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中有许多定论，或者说是“成见”，其中之一就是：“中国缺乏喜剧”，据说是因为中国人的文化性格并非长于幽默。的确，西方舞台上那么丰富的、传承久远的喜剧作品的确不是我们可以望其项背的。不过，如果据此就认为中国的喜剧创作一定全面落后于西方，是否就一定可靠？
那么，如何才能有效地回应乃至破解这一成见？我们以为，对于歇后语的重新考察，也许就可以对此获得新的认识。
一 歇后语：超微缩的喜剧“歇后”在汉语修辞学界一向被看作是一个重要的修辞格，不过，也常常只被看作是一个修辞格。①运用“歇后”获得的语言形式便被称为“歇后语”。不过这一认识显然是不够的。
自1924年白启明在《歌谣周刊》发表《采集歌谣所宜兼收的——歇后语》引发大家对歇后语的研究以来，歇后语研究受到了民俗学和修辞学界的很多关注。不过，已有的研究中绝大多数仅停留在歇后语类型研究或歇后语的修辞手段分析，对于歇后语的价值缺乏应有的挖掘。
海涅尝谓：“据说在遥远的东方有个中国，据说那里的人不会笑。”辜鸿铭在他的《中国人的精神》序言中认为中国人性格中有四大特征：深沉、博大、纯朴和灵敏，②在这四大特征中并没有幽默。虽然中华民族文化中的幽默是源远流长的，但历来中华民族总被认为是一个不擅长幽默的民族。林语堂以“幽默”译“humour”后不足十日，陶然便著文认为：“中国人虽然喜欢听说笑话(当然是三河县老妈的笑话)，对于‘幽默’或‘爱伦尼’(lrong)却完全没有理解的能力。”语堂当即点头同意。鲁迅先生也曾说过：“中国人也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①
事实上，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幽默形式和独特的幽默点，不同的文化背景会孕育出不同的民族性格，培养出不同的幽默感。正如胡范铸先生所指出的“中国人之所以会形成不长于幽默的民族性格，固然与那西隔于高山、东阻于大海的封闭性地理环境和以农为本春耕秋收的稳定性生产方式不无关系，然而，这种印记只是使得幽默感的发育显得困难一些，还并不足以使幽默感完全窒息。” ② 中国人在纯朴之中不乏幽默，因为幽默是智慧的外溢，一个充满智慧的国度如果她的人民没有幽默感那是难以想像的。汉语依托于汉文化，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产生了歇后语这样的语言形式，这绝不是偶然的。有道是“歇后语是汉语特有的”，③歇后语体现的正是一种中国式的幽默。
广义的幽默向来被当成喜剧艺术的总称，“它包括一切使人发笑的文字及其他艺术形式(如绘画、音乐等)在内，讽刺、滑稽、戏谑、闹剧、打诨……都是‘广义的幽默’大家族中的合法成员”，“幽默是一种喜剧形式”。④而歇后语(又名“俏皮话”“谐谑语”)，这种最具中国特色的幽默，同样具有喜剧性的语言。在许肇本编著《新编歇后语大全》的序言中曾指出：“歇后语也是一种独特的微型文学或称‘一句话的文学’。它以特殊的语言形式，显示修辞的审美特色，以精短的语言结构，生动形象的(包括现实的和历史的、社会生活的和自然界形态的)物质材料作为基础创作出来的文学样式。”⑤而我们认为，歇后语不仅是一种独特的微型文学，更应该是一种微型喜剧，或者说是超微型喜剧。
(一) 典型的喜剧性矛盾——引发具有审美价值的笑的根源“喜剧是对于一个可笑的、有缺点的、有相当长度的行动的摹仿(用美化的语言)，各种(美化)分别见于(剧的名)部分；借用人物的动作(来直接表达)，而不采用叙述(来传达)；借引起快感与笑来宣泄这些情感”，“喜剧来自笑”。⑥喜剧艺术的审美效果是引人发笑，取消了笑，便取消了喜剧艺术。然而这样一种具有审美价值的笑是怎样产生的呢？陈孝英曾作了如下概括：
由于事物的不协调状态所造成的内容与形式之间的矛盾能使审美主体产生轻松感，一旦这种不协调状态转化为喜剧动作而与主体的常规、常理相违拗并为主体所领悟时，便由轻松感产生笑。⑦
