人民应负的责任”。这几乎是梁启超所说“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之翻版。

需要指出的是,受进化论影响的思维方式虽大行其道,但受众所表现的样式则千差万别,或选择性接受,或互相对立,并无同一性。譬如,柳诒徵接受进化论者通常的论述:“历史之学,最重因果。人事不能有因而无果,亦不能有果而无因。治历史者,职在综合人类过去时代复杂之事实,推求其因果而为之解析,以诏示来兹,舍此无所谓史学也。”但他又说:“历史的事实,有些是有因果的,有些又无因果。”对于公理公例,柳氏承认历史有阶段性变化,但他主张“历史只有蜕化,没有甚么进化和退化”,与时人看法不同,曾被嘲笑没有常识,连达尔文的进化论都不知道。“五四”时期德人杜里舒来华讲学,也主张历史蜕化,被他引为同道。柳氏不仅不认为人类历史发展阶段具有价值指向性,而且未必具有普世性。“人类之动作,有共同之轨辙,亦有特殊之蜕变”,所以,他的治史目标,“一以求人类演进之通则,一以明吾民独造之真际”。强调中西历史经验的独特性,是柳氏一以贯之的看法。关于历史应该写复数的国民历史,当年梁启超登高一呼,四方响应,但也有不同的声音。1906年刘乃晟的《中国历史课本》批评:“自新学勃兴,言历史者,动谓吾国旧史,大抵一姓帝王之私谱,于所谓民族史、国史之新义不相合,乃竞取小说杂记之所言,牵引附会,编次成书,求合于历史学之新义,此亦近今之通敝也。”自唐虞以来,皆以国土为君主之所有,故往者史家,皆以一姓统全国,因此《中国历史课本》“皆以帝王为纲”。关于历史分期,受进化论的影响,大多数史家采用上古、中古、近世区分法,但李泰棻《中国史纲》、陈恭禄《中国史》同受进化论的影响,却仍然主张以朝代分期。因为他们认为上古、中古、近世区分只适合于西欧历史,若用之于中国历史,则削足适履,武断牵强。

总之,经过进化论的思想改造,形成了新的强势话语,而原先那些属于主流的话语,逐渐被边缘化,斥为“异端”,视为落后过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隐而不彰。随着时间推移,当史家自我审视线性思维的不足,有些“异端”声音始被人所注意,彰显出思想的魅力。

本文的构思深受台湾王汎森《近代中国的线性历史观——以社会进化论为中心的讨论》(见氏著:《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一文的启发,特此说明。同时感谢匿名评审专家所提出的修改意见。

夏曾佑:《中国古代史》(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4页)谓:“循夫优胜劣败之理,服从强权,遂为世界之公例。威力所及,举世风靡,弱肉强食,视为公义。于是有具智、仁、勇者出,发明一种反抗强权之学说,以扶弱而抑强,此宗教之所以兴,而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也。”

萧一山:《清代通史·梁序》,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第5页。

以上关于浮田和民《史学原论》的引文,皆见邬国义编校:《史学通论》四种之李浩生译本,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见《中外日报》1903年3月13日《史学通论》出版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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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东洋史要·序》,上海:东文学社,18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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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藤田丰八:《泰西通史序》,上海:文明书局,1902年;又见《政艺通报》第13期,中篇:“史学文编”,1902年9月2日。

王国维:《东洋史要·序》,上海:东文学社,1898年。

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文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本,第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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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甄克思:《社会通诠》,严复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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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9年丹麦皇家博物馆馆长汤姆森(C.J.Thomsen,1788—1865)从馆藏的史前古物着眼,提出了著名的“三期论”,认为史前时代的丹麦经历了石器时代、铜器时代和铁器时代三个时期,奠定了史前考古学研究的基础。

[英]李思伦白辑译:《万国通史前编》,《太古志》卷,蔡尔康等笔述。

见《申报》1901年1月5日广学会精译大字本《万国通史前编》出版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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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史学可区分精英(学院)史学和大众(民间)史学,所谓“人的隐退”主要表现在学院史学,而在民间史学,以人为中心的纪传史学一直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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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浮田和民讲述,邬国义编校:《史学通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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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汪嵚:《中国历史讲义》封面提要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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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历史与教育》,《历史教育》1937年第2期。

李永圻等:《吕思勉先生年谱长编》,第28页。

吕思勉:《吕著中国通史》,第82页。

夏曾佑:《中国古代史·叙》,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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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国史大纲·引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5—6页。

钱穆:《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国史大纲》上册,第1页。

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文集》第3册,第105页。

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绪论》。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序》。

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文集》第3册,第101页。

柳诒徵:《历史之知识》(1925),《柳诒徵史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84页。

田楚侨:《中国文化的一个商榷》,《时事新报·学灯》1924年3月11日。柳诒徵:《从历史上求民族复兴之路》(《国风》1934年第5卷第1期)说:“我相信进化的学说,我也不专主张进化,因为历史上的事实,看起来有进化的,有退化的,不能一概而论。……我是喜欢叩其两端的,一面要看进化的,一面要知道退化的。”

柳诒徵:《中国文化史》,第1页。

《重印中国历史课本叙》,见刘乃晟:《中国历史课本》,沈阳:奉天学务处,19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