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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 Vol. 48 Issue (5): 184-190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5.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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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张国伟. 《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的早期出版:[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 48(5): 184-190.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5.021.
ZHANG Guowei. The Early Publication of Communist Manifesto in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ss Communication[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6, 48(5): 184-190.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5.021.
《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的早期出版:
张国伟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上海;200241)
摘要: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的传播发展过程中,现代传媒尤其是出版扮演了重要角色。以往的研究更多地集中在马克思主义的内容传播层面,而对相关传媒活动及其参与者的关注和探究则不足。随着更多的资料文献和研究方法的出现,基于传播学视角研究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具有更大的推进空间和研究意义。以经典文本《共产党宣言》清末民初在中国的出版传播为起点,分析其各阶段的传播特征,考察媒介技术与传媒行业在此期间的表现,探究现代出版这种新式传媒对传受双方身份的构建,能够使我们更全面地了解现代传媒与《共产党宣言》在中国传播的互动关系。
关键词《共产党宣言》    出版    传播    传媒产业    身份构建    
The Early Publication of Communist Manifesto in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ss Communication
ZHANG Guowei
Abstract: The modern media, especially the publishing,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early propagation of Communist Manifesto in China. Focusing on the propagation of the content of Marxism, previous research has overlooked the activities of media and related participants. With more unearthed documents and new research methods, the research of the development of Marxism in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ss communication is quite promising. This thesis studies the publishing and propagation of Communist Manifesto in the end of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alyse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ropagation in different periods, examines the function of media technology and media industry in these periods, and probes into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identities of propagators and receiver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modern publishing as a new type of media. In this way, we can obtain a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the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between modern media and the propagation of Communist Manifesto in China.
Keywords: Communist Manifesto    publication    propagation    media industry    identity construction    

1848年2月,《共产党宣言》以单行本形式在伦敦问世。作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第一个纲领性文件,其出版不久,即在欧洲各国广泛传播,后于1851年传播到大西洋彼岸的美国。此后,《共产党宣言》先后被译成德文、俄文、英文、波兰文和意大利文出版。1881年至1891年间,日本学者不断著书立说,介绍《共产党宣言》。1904年,堺利彦和幸德秋水共同把《共产党宣言》翻译成日文,刊发在《平民新闻》第53号上。 1906年3月,《社会主义研究》创刊,全文刊登了《共产党宣言》。

中文版《共产党宣言》被誉为“红色中华第一书”,在中国有着特殊的地位和影响。清末以来,中国报刊便不断登载《共产党宣言》的相关内容,并引发了社会关注。1920年夏,陈望道翻译的中文本《共产党宣言》在上海出版。在此过程中,以出版为核心的现代传媒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

媒介形态变迁中的《共产党宣言》早期传播

清末,伴随着西方宗教刊物在中国的出现,谷腾堡发明的现代印刷术传入中国,并支撑和推动着外国在华报刊的出版活动。这些技术的应用和报刊的出现,给国人带来了更丰富的阅读材料和阅读体验,改变着人们的思考方式,并刺激其中的先觉者创办刊物。《申报》的成功,不仅充分展示了现代印刷技术的魅力,还展示了新式书刊在传递信息、影响社会和获取利润方面的巨大优势。

甲午中日战争的失败,刺激了国人的变革愿望。中国人开始重视现代报刊,并创办各种刊物。现代印刷也从官办书局、教会团体等机构中走出,走向民间。维新变法之后,民间自办的刊物大量出现。它们的言论主张,甚至办报本身,都在形成一种新的社会秩序。这些报纸上的公开讨论,削弱了政府的权威,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政治想象。无论是国内的刊物还是海外的报刊,都在享受着新式传媒的恩泽。在这股传媒变迁的潮流中,《共产党宣言》也开始了在中国的传播。

开《共产党宣言》译介先河者,当属《万国公报》。1889年,复刊后的《万国公报》,由周刊改为月刊,开始刊登欧美流行的社会主义学说。该报于1899年的第121册至第124册,登载了《大同学》,暗示消除社会分裂,必须要借助宗教力量。在“今世景象”段落中,《大同学》首次提到了马克思,并引用了《共产党宣言》的文字,“纠股办事之人,其权笼罩五洲,突过于君相之范围一国”,其现代通行译文则是“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国际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