事物的这种“不协调状态”及其所造成的“内容与形式之间的矛盾”是喜剧性的矛盾，这构成了具有审美价值的笑的根源。歇后语由引子和注释两部分组成，前部分是形象的比喻，后部分是对前部分的解释、说明，指出本意。从表意上说，重点在注释部分，而引子只是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但是从修辞上来讲，引子却处于主要地位，它的作用是唤起人们的思绪，引导人们去联想，使后部分所表示的语义形象化，歇后语的引子就是承载喜剧要素的主要部位，绝大多数的歇后语都在引子部分出现了这种“不协调因素”，如：
1.三九天穿单衣——威(畏)风
2.半天云宴客——空袭(席)
3.电线杆上晾衣服——好大的架子
4.孔夫子穿西装——不中不西，不新不旧
以上的几个歇后语，都是在引子部分出现两种人或事物可供对比，对比双方分开来看是协调的，如“三九天”是协调的，“穿单衣”也是协调的；“半天云”是协调的，“宴客”也是协调的；“电线杆”是协调的，“晾衣服”也是协调的；“孔夫子”是协调的，“穿西装”也是协调的。可一旦把双方放到一起，组接成一个画面，“三九天穿单衣”“半天云宴客”“电线杆上晾衣服”“孔夫子穿西装”立刻就变得不协调了。歇后语正是这样把两种本来协调自然的事物同时安排在引语中，由于对比双方以超出人们正常逻辑的思维方式被安排在一起，不协调因素也便由此产生。这就像是电影艺术中活动画面的有机组合，用蒙太奇的手法，把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镜头组接在一起，使镜头的转换变成了两幅画面对比交锋的“一瞬间”，一句话将一个充满戏剧性的画面推到观众面前。同时歇后语还采用多种修辞手法来创造这种对比交锋的契机，正是以这种词汇化的形式，使不协调因素的表面意思和内在含义实现交叉，促使观赏者启动联想，由表及里，顺蔓摸瓜，去寻找体现意图的潜台词，完成一个超微型喜剧的创作。
(二) 典型的喜剧结构方式——“悬念+渲染+反转”一般认为，歇后语是由“引语”——“说明语”两部分组成的，其实这种认识并不很准确。一个歇后语的结构应该包含三个成分，第一是“引语”，第二是“说明语”，第三则是在引语和说明语之间必须有足够的“停顿”在这里，停顿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其语言形式标记通常包括逗号或破折号，由于破折号停顿的时间更长，占有的空间距离长，因此造成的停顿时间更长，停顿感更强烈，因此绝大多数的歇后语首选的都是破折号。
英国戏剧理论家亚却(1856—1924)认为，戏剧的实质是“激变”。短促的时间，紧迫的情势，发展的极峰，急剧的转捩是“激变”的主要内容。英国剧作家琼斯(1851—1929)认为，“悬念”加“激变”是戏剧的主要特征，“悬念，激变——悬念，激变——悬念，激变”这样的公式就差不多就完成了戏剧规律的简明表述。①由此可见，“悬念”和“激变”是戏剧的灵魂，是戏剧的最基本环节。而喜剧更是需要一种康德所谓的“突然化为乌有的期待”的效果。陈孝英曾经指出：“幽默的整个形成过程，就是首先制造‘悬念’，唤起人们积极主动的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进而层层‘渲染’，步步进逼；然后笔锋一转，引起‘反转’；再由‘反转’在观赏者的意识中产生‘突变’，至此幽默情景遂告形成。”②幽默的这四个环节特别是前三个，相当于故事的开头、中间和结尾，或喜剧冲突的基本结构：发生、发展和结局；而“突变”也就是“顿悟”更多地是属于喜剧冲突的“接受效果”。
歇后语“引语+停顿+说明语”这样一个结构方式，正典型地体现了喜剧的这样一种结构形态。引语提出一个命题，造成悬念，人们不禁要问：“此话怎讲？”但不立即加以回答，停顿造成多种理解的可能性，停顿时间越长，所谓误解性和疑惑度越高。最后，在停顿之后翻出“说明语”，使读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产生激变，形成强烈的顿悟效应，心理紧张便从“笑”中得到了宣泄。如：
