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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 Vol. 49 Issue (5): 148-158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7.05.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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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马清华, 李为政. 论从甲骨文到今文尚书的动宾结构模式化及其发展论从甲骨文到今文尚书的动宾结构模式化及其发展[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 49(5): 148-158.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7.05.018.
MA Qing-hua, LI Wei-zheng. On the Modeliz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Verb-object Construction from the Oracle Inscription Age to the Period of the Book of History in Official Script of the Han Dynasty[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7, 49(5): 148-158.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7.05.018.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汉语句子复杂化问题的研究"(11BYY084);南昌师范学院博士科研启动基金项目(NSBSJJ2015031)。本文曾在"第四届国际《尚书》学学术研讨会"(香港2016年)上宣读

作者简介

马清华,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江苏南京, 210093);
李为政, 南昌师范学院讲师(江西南昌, 330032)
论从甲骨文到今文尚书的动宾结构模式化及其发展论从甲骨文到今文尚书的动宾结构模式化及其发展
马清华, 李为政    
摘要:甲骨文动宾结构有动宾和宾动两式,宾语后置是其基本语序倾向。卜辞宾语不同的前置方式起于不同的动因,有标记前置主要归因于强调需要,无标记前置在某种程度上归因于原始语言较低的句法模式化水平。甲骨文宾语中占最大规模的不是客体宾语,而是附加体宾语,这是该时期宾语的典型特征,但西周汉语里客体已取代附加体在宾语中的典型地位。不过,西周汉语和尚书语言双宾语结构的语序仍有模式化水平较低的遗迹。
关键词甲骨文    西周金文    今文尚书    动宾结构    模式化水平    标记化水平    非定型性    
On the Modeliz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Verb-object Construction from the Oracle Inscription Age to the Period of the Book of History in Official Script of the Han Dynasty
MA Qing-hua, LI Wei-zheng
Abstract: The verb-object construction in oracle inscriptions is primarily verb-object, but there is also the form of object-verb.With a mark, an object precedes its verb for the purpose of emphasis.In the case there is no mark, the fact of an object precedes its verb is due to a relatively low level of syntactic modelization in the original language.Typically, an object in oracle inscriptions is not a true object but an attachment object.However, a true object functioned as a typical object in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The word order of double-object construction in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and the Book of History (Shangshu) in Official Script of the Han Dynasty still have the trace of a relatively low modelization level.
Key words: oracle inscriptions    inscriptions on bronzes in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Book of History in Official Script of the Han Dynasty    verb-object construction    modelization level    

殷墟卜辞动宾结构在模式化过程中,受制于当时的语言系统条件,在宾语的语序、类型、数量等方面呈现明显特点。从殷墟卜辞到西周汉语乃至今文尚书,模式化的具体情形有了一定的改变。这种改变是怎样的,学术界虽已有一些研究,但并不深入。本文从宾语有标记前置、宾语无标记前置、附加体宾语与多宾语特征等角度来详细阐述,以得出一些更深入、更有价值的结论。本文以姚孝遂、肖丁的《殷墟甲骨刻辞类纂》为语料来源,对文献中所有动宾结构穷尽分类归纳,个别字体的转写依据徐中舒

一 动宾基本语序倾向的三大证据

甲骨文动宾结构有动宾和宾动两式,宾语后置是基本语序倾向,主要有三方面证据。

1.频次  甲骨文动宾结构按宾语数量分单宾、双宾、三宾三类,出现频率由高往低排,呈以下序列:单宾>双宾>三宾。在出现频次上,单宾语最多,凡2849例,其动宾式凡2453例,宾动式凡396例。双宾结构凡210例,其VO1O2式凡206例,O1O2V式凡3例,O2VO1式凡1例。三宾结构只有VO1O2O3式一种,共12例。在此基础上归纳,宾语后置有2671例,宾语前置有399例,宾语分置有1例。宾语后置例次与前置例次的频率之比达到6.7:1。

2.标记  动宾结构按标记分有标记和无标记两种。所有后置宾语(含后置的单宾语、双宾语、三宾语)都无标记,有标记的仅见于前置宾语。

单宾结构中,宾动式共396例。其标记分三种:(1) 偶标式“惟O其V”;(2) 前项单标式“惟OV|惠OV |曰OV”;(3) 后项单标式“O其V | O惟V | O于V | O允V”。比较:

【偶标式】惟宾语前置 地名鹿其确定强调擒获(擒获地的鹿)【前项单标式】<惟OV>惟宾语前置长官联合(联合长官)|惟宾语前置军队联合(联合军队);<曰OV>曰宾语前置 地名到…去(到去)<惠OV>惠确定强调新丰新的大鼓用(用新的大鼓)|惠确定强调人名带着(带着疾)【后项单标式】a.<O其V>岳山神确定强调祭名(对山神进行册祭)|米囧地名确定强调祭名(用囧地的米进行蒸祭);b.<O惟V>父神灵名早上确定强调祭名(在早上对父进行ㄗ祭)|人名确定强调使…有灾祸(使有灾祸)|人名不惟确定强调使…有灾祸(不使有灾祸);<O于V>父甲神灵名木丁神灵名确定强调祭名(对父甲和木丁进行福祭)|祖乙神灵名确定强调祭名祭名(对祖乙进行寻祭和侑祭);<O允V>祖乙神灵名确实祭名(确实对祖乙进行飨祭)【无标式】妇好人名生孩子保佑(保佑妇好生孩子)|兕犀牛先射(先射犀牛)|四鹿获擒获(擒获四头鹿)|兹此行为不用实施(不实施此行为)|多鬼梦梦见(梦见众多鬼)|父己神灵名父庚神灵名 祭名(对父己和父庚进行祭)|卜丙神灵名神灵名妣甲神灵名祭名(对卜丙、母、妣甲进行岁祭)前项单标式216例,后项单标式共16例,偶标式1例,有标记式凡233例,无标记式163例。标记规模由多到少呈以下序列:前项单标式>无标记式>后项单标式>偶标式。前置宾语有标记和无标记比例为1.43:1。

双宾前置式即O1O2V式共3例,仅1例有标记,如“曰宾语前置妇鼠人名神灵名祭名(为妇鼠之事对母进行祝祭)”。三宾结构都是无标记的宾语后置式,如:

(动,宾,宾,(定,中))祭名蝗上甲神灵名二牛(为蝗虫之事用两头牛对上甲进行告祭);(动,(定,中),宾,宾)祭名 圈养的羊方国名妣庚神灵名(为周之事用三只圈养的羊对妣庚进行御祭)

3.嵌套  陈述式被另一个陈述式所嵌套,是浅度嵌套;被指称式所嵌套,是深度嵌套。甲骨文动宾式既可被主谓、状中、连谓等结构浅度嵌套,也可被定中结构深度嵌套。单宾语内部,动宾式出现递归或被浅度嵌套的共25个,被深度嵌套的共14个。比较(“()”表有序集合,下同):

浅度嵌套】<被动宾嵌套(即动宾递归式)>命令制造 灾祸(命令制造灾祸并给我此灾祸);<被主谓嵌套> 祭名祭名石甲神灵名至般庚神灵名(对从石甲到般庚的诸位神灵进行祭和御祭);<被状中嵌套>)告祭名确定强调联合望乘人名(为联合望乘之事进行告祭);<被中补嵌套>内容)呼命令见启人名地名(命令在朕见启);<被连谓嵌套>实施联合望乘人名攻伐下危方国名(实施联合望乘攻伐下危)【深度嵌套】<被定中嵌套>)中))追逐在万地名鹿(追逐在万的鹿)|宾语前置在兹小臣官职名命令(命令在此的小臣)

甚至是主体论元作后置宾语,也可以被深度嵌套,尽管这样的例子极少。如:

((动,动并列)(定(动,宾当事)))祭名祭名有病齿牙齿(为牙齿有病这件事进行祝祭和以祭)

宾动式不能被深度嵌套,被浅度嵌套的,也仅见1例,是无标记宾动结构的递归式(见§3.1)。这表明,有标记宾动式因包裹着句子层面的语用信息(强调、凸显、语气,或具体语境下的临时变式意义等),所以如无辅助条件,一般不能被深度嵌套。动宾式是纯句法结构,有标记的宾动式是语用——句法结构,无标记宾动结构主要是句法非定型性的表现。

殷墟卜辞奠定了汉语动宾结构的基本语序倾向。自西周汉语、金文尚书一直沿袭到现代汉语。卜辞宾语不同的前置方式起于不同的动因,有标记前置归因于强调需要,无标记前置归因于原始语言较低的句法模式化水平。以下分别展开论述。

二 宾语有标记前置的成因及相关规则系统的繁殖

甲骨文宾语的有标记前置主要是语用强调的结果。理由有二:

(1) 宾语有标志前置与无标记前置共存,396例宾动式单宾结构中,143例有直接证据表明是从无标记前置到有标志前置的标记化和复杂化关系(比较下例)。有标志前置的语势强度明显高于无标记前置,否则无存在需要。

祖乙神灵名祭名(对祖乙进行祝祭)~惟宾语前置祖丁神灵名祭名(对祖丁进行祝祭)|衣人名联合(联合衣)~惟宾语前置长官联合(联合长官)

(2) 与“其”相关的宾语前置是以“其”的复指强调为第一推动力,经多环节适应形成的。以下对第二点详加论证。

1.“其”的代词性和以它为标记的宾语前置“其”标记的宾语前置是以“其”的代词性为条件和基础,以它对宾语的复指为手段,以获得强调效果为目的形成的。

尽管“其”在殷代甲骨文中很常见,但卜辞研究界许多学者不大承认“其”的代词身份或摇摆于承认与不承认之间,据称是“没有见到”或“很少见到”与第一、第二人称平行对称的第三人称代词用法,领属性代词用法即使有,也仅“余燎于其配”1例。张玉金曾就此质疑说,“在西周金文中见不到代词‘其’。难道代词‘其’在甲骨文中只出现一次,在西周时代绝迹了,而在春秋战国时代又复活了?这从汉语发展史的角度来看是讲不通的”。

我们的观点是,“其”在后世汉语延续的称代和指示功能,甲骨文里就已然存在。

“其”的称代功能及其对宾语复指的直接证据是:甲骨文偶标的宾语前置式“惟OV”在后世有“唯OV |惟(唯)OV”两个同义同构格式。“唯OV”式在西周语料中凡7次,其中,西周金文仅1例;今文《尚书》中凡4例。“惟(唯)OV”式在今文《尚书》中凡10例。

朕禾赏(西周金文)|用(逸周书)|永终图((尚书·金縢)) |恤哉(尚书·虞夏书·尧典)|牝鸡之晨,索(尚书·周书·牧誓)

格式中,代词“是、之”对前置宾语的复指关系显明。根据平行原则类推,“其”显然具有代词性。

由此再看单标式“O其V”的“其”,作用也显然是回指前置宾语。比较几组语义结构近似的单标记宾语前置式“O其V”和“惟OV”:

父丁神灵名祭名(对父丁进行岁祭)~父戊神灵名祭名(对父戊进行岁祭)|母癸神灵名祭名(对母癸进行日祭)~上甲神灵名祭名(对上甲进行日祭)|岳山神祭名祭名(对山神进行册祭和御祭)~祖丁神灵名祭名(对祖丁进行册祭)|米囧地名祭名(用囧地的米进行蒸祭)~白穧谷物名祭名(用白色的穧进行蒸祭)|伯长官人名祭名祭名(为长官㳄之事进行侑祭和祝祭)~人名祭名(为戚之事进行奏祭)金文(或其他西周文献)、尚书中的“O是V | O之V | O斯V”跟殷墟卜辞的“O其V”同构,代词“是、之、斯”回指前置宾语。同时代“惟OV”式,也与殷虚甲骨刻辞的结构一脉相承。比较:

【第1组】傲虐作(尚书·虞夏书)|王播告修(尚书·商书)(周秉钧云:“谓施行先王之布告。”)|王其德用(尚书·召诰)|弓矢张(《诗经·大雅》)【第2组】丁公报(西周金文)|土物爱(尚书·酒诰)|卜用(尚书·大诰)

甲骨文宾语前置式,包括西周金文和今文尚书的宾语前置式,所用标记有两大类,一是语气类情态标记“惟、惠、曰、于、允”等,一是代词类指称标记“其、是、之、斯”。

平心而论,第三人称和第一、第二人称不具有同等地位:(1) 第一、第二人称是会话行为的参与者,第三人称不是。(2) 第一、第二人称更多地适用于情景称代,第三人称更多地适用于上下文称代。另一个方面,一些在现代语言里看似简单的结构关系,在模式化或定型性程度较低的原始语言里要大费周章,用称代方式衔接。如在复综语代表之一的努特卡语(北美西北太平洋沿岸的努特卡人使用的语言)里,第一、第二人称有形态标记,第三人称是无形态的默认式。即便如此,表称代的空代词u-(“它”)在努特卡语里却高频出现,用于后指或回指独立宾语,发挥动宾结构粘合作用。如例1的空代词u-(“它”)后指$\overset{,}{\mathop{\text{t}}}\,\text{a:t}\overset{,}{\mathop{\text{n}}}\,\text{a}$(“孩子”):

u-na·k-a-l $\overset{,}{\mathop{\text{t}}}\,\text{a:t}\overset{,}{\mathop{\text{n}}}\,\text{a}$(unaakal  $\overset{,}{\mathop{\text{t}}}\,\text{a:t}\overset{,}{\mathop{\text{n}}}\,\text{a}$.它-有-复数孩子,“他们有了孩子。”)