《万国公报》第121册至第124册,在介绍马克思主义的同时,还刊载了其他内容,包括光绪政要、华人皈依上帝、经学争论等内容。从其内容可知,当时的《万国公报》对《共产党宣言》和马克思主义,并没有给予特别的重视,只是停留在简单介绍的层面。需要指出的是,关于作者马克思的国籍,文章前后不一。在“今世景象”段落中,他是“英人马克思也”,在“相争相竞之理”段落中则变为“如德国之马克偲”。即便如此,该报可观的发行量——1897年,月均3200份,1903年,月均4530份——客观上提高了《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范围。

1900年12月6日,被冯自由誉为“留学生界杂志之元祖”的《译书汇编》在东京创刊,“月一册洋两角”。1903年2月16日,马君武在其第2卷11号上,发表了《社会主义与进化论比较——附社会党巨子所著书记》。该文评价“马克司者,以唯物论解历史学之人也”,并强调“马氏尝谓阶级斗争为历史之钥”。文后列出了26种有关社会主义的参考书,《共产党宣言》名列其中。这份在日本编辑印刷的华人刊物,异常受欢迎,在一年时间内,派售点即由创刊时的5个,拓展到辐射上海、苏州、杭州、无锡,芜湖、江西、香港、新加坡、东京、大阪、神户和台湾等地的18个。

1903年3月,广智书局出版了赵必振的译著《近世社会主义》。该书原为日本人福井准造所著。在第二编《第二期之社会主义——德意志之社会主义》中,该书介绍了马克思(加陆·马陆科斯)和恩格斯(野契陆斯),并介绍了《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英国人阶级情况》、《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等著作的内容。赵必振译文多有不畅,且译名前后不一,大致可反映译者的翻译水平不高或对内容生疏。广智书局在《新民丛报》上所载的广告,则对其称赞有加:“此书关系与中国前途者有二端:一为劳工问题……一为组织党派,……是书析之最详,有志者请急先睹”。从这则广告上,可管窥彼时的出版界:一方面关注社会现实,另一方面不忘做好营销。

同盟会的早期重要成员朱执信,在1905年成为《民报》的主要撰稿人。他对西方思想积极关注,并娴熟地运用现代报刊,先后发表了多篇文章,宣传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反对改良派的主张。1906年1月,朱执信以笔名“县解”在《民报》的第三、第五号,先后发表了《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列传》、《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等文章,摘译了《共产党宣言》的第五段话和十条革命措施。朱执信还指出马克思主义与空想社会主义的不同之处。在《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列传》一文中,他说“前乎马尔克,言社会主义而攻击资本者亦大有人,然能言其害之所由来……夫马尔克之为《共产主义宣言》也,异于是”。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平及其学说内容所作的较多的介绍”。毛泽东也评价道:朱执信是国民党员,这样看来,讲马克思主义倒还是国民党在先。

1906年6月,宋教仁在《民报》第5号上发表了《万国社会党大会史略》。同年9月,叶复声在《民报》发表了《无政府党与革命党之说明》,介绍了《共产党宣言》的十大纲领。

1907年12月30日,震述在《天义报》发表《女子革命与经济革命》。文章的附录《马尔克斯焉格尔斯合著之共产党宣言》引用了《共产党宣言》部分内容。同年发表的《论女子当知共产主义》中,震述这样描述共产主义:“我现今有一个好法子,叫你们不要靠人,自然就有饭吃……就是实行共产……”1908年1月3日该报刊登了两篇文章《共产党宣言》和《共产党宣言序言》,称赞马恩的阶级斗争学说是“不易之说”。1908年春季增刊上发表了刘师培的《〈共产党宣言〉序》,这是第一次由中国人为《共产党宣言》作序。文中暗示,作者虽然不赞同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但可通过这本书了解西方的社会主义思想。

观察以上报刊,会发现:《译书汇编》、《民报》、《天义报》之所以会在日本创刊或印刷,除与当时清政府的言论政策有关外,铅印技术的发达与易得也是一大原因。而广智书局的广告,则反映了彼时的出版市场非常活跃。这一切现象均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传媒变革紧密相关。