5.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多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曹雪芹《红楼梦》)
6.罗秀英急得来手心拍手背，不得不拖着哭腔央求这油盐不进的四季豆男人：“你这么远跑进城里来，红不说白不说，横竖是脱下裤子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你还叫我这脸往哪儿搁！”(刘迪云《闲翁居春秋》)
在5中，“聋子放炮仗”造成一个悬念，“散了”字面是指耳聋者放炮仗不闻声音只见形体之变——“散了”，而正意却是借来指宴席该散了。一旦领会了正意，笑是不可避免的。6中“脱下裤子打老虎”这引语由于形象很为奇特，故而所引起的探究性心理反应也更强烈，停顿无疑强化了探究性心里，正意“又不要脸(应“脱裤子”)又不要命(对“打老虎”)”一出，谐趣顿生。
当然，正如胡范铸先生指出的：同是歇后语，其幽默色彩的浓淡并不一致，其原因大多是由于“悬念”设置的不一致，“悬念”越强，心理期待的落差越大，激变也就越突出，其幽默性也就越明显。
如：
7.汽锤砸钢件——硬碰硬
8.张飞卖豆腐——货不硬人硬
9.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10.老鼠给猫刮胡子——找死
显然，7不如8可笑，“汽锤砸钢件”本身是件非常一般化的事情，“张飞卖豆腐”可就别有味道了。同理，比较而言，9也不如10谐趣，这其中的原因在于，“引语”部分的形象自身愈具有不协调性，造成的悬念便越强，“翻出”的“说明语”谐趣也愈浓。
又如：
11.老鼠给猫刮胡子——找死
12.老鼠给猫刮胡子——拼了命巴结
13.卫生口罩——嘴上一套
这里，11虽也可笑，但12却更为滑稽，13揭示的语义关系是新颖的，因而也是有趣的。由此，当“引语”与“说明语”的关系愈是尖新，造成的悬念便越强，便愈富有谐味。
再如：
14.神仙放屁——神气
15.土地爷放屁——神气
16.瞎子救火——瞎扑打
17.瞎子揍老婆——打着一顿是一顿
这里，14不及15可乐，16也不如17有趣，其原因在于“引语”愈含蓄，“说明语”给人的“顿悟”性也就愈强烈。
“悬念+渲染+反转”的喜剧情景可以说与歇后语的结构丝丝相扣。歇后语正是用最简洁的格式少量的文字，对这几个环节进行浓缩和概括，把喜剧的矛盾冲突展现出来，让观赏者依据这种概括化和典型化的结晶去进行想象和联想。尽管歇后语的喜剧色彩浓淡不一，但其共同特点都是：言语之逻辑发展突然中断，心理期待猛地扑空，随之又滑到一个并非预期、然而又非毫不相干的终点，造成一种“恍然大悟”式的“笑”。因此，歇后语正是借“对行动的模仿”，造成“悬念”，来引起“快感与笑”的微缩喜剧。
(三) 典型的喜剧性社会功能——嘲弄或讽刺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喜剧的概念作了初步的限定：“喜剧的摹仿对象是比一般人较差的人物。所谓‘较差’，并非指一般意义的‘坏’，而是指具有丑的一种形式，即可笑性(或滑稽)。可笑的东西是一种对旁人无伤，不致引起痛感的丑陋或乖讹。例如喜剧面具虽是又怪又丑，但不致引起痛感。” ①喜剧摹仿低劣凡人，这些人不是无恶不作的歹徒，只是因为他们言行或外貌上的滑稽。滑稽是丑陋的一种表现，滑稽的事物，或包含谬误或其貌不扬，但不会给人造成痛苦或带来伤害。嘲弄背后，往往是愉悦的，无伤大雅的，有时甚至是善意的玩笑。“喜剧和骂不同，因为骂是公开的谴责(人们)的恶劣品质；喜剧只采用所谓emphasis[或揶揄]。” ②
歇后语基本也是如此，大都带有不同程度的谐谑、贬斥的感情色彩，具有讽刺性。正如天香楼主在《歇后语堪称绝妙好词》一文中提出，“歇后语是一种高明的形容，泼辣的讽刺”。③如：
18.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这就具有强烈的讽刺味道；