甲骨文“O其V”中,“其”的复指有结构粘合和意义强调的双重作用。代词“其”借助对前置宾语的回指,来标示动宾关系,合乎原始语言的常理(理由见上)。“其”对前置宾语的复指,也同时造就了强调意义,这符合象似原理(即意义重复是对凸显度增加的临摹)和语言对冗余变则的补偿原理(即以积极强调效果抵消冗余变则的消极面,以重新获得可接受性)。

再看“其”的指示功能。语气信息附丽于句子或句子的核心谓词。因此,常规语序下的“V其O名”的“其”,不可能是反映语气信息的情态标记,只能是反映指代信息的指称标记(第1组)。同理,“V其O”中的“其”也只能是指称用法的延伸。比较下两组甲骨文用例可知,第2组的陈述项根据类推,置换了同型结构中相应位置上的指称项,实现了结构的复杂化。这也可以从另一角度理解,一个非平铺结构的句子通常只有一个核心谓词,当别的陈述项充当其宾语时,甲骨文受制于较低的复杂化水平,先通过“其”实现名物化(第2组)。

【第1组】无没有指示代词灾祸(没有那灾祸)|无没有指示代词雨(没有那雨)|丁祭名指示代词圈养的牛(用那圈养的牛进行丁祭)【第2组】奏祭名玉其指示代词攻伐(为那攻伐之事用玉进行奏祭) |告祭名指示代词联合望乘人名征伐下危方国名(为那联合望乘征伐下危之事进行告祭)

张玉金拓展西周时代的汉语语料范围,用同样的判断尺度重新考察发现,西周汉语“其”第三人称代词的典型用法不下370余例,限作定语和主语,作定语326例,作主语49例;指示代词用法不下67例,用事实推翻了他此前对西周金文中见不到代词“其”的说法。从他得出的西周汉语代词“其”用例统计细目可见,“其”作为第三人称代词和指示代词的典型用法在西周同时期语料中,金文、尚书里有,西周甲骨文中就未见;金文、尚书少,诗中就多。由此得出结论,甲骨文“其”典型代词用法的频次之低,跟甲骨文自身的语体和记录媒介有关。诚然,西周铭文不大见到“其”的复指用法。这是因为宾语前置本来就“出乎意料”的少。

学界普遍认同:西周金文和今文尚书“唯O是V |惟(唯)O之V”和“O之V”之类结构中,“是、之”的代词性及其基于复指关系的宾语前置标记用法。卜辞学界却看不出本领域发端更早的同型结构“惟O其V”和“O其V”,以及“其”的代词性身份及复指作用。对“其”在“V其O”中明显的指示功能及在“V其O”中的衍生用法也视而不见。只关注“其”高频出现的情态意义,或只介意“其”有无与第一、第二人称平行对称的、典型的第三人称用法。

李曦虽主张卜辞中“第三人称代词尚未发现”,但认为“其原因可能是卜辞语境的限制,也可能是我们视而不识。从第一二人称代词的发展程度以及把人称代词作为一个系统看,第三人称代词在殷代应该产生了”。可惜只限于推测。

2. “O其V”结构的重新分析与类推  “其”的黏着性导致它跟后项谓词结构关系的紧密化,继而导致它跟O的复指关系断裂,“O其V”结构出现重新分析(“O其/V→O/其V”)。形式证据是,否定词只能用在“其”前,“其”进入否定词的辖域,形成“O/不其V”结构。如:

地名不其擒擒获(不擒获地的猪)|蝗不其御祭名(不为蝗虫之事进行御祭)

由于VO是甲骨文偏好语序,“O其V”中的“其”回指O,同时也后指O前移后在原位置留下的语迹(trace)。如“豕不其擒t”中“其”既回指“豕”,也后指t。但在代表“O其V”重新分析成果的“O不其V”结构中,“其”的后指关系成了唯一的移位照应关系,即有功能分布模式“否定词+代词+及物动词+t”,甲骨文在该模式上类推,形成了新的重要语法法则: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前置。甲骨文虽以宾语后置为常,但在否定句里,代词“我/余/尔”等作宾语时却以前置为常,后置的很少,形成为一种特定构式。前置的如例2a,后置的如例2b。比较:

② a.贞:祖辛不我害?贞:祖辛害我?  b.我家旧老臣亡害我

代词用在否定词后的这种构式为西周汉语、尚书所沿袭,并在发展中提高了模式化水平,表现为:(1) 适用代词的范围扩大;(2) 规则更加严格。“甲骨文里还没有发现疑问代词。”疑问代词作宾语前置的句式在西周金文中未发现。在今文尚书中疑问代词作宾语有11例,都置动词述语前,无一例外。多数见于周书,最早的见于虞夏书的皋陶漠,这可能是这类句式在书面语的发端

3.“其”情态意义的获得  “O其V”在“其”全部实现了指称意义的价值,并由此形成宾语前置的三种现象(前置宾语的复指强调、结构重新分析、否定句代词宾语前置)之后,结构出现第二次重新分析,“其”忽略移位照应关系,直接和“V”发展出句法语义关系,意义上向更为虚灵、主观的动词情态意义演进,但所衍生的情态意义类型及衍生轨迹受到“其”代词性基础的规定,因而不完全等同于“惟、惠、于、允”的情态意义。

无视“其”的代词性,就无法弄明“其”的相应情态意义的来源。语言普遍存在指称标记向情态标记的演进,而非相反。典型的指称标记指说具体物、事,当它含混指代抽象情态时,便自然获得了情态意义,如“她这么/那么指称标记说了→她这么/那么情态标记热情”。英语so也是如此,如“think so指称标记so情态标记 beautiful”。日语そんなこと(那样的事情)~そんなにすくない(那么少)。相反方向的演进假设,即情态标记向指称标记演进的假设,缺乏理据支持。

“其”在殷墟卜辞里的情态意义是祈愿语气或即将义,先秦还表测度、反诘。若把它们跟代词义贯通起来看,类似、相关的语义衍生关系也见诸其他语言。比较多义关系:

印欧语系——【德语】es(1.他、她、它;2.(用于上下文)这、那;3.表感受或周围环境;4.作形式主语,使语气加强或生动)【法语】ce(1.这/那;2.用于疑问句;3.在句首、名词后或作形式主语时,表强调);tel (1.这样的,这种的,如此的;2.表目的)。南岛语系——【沃莱艾语(Woleaian,处太平洋东卡洛琳群岛)】pwa(1.那、它;2.为了);be(1.那、它;2.想干某事,将干某事,须干某事,可能干某事。比较与之有内部交替关系的me(这、这儿、这物、这事))

在词形扩展关系中,从称代/指代义词到祈愿/即将义词,词形呈复杂化,反之呈简单化。未发现例外。这从形式上表明代词义是祈愿义或即将义形成的基础。比较:

印欧语系——【德语】der,die,das(1.这、这个;2.他、她、它、他们;3.关系代词,4.用于任何词类的名词化)→dereinst(将来,以后)【法语】il (他/它(作主语)→illusion幻想、梦想、妄想。阿尔泰语系——【日语】あれ(1.那,那个,那儿,那时;2.那人、那事)→あれかし(祈望、渴望)。南岛语系——【Mokilese语(密克罗尼西亚语言之一)】mehkij / mehkos(某物、某事)→mehkihla(慕求)。

以上以“其”的复指为起点,说明了“O其V”式强调意味的由来,“O不其V”中“不其”语序的由来,否定句里人称代词宾语前置的由来,“O不其V”中“不其”语序的由来,谓词前“其”情态意味的由来。不同环节形成的这些句法或语义成果都叠置于同一共时平面。

三 宾语无标记前置的根由:模式化水平低

客体(包括受事、系事和与事,属核心论元)或附加体(即语义上的非核心论元)无标记前置时,算作宾语还是话题主语?学界认识有分歧,尤其是置于否定词前的时候,如:祖乙神灵名祭名(对祖乙进行祝祭)|兹此行为不用实施(不实施此行为)。如果用历史主义眼光观察,那么考虑以下理由,便不能排除其前置宾语性质,它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原始语言的结构非定型性和较低的句法模式化水平。

1.被嵌套能力  无标记宾动式能以递归方式受到另一动宾结构的浅度嵌套,如下例。

((动,(宾对象,(动,动,动并列))宾—内容))为进行祖丁神灵名祭名祭名 祭名(对祖丁进行协祭、衣祭和祭)