从传教士报纸《万国公报》到女权报刊《天义报》,从国内出版重镇上海到日本东京,从林乐知到刘师培,均在享受着铅印技术所带来的便利。这些不同背景的报刊媒体与编著者,共同成为了《共产党宣言》的传播者。至此,新式传媒已经深度介入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进程。这一现象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后,又将有新的变化。

随着中华民国的成立,整个国家也缓慢地进入了新的轨道。中国传媒行业逐渐成熟,出版印刷行业本身亦得到法律的认可和保护。初建的中华民国,虽然暂时结束了改良与革命之争,但是在选择什么样的施政纲领建设国家方面,则暂时未有定论。北洋政府未曾正式提出或采纳过系统的治国理念,这无疑给众多的理论主张提供了更大的争论舞台。在此背景下,各种理论解读和思潮争论,在日渐成熟的传媒领域更加活跃,传媒的政治功用性更强。以《共产党宣言》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更频繁地见诸媒体,报刊对其内容的论述更具有选择性,对其体系解读也更为深刻。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使马克思主义成为各团体组织的理论来源。

1912年6月2日,中国社会党绍兴支部的机关报《新世界》第2期登载了《社会主义大家之马儿克之学说》一文。文章着重介绍了《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两书的纲要,突出了《共产党宣言》的阶级斗争思想和十条革命措施。在此之前,该报以《理想社会主义与实行社会主义》为题,翻译连载了《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的前三节内容。

1919年3月25日,谭平山的《德谟克拉西之面面观》发表在《新潮》上。谭平山从政治、经济、精神和社会四个维度,论述了民主的发展历程,介绍了《共产党宣言》的主要内容。

1919年4月,成舍我在《每周评论》名著栏目中,发表了《共产党的宣言》。这篇文章介绍了《共产党宣言》中的10条革命措施,并特别强调“这个宣言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最先最重大的意见……要旨在主张阶级战争,要求各劳工的联合,是表示新时代的文书”。

1919年4月1日,《晨报》刊载了渊泉(陈博生)所作的《近世社会主义鼻祖马克思之奋斗生涯》。自5月起,《晨报》开始连载渊泉的译作《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渊泉的译文与现在通行的译文已经很接近了。

1919年8月《南京学生联合会会刊》刊登了张闻天的《社会问题》一文。张闻天在文章中提到了《共产党宣言》的10条革命措施。与此前的另一译者叶夏声不同,张闻天已经开始自觉地用唯物史观来分析中国当时的社会形势,并解释和宣传共产主义理想。1919年11月,“学生救国会”主办的《国民》第2卷第1号发表了《马克斯和昂格斯共产党宣言》一文,并附有译者序。文章内容是对《共产党宣言》第一章的翻译。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重镇,《新青年》杂志在译介《共产党宣言》活动中的表现尤其活跃。在1919年5月第6卷第5号的《马克思传略》中,刘秉麟介绍了《共产党宣言》的主旨和成书背景,评价它是“传播最广,欧洲各国,均有译本”,“书中一语,正如枪弹一射。就其全书言之,几无一语,不经千次之呼吁”。同时期,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中,引用了《共产党宣言》的八个自然段,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进行了系统介绍,对唯物史观和科学社会主义进行了解释和演绎,对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阶级斗争推动社会历史发展、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和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等进行了深入的论述。

民国成立后,介绍《共产党宣言》的报刊集中在上海、北京、南京等地。除了当地的读者数量众多之外,现代印刷技术的广泛传播也为这些报刊的出现提供了坚实基础。无论是《新潮》月刊、《每周评论》周刊,还是《晨报》及其副刊,它们的发行量已经很大,出版工作更繁重。没有强大的印刷力量支持,这些工作不可能完成。至于《南京学生联合会会刊》和《国民》这些存续时间不长且财力有限的刊物,如果没有已经普及的印刷技术的支持,它们的创办、传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印有《共产党宣言》内容的报刊,广为流传,推动了《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由浅入深地传播。社会进步分子对其内容的认识和积极回应,则更凸显了现代出版技术在传播思想方面的巨大能量。在此情形下,全文传播《共产党宣言》,变得迫切起来。国民党人士和早期共产党人的合作,最终促成了此事。