19.锥子抹油——又尖(奸)又滑
例19则含有斥责的意味；
20.兔子尾巴——长不了
例20则带有诅咒的口吻。它或表达对权威的嘲笑，或对低劣凡人的讽刺挖苦，或对别人的戏谑玩笑，或对自我的解嘲。它表达的情感大多是谐谑、嘲笑，程度深一点则为讽刺、指责，而不是“骂”，同时又运用多种修辞手法，将抽象的、概念化的事理变得形象通俗，生动诙谐，在引人发笑的背后流露出强烈的讽刺性，而人们的情感便在笑中得到了宣泄。
法国喜剧家莫里哀认为：“一本正经的教训，即使再尖锐，往往不及讽刺有力量，规劝大多数人，没有比描画他们的过失更见效了。恶习变成人人的笑柄，对恶习就是最重大的致命打击。责备两句，人容易受下去的，可是人受不了揶揄。人宁可作恶也不要作滑稽人”。①这是喜剧所能产生的社会作用的最经典的阐述。歇后语作为一种凝固了的语言创作产品，含蓄委婉也是其风格之一，它包含两个层次的间接表达：一是通过前后两部分的引注关系来表意——第一层间接表达；二是后一部分通过双关表意——第二层间接表达。进入具体语境时，不管表达主体的言语目的是否为了含蓄，歇后语本身的结构方式都是以一种非直接的方式来表达的，而且不用辛辣味的、攻击性的词语，而是采用一系列的修辞方式，曲折婉转地进行，由此歇后语的讽刺与挖苦大都是善意的，对于听话人来说，当听到某个歇后语以后，就犹如别人给自己猛击一掌，刺痛神经而使头脑清醒过来；对于说话人来说，他可以比较尽情地、深刻地说出自己的意思，而又能使挖苦讽刺变成一种诙谐、幽默，给听话人能够接受而不产生反感。
一条歇后语，就是一出超微型的喜剧。
二 歇后语：词汇化的超微缩喜剧歇后语的语法特性与一般语言表达式明显不同，既是“一句话”，又是一个“词”。
歇后语在现代汉语句法中，可以直接独立成句，也可以作为词汇固定结构或短语结构出现在句子中。
直接独立成句的，如：
21.美国人在北平，在天津，在上海，都洒了些救济粉，看一看什么人愿意弯腰拾起来。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毛泽东《别了, 司徒雷登》)
同时，它也可以作为一个“词”担任各种句法成分，如充当谓语：
22.我们不能老鼠爬秤钩——自称自重。
也可以充当宾语，如：
23.你呀，不要学老鼠子眼睛——一寸光，应该往大处看。
还可以充当定语，如：
24.在同学们眼中，如同蜗牛赴宴会——不速之客的李小明，此刻正微笑着站在大家面前。
更为重要的是，在汉语中，这些“可以当做词儿来使用”的定型化的“句子”，数量庞大，已经同成语、谚语、俗语一样，构成了汉民族语词汇系统的一个重要子集。②各种“歇后语词典”层出不穷，收罗的歇后语多达数万，这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量。
可以说，这些数以万计的“词汇化”的超微缩喜剧，有效地型塑了汉语的幽默特质。
三 歇后语：高度能产性的超微型喜剧歇后语既是一种庞大的超微型喜剧系统，也是一种半开放的具有能产性的系统。
就结构形式而言，歇后语既是词汇化的，由此，我们可以看见纷繁的“歇后语词典”，同时它与一般的成语、俗语不同，又是开放的，可以随时依据“歇后”的修辞方式构造新的“歇后语”。
如为了表达“尽是书(输)”，原来有“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也是可以在新的语境下创作出“资料室搬家——尽是书(输)”，甚至可以在两个教授下棋时完全临时创作出“张教授搬家——尽是书(输)”。
(一) 综合运用多种修辞手段而引起“笑” 1. 比喻比喻是构成歇后语的基本方法。歇后语所表现的幽默的语用效果则主要集中在前一部分的譬喻以及前后两部分之间的譬解语转换的关系之间。①歇后语中的比喻取材广泛想象丰富，其内容可以是现实中的各种事物，也可以是同类事物从不同角度创作出丰富多彩的歇后语。如以“老太太”为喻体的就有数十种之多，其中：
25.老太太戴花——老来俏
26.老太太打哈欠——一望无涯(牙)
“比喻类的歇后语可以根据喻体的性质分为明喻、暗喻、借喻、典故。”②明喻类歇后语的比喻具体明显，本身就是一个人人皆知的事理，但通过比喻能把后部分的事理说得更加明确。如：
27.一只筷子吃藕——专挑眼儿
暗喻类歇后语前部分用生动形象的物体作比喻，后部分解释说明一种事理或性质，如：
28.芝麻里的鸡蛋——独大
借喻类歇后语前部分的比喻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但借用这个比喻容易引起读者的联想，猜测出后部分的意思，如：
29.被窝里踢球——不见起
典故类歇后语是前部分借用古代名篇中的佳句，或借用群众所喜闻乐见的历史故事、民间故事或故事中人物所特有的性格、特征作比方，说明后部分的事理。如：
30.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2. 双关双关是构成歇后语的另一种基本方法。即解释部分运用谐音或语义上的相同或相近之关系来说明事理，通俗明白而又诙谐有趣。如：
31.野地烤火——一面热
32.张飞的妈妈姓吴——无事生非(吴氏生飞)
3. 夸张夸张是构成歇后语常用的修辞方法，运用这种方法可以使人们充分发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虚构出许多新颖生动的形象来，这些形象看起来不合乎生活的逻辑，可是又具有真实感。此类歇后语的比喻部分故意把话往小、少、浅、低、弱等处说，将事物形象凝缩，从而以小见大，突出事物的特性，使歇后语产生一种俏皮诙谐的喜剧效果。如：
33.三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面
34.脸盆里扎猛子——不知深浅
4. 拟人许多歇后语运用拟人的修辞方法，把事物人格化，把没有生命的东西写得栩栩如生，把有生命的东西写得可爱可憎，而这些非人类的“角色”实际上承载的是人的性格、特征以及行为等，借此表达人们对人物的性格或事物的状态、特征的强烈的情感判断，不仅形象生动，还富有很强的感染力。如：
35.麻雀和鹰斗嘴——拿性命开玩笑
36.夜明珠喘气——活宝
(二) 通过事物的特殊运用而引起“笑”歇后语中大量运用了喜剧类似的手段来组织情节，即集中体现在“不可能的事”“可能而不相干的事”“出乎意料的事”几个环节中。歇后语的“引子”部分大都是一些与现实社会距离比较远的事物，它们通常是一些虚构的事物。有的虽不常见但可能存在，如：
37.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有的用来比喻的事物是“不可能的事”，如：
38.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这些假想中的事物，都是现实生活中不太可能或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甚至有的是违背事实的，人们通过想象把它虚构出来，看似荒谬的歇面与歇底之间通过诸如语音或语义上的联系，使后一部分所表示的语义形象化，达到了诙谐幽默的效果。
正是由于在歇后语中运用了大量的修辞手段，使歇后语具有很强的生动性、诙谐性、讽刺性，“喜剧来自笑”，①喜剧创作的技巧在歇后语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就其话题内容而言，《喜剧论纲》中对喜剧语言性质的论断是：“喜剧的言词属于普通的、通俗的语言。” ② 希腊的喜剧，无论是“旧喜剧”“中期喜剧”和“新喜剧”，都比悲剧更侧重于对日常生活的反映，更侧重于通俗化。这客观上也揭示了喜剧艺术从一开始就与世俗生活紧相扭结的事实。后来欧洲的理论家们还不断地论述诸如“喜剧是生活的摹仿、风俗的镜子、一种符合真实的形象”(西塞罗)，“喜剧是一个有关居住城镇的平民的种种风俗的故事，他们从而知道生活中什么东西有用，什么东西应该回避”(道窦那陀斯)等等。③俄国革命民主主义文艺理论家的第一个代表者别林斯基认为：“在喜剧中，生活所以要表现成它本来的样子，目的就是要使我们清楚地认识到生活应有的样子。” ④现实主义是别林斯基戏剧理论的核心。