传媒产业中的陈译本《共产党宣言》出版

清末民初的印刷技术变迁,不仅改变了中国传统书报的形式和内容,扩大了读者群,提高了影响力,也形塑了现代出版产业。彼时的印刷技术经历了从雕版、石印向铅印的转变,新技术的使用影响着出版产业的形态。

坊刻时期,出版活动就已经出现产业雏形。清丰的石印热,催生了点石斋、同文书局、鸿文书局、扫叶山房等大批石印局,产业氛围更加浓厚。铅印技术的完善,为出版机构提供了更成熟的技术保障,使得他们能够通过印刷获得更多利润,而利润又为出版行业的技术革新与产业拓展提供了资金支持。此时的传媒产业版图更为明晰。

民国以后,传媒产业发展的同时,也逐渐形成了壁垒:没有一定的财力做后盾,很难步入出版印刷行业。申报馆、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等大传媒出版机构,无一不兼具技术与资金优势,其拥有者与决策层均财力雄厚。在这种产业形态中,中小型的传媒出版组织则需高度关注利润,才能与前者并存于市场之中。

利润不止影响传媒机构,也影响相关从业人员。陈望道晚年接受采访时,曾这样说:“李汉俊、沈雁冰、李达和我都搞翻译……稿子卖给商务印书馆……一千字四、五元,大家动手,可以搞到不少钱”。而同时期的郑振铎则抱怨:“我们替商务印书馆工作,一个月才拿百元左右,可是一本书,印书馆就可以赚几十万,何苦来!还不如自己集资办一个书店”。郑振铎是商务印书馆的正式职工,并且专司“少沾烟火气”的文学刊物。他尚且如此激愤,可见当时出版市场的商业氛围之浓厚。

在当时的上海,实力最雄厚、影响最大的出版机构当属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两者的出版重心集中在教科书上,并且已经基本确立了各自的出版地位和方向。商务此时根深叶茂,需要稳妥的经营方针,不愿做任何有风险的举动,而中华书局此时并没有完全从“民六危机”中走出,经济问题制约着他们的出版选择。出版行业的这种状况,也影响了陈译本《共产党宣言》的出版传播。

戴季陶、陈独秀、邵力子、沈玄庐等人,均热心于全文翻译《共产党宣言》。戴季陶具有日本留学背景,其思想在当时比较活跃、进步,曾接触过日文版的《共产党宣言》。他对此书极为欣赏,曾考虑将之翻译成中文。1920年,戴季陶主持《星期评论》,编辑部成员邵力子向他推荐了陈望道做译者。陈望道以《共产党宣言》日文本为蓝本,参考英译本,完成了中文版的翻译工作。

按照戴季陶等人的商议,《共产党宣言》译出后将刊登在颇有影响力的《星期评论》上。可惜事与愿违,《星期评论》因宣传进步思想被查封了。商务印书馆此时连新文化运动的节奏都没有跟得上,更不要说印刷这本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著作。《共产党宣言》首部中文译本,竟然“找不到书局印了”。

陈译本《共产党宣言》面临的出版问题,在此时的出版产业背景下,更大程度上是一个经济问题,好在这个经济问题很快得以解决。在维经斯基的帮助下,陈独秀等人建立了又新印刷所,不仅出版了《共产党宣言》,还出版了其他几种图书这部深刻影响中国革命走向的著作,终于在1920年8月以上海社会主义研究社的名义出版了,“第一版印千把本……” 陈望道译本的初版共56页,为小32开本,采用竖排形式,3号字体印刷,定价大洋一角。初版封面为水红色,再版时改为蓝色。由于排版错误,《共产党宣言》第一版出版时,书名是《共党产宣言》。9月份再版时,改为《共产党宣言》。至1926年5月,此书已相继印行了17版。

彼时的出版行业,为图书做广告已经很常见。陈译本《共产党宣言》同样采用了这种宣传形式。1920年9月30日,沈玄庐在民国四大副刊之一的《觉悟》上,以“答人问《共产党宣言》底发行所”为题目,写了一段文字。如下:

慧心、明泉、秋心、丹初、P·A;你们来信问陈译马格思《共产党宣言》的买处,因为问的人多,没工夫一一回信,所以借本栏答复你们问的话:一“社会主义研究社”,我不知道在哪里。我看的一本,是陈独秀先生给我的,独秀先生是到“新青年社”拿来的;新青年社在“法大马路自鸣钟对面”。二这本书底内容,“新青年”,“国民”— —北京大学出版——《晨报》都零零碎碎译出过几章或几节的。凡研究《资本论》整个学说系统的人,不能不看《共产党宣言》,所以望道先生费了平常译书的五倍功夫,把彼全文译了出来,经陈独秀、李汉俊梁先生校对……

根据“因为问的人多,没工夫一一回信”寥寥数字,大致可以推断出:要么是有购买意向而询问的人确实很多,要么是出版方想营造出询问购买者众多的氛围。无论如何,这则广告目的在于宣传陈译本《共产党宣言》,促进该著作的销售与传播。有意思的是,陈译本《共产党宣言》在出版中遇到的此类问题,还将继续出现在马克思主义其他著作的出版过程中。

《共产党宣言》出版传播中的身份认同

《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的出版传播这个论题,已经成为各学科各领域集中发挥作用的“场所”。仔细梳理当时的历史资料,会发现,《共产党宣言》的译介、出版、传播和整个社会的进程其实是归化为一体的。现代传媒的发展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文化阅读习惯的变化,在推动《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的传播,直至成为中国革命指导纲领的过程中,发挥着巨大作用。以传媒在使用者(读者)身份认同构建中的作用入手,进而分析他们对新传媒的运用,更有助于我们理解现代传媒在《共产党宣言》的出版传播过程中的功用。

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几十年时间,中国报刊经历了形式和内容的变化,不再把传统文化作为主要内容,而是大量刊发社会思想、家庭个人等信息。正如李孝悌在《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中论述到的一样,新式书报在启迪民智方面发挥着潜移默化的巨大作用。这不仅在于传递内容,更在于形塑民众接受外界信息时的倾向:更多的人开始对新型报刊持越来越信服和依赖的态度。报刊也逐渐成为了人们了解信息、传达见解,进而施加自己影响的重要工具。包天笑在自己的回忆录中,也曾饶有趣味地记录了年少时,对每天阅读《申报》的期待和欣喜。清末著名的四大谴责类小说,正是借助于现代传媒的力量,才能把此前囿于密室、圈子的消息内幕,以书报连载的形式,广为传播。此类记载,在清末民初的各种资料上不胜枚举。

从这些琐碎而细腻的资料和事例中,我们大约可以看到现代出版拓展了读者的阅读范围,同时也初步形成了现代读者的一些身份特征,使他们越来越膺服于现代传媒。越来越多具有相同爱好和兴趣的人士,以现代出版产品为中介,逐渐形成自己的圈子。可以说,在这种意义上,现代传媒主动参与并完成了对现代读者身份认同的构建。而他们也开始在这种共同的身份特征之下,从事各种社会活动。

回顾陈译本《共产党宣言》出版之前的资料,《共产党宣言》在被国人译介时,虽然不同性质的媒体均有不同程度的参与,但其中表现最突出的莫过于各种团体刊物。《译书汇编》、《新世界学报》、《天义报》以及后来出现的《新青年》等刊物,均带有较为明显的同人色彩。

《译书汇编》作为留日江苏籍学生的团体刊物,内容以刊登政治学说为主,同时涉及经济、法律、外交和历史等方面。姑且不论其政治主张和观点,仅从内容的定位来看,它对读者就有很强的甄选性。这使得围绕在《译书汇编》周围的学生们,具有相同的志趣。

1902年由赵祖德出资创办,陈黻震、马叙伦、汤尔和等人编辑出版的《新世界学报》,创刊原则是:宗旨不同则敬谢不敏。这一点也证明了,现代传媒在传播思想方面发挥的巨大作用,尤其是对创办者和读者身份认同的影响尤其明显。《天义报》是在日留学生中间影响力较大的一份报纸,以无政府主义为其重点宣传内容,在它的旗帜下同样聚集了一批赞同和信仰无政府主义的读者。虽然上述各刊物,关注重心并不完全在马克思主义,但确实在客观上起到了传播马克思主义、宣传《共产党宣言》的作用。

这些报刊的创办发起者和具体实践者,在很大程度上是现代出版的熟练驾驭者。他们从接受者的角色开始,逐步认识和领悟到现代传媒在传播新知、影响思想方面的巨大能量,转变成了传播者。这些身份转变后的传播者,也开始试图运用现代传媒来影响别人了。这在陈译本《共产党宣言》的翻译、出版过程中,尤其明显。