富有浓厚的生活情趣是歇后语的最基本特色。歇后语前一部分形象化的材料来源广泛，涉及各种事物、人物、动物、植物、鬼神和各种器物。这些取材都是为广大劳动人民特别熟悉的，与他们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以《歇后语四千条》为例，对其中喻物类共673条歇后语进行统计可知：以劳动人民生活中常见的动物为题材的共有206条，占31%，共包含燕子、麻雀、小鸡、喜鹊等61种动物；以劳动人民生活中常见的瓜果蔬菜、常见的花草、农作物为题材的共96条，占14%，包含萝卜、南瓜、荷花、竹笋等66种植物。”⑤
采用大量低俗的比喻是歇后语语言的另一特色。比如称谓语来说，以《歇后语四千条》为例，出现了很多对下层贫困阶层的人直接、粗俗的称呼，如“瞎子、聋子、秃子、拐子、叫花子、王八、老九”等；就是劳动人民尊敬或敬畏的人或神，在歇后语中也变成通俗的群众口语称谓，如“孔夫子、孙猴子、阎王”等。
“以具体实在，表象可触的客观事物作为心理延伸的基点，作为蕴含着丰富内涵的词义外形，已成为汉语造词的主要特色之一”。⑥歇后语正是这一特色的突出体现。同喜剧的要求一般，歇后语的素材来源于日常生活，撷取的都是大家所熟悉的事物或事情，无论是用来说理、叙事，还是抒情、刻画人物等，都以群众十分熟悉的形象或画面为依托引出双关意义，易于理解，通俗朴实又诙谐幽默。
同时，德国剧作家史雷格尔指出：“戏剧的任何一个巨大的效果，其最终原因并不在于观众消极接受印象的需要，而是在于观众心里不断要求创造制作的强烈愿望。”⑦从来源上说，歇后语大多是劳动人民在生产和生活实际中为表达自己思想感情而自发创造的，从一开始就自觉地带有劳动人民的风格。在歇后语中，真正实现了劳动人民既是喜剧的创造者又是欣赏者、使用者，人人都能创造歇后语，人人都能运用歇后语，可以说这种文学样式的通俗化是绝无仅有的。
既有现成的结构方式与固定的内容，又可以依据情景而随时创作，这就是一种具有“全民狂欢”性的“半开放”的、超微型的喜剧系统。
四 结语某一种艺术样式的独立、完善程度，大体上是和它相应的那一类内容要素发展的成熟度相联系的。在约公元前6世纪的古希腊、古罗马，风格诙谐的文体样式——寓言很早就已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而存在、发展了，而喜剧事业更是如火如荼。“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相传写过44部喜剧，现存者仍有11部，而所谓的中期喜剧(公元前385年左右)，约有数以千计的剧本。从戏剧理论来说，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尽管未全面展开对喜剧的论析，但对喜剧的特殊性，对“丑”“可笑”“滑稽”等喜剧概念作了初步限定。而在我国，尽管先秦寓言的诞生并不迟于古希腊寓言，数量也颇为可观，可是还没有成为一种自觉的独立样式，喜剧的状况更是如此，实质上没有一个“剧本”，也没有一位专门的“剧作家”，当然就更谈不上喜剧理论的较有系统的阐述、研究了。
由此可见，如果从专业的喜剧创作、专门的喜剧理论研究来说，中国的喜剧的确落后于西方，中国人的文化性格也看似并非长于幽默。然而事实上，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幽默形式和独特的幽默点，不同的文化背景会孕育出不同的民族性格，培养出不同的幽默感，中国人自有其独特的幽默所在，而歇后语正是中国人喜剧精神的最好体现，是中国老百姓显示其喜剧创作智慧的极佳途径。可以说，世界语言体系和文化体系中，尚没有一种喜剧能像中国的歇后语一样，不但是一种修辞格，也是词汇体系的子集，还是一种喜剧样式，同时更是民族文化精神的个性化体现。
歇后语是典型的中国式幽默，是具有高度能产性的、词汇化的超微缩喜剧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