彼时的发起人或者牵头人戴季陶可以说是一名资深媒体人了,在日留学时,就经常在刊物上发表各种文章,先后参与主持过《中外日报》《天铎报》和《民权报》,以“天仇”笔名发表的文章倍受关注,其时正在主编《星期评论》,对报刊的作用恐怕非常清楚。中间推动者邵力子,彼时供职于《觉悟》副刊,熟知报刊对民众的影响。至于翻译者陈望道,《非孝》这篇文章借助现代报纸所造成的巨大影响,想必能使他直接认识到报刊的巨大作用。本来就对《共产党宣言》比较了解的众人,在此情形下,利用现代传媒出版传播《共产党宣言》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了。

按照传播理论的观点,只有传播者“想象的共同体”一方的努力和行动,并不能够成功地完成一次传播行动。传受两者必须能够对某一话题都产生解码行为,这样一个传播过程才算完整有效。即使受传者本身做出与传者完全相反的解码,也是一种成功,毕竟在受传者那里产生了反应。

处于受传者地位的读者,也是传播成功的决定因素。得益于报刊之前的宣传,《共产党宣言》在陈望道译本出版之前,民众对其已经有了初步了解。李大钊之所以能够组织起马克思主义学说研究会,一定程度上也归功于之前的零星式传播。通过梳理历史资料,我们可以发现,在此时,已经出现了一批认为自己属于马克思主义者的读者,而他们对于马克思主义者身份的认同又经过报刊的传播得到了确认。

在同时期的新文化运动过程中,许多读者对“青年”、“革命”、“保守”、“无政府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等经常出现在报刊上的新式词语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稍后的创造社同样经历了这样一种情况,众多青年读者为了成为所谓“创造”的一分子,也加入到购书的行列,创造了“每逢星期天的下午,四马路泰东图书局的门口,常常被一群群的青年所挤满”的盛况。

受传者和传播者双方共同参与到同一个传播活动中,当然能够确保传播效果,如果再有其他媒介的围观式参与,更能够提高传播效果,至少能够提高影响范围。当其他媒体都在谈论同一话题时,媒介议程设置机制就开始施展自己的功能了。周佛海在自己的文章中就有这样的记载,“……谈论社会主义的杂志很多,虽其中也有短命的,但是都似乎有不谈社会主义、则不足以称新文化运动的出版物的气概……” 一时间,“革命”、“青年”等词语成为了一种时髦,谈论此类内容成为了一种“时尚”。在这种风气的带动下和现代传媒的暗示下,不仅有积极的读者,还有心思活跃的传播者,当然还有其他怕被冷落的传媒,越来越多地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一分子,完成了自己的身份建构。

结语

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的早期传播至全译本问世,过程可称波折。当时传播者的初衷也许有差异,甚至大相径庭,然而,在他们自觉或非自觉的努力下,《共产党宣言》终究走进了中国社会。

晚清以来,新式传媒的出现,不仅促进了西学东渐,传播了大量西方思想,更打破了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形塑了中国社会新形态。其中,传媒、资本、产业和新式社会群体的激烈互动,影响并促成了《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的传播。从只言片语的简介到成章节的解说,再到全书完整出版,现代传媒始终是这一切的平台。

在21世纪网络时代,马克思主义该如何传播?相比清末民初,此时的马克思主义已经是国家的指导思想,而政府也拥有更多的媒体渠道与资源,可以更便捷地从事宣传、引导工作。“如何传播”这个问题表面上看已经解决,其实不然。新媒体不断出新,对原有的传媒格局与社会形态同样产生着重大冲击,由此产生的新传媒形态,将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产生更多的挑战。如何应对这种挑战并传播马克思主义,需要更全面更系统地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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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学》为英国人企德所著《社会进化》的前三章节译而来, 由英国人李提摩太节言, 中国人蔡尔康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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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翻译日本《社会主义研究》的创刊号文章。
署名竞生。
两篇文章的实际内容分别是《共产党宣言》的第一章《资产者和无产者》和恩格斯所作的英文版序言。
此文为日本人煮尘重治撰写, 朱执信译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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