若是包裹着句层面语用信息的话题主语,往往很难被心理类、言语类之外的动词所浅度嵌套,更不能被深度嵌套,因为嵌套会滤除其句层面语用信息,而话题主语又不允许该信息被滤除,两者无法兼容。非典型语序的再组织能力(包括内部扩展能力和进入更大结构的能力)总体低于典型语序。这也是宾动式不能像动宾式那样被深度嵌套的原因。

2.语序模式化水平的大背景  语序模式化水平低是甲骨文句法特征的大背景。

A.单宾语结构中,宾语无标记前置虽然是非常见语序形式,但也不算少有的例外。比较(“{ }”表无序集合,下同):

【客体宾语】{动,宾受事}狩猎取麋鹿(猎取麋鹿)~雨遘遇到(遇到雨);{动,宾内容}呼命令祭名(命令进行祝祭)~寧祭名命令(命令进行寧祭);{动,宾役事}祟使…有灾祸我(使我有灾祸)~我祟使…有灾祸(使我有灾祸)【附加体宾语】{动,宾对象}福祭名大乙神灵名(对大乙进行福祭)~妣壬神灵名祭名(对妣壬进行卯祭);{动,宾涉事}克带着(能带着)~缶人名联合(联合缶);{动,宾处所}屎施粪前缀农田(在农田施粪)~惟宾语前置地名打猎(在门打猎);{动,宾终点}入进入方国名(进入羌)~羌方国名进入(进入羌);{动,宾工具}祝祭名牛(用牛进行祝祭)~羊祝祭名(用羊进行祝祭);{动,宾目的/原因}御祭名妇好人名(为妇好之事进行御祭)~宣方方国名祭名(为宣方之事进行燎祭)

双宾结构或三宾结构中,多个宾语之间的语序较自由。比较下例。

第1组  a.(动,{宾对象,宾工具})祝祭名大乙神灵名牛(用牛对大乙进行祝祭)~止祭名神灵名(用猪对妣进行止祭);b.(动,{宾目的,宾处所})示祭名人名边境(在边境为兔之事进行示祭)~御祭名宗庙灾祸(在宗庙为灾祸之事进行御祭);c.(动,{宾对象,宾处所})祝祭名父丁神灵名宗庙(在宗庙对父丁进行祝祭)~奏祭名山日日神南方之神(在山上对日神和南方之神进行奏祭);d.(动,{宾目的,宾对象})御祭名人名父乙神灵名(为雀之事对父乙进行御祭)~曰宾语前置妇鼠人名神灵名祭名(为妇鼠之事对母进行祝祭);e.(动,{宾目的,宾工具})御祭名子央人名(为子央之事用猪进行御祭)~奏祭名玉其确定强调攻伐(为攻伐之事用玉进行奏祭)~人牛彡祭名(为某人之事用牛进行彡祭)。第2组 (动,{宾目的,宾对象,宾工具})寧祭名刮风北巫神灵名犬(为刮风之事用狗对北巫进行寧祭)~卯祭名犬子孩子神灵名(为孩子之事用狗对庚进行卯祭)

双宾结构的非常见语序中,宾语可分置动词两侧或皆置动词前。但此类例子极少。如:

(宾目的,宾对象,动)曰宾语前置妇鼠人名神灵名祭名(为妇鼠之事对母进行祝祭)|(宾涉事,动含受事义,宾与事)我穑提供粮食军队(为我向军队提供粮食)|(宾目的,动,宾内容)惟宾语前置方国名命令祭名(命令为方之事进行御祭)

B.宾语内部定中结构的模式化水平,可作为甲骨文语言结构非定型特征的有力旁证。定中式和中定式都见于宾语的一次扩展式,但前者远多于后者。中定式在动宾式中作宾语的比例已不算高,在宾动式中作宾语的比例极低,只有1.72%。

表 1 甲骨文宾语为定中结构的动宾结构统计表

依存距离与句子复杂度成正比。句子的成分依存距离越长,结构整合成本和存储成本也越大,需花费更多精力去处理,句法复杂性也随之增加。举例看John read the book quickly的平均依存距离是如何计算的。先将各词按语序标出,即:John-1 read-2 the-3 book-4 quickly-5。依存关系的距离是序次之差的绝对值。此句各依存关系的距离为:(1) 1(read-2,John-1);(2) 1(book-4,the-3);(3) 2(read-2,book-4);(4) 3(read-2,quickly-5)。一个句子的平均依存距离是句子所有依存距离的总和除以句子的依存数量。上句的平均依存距离为7/4=1.75。比较以下4例的平均依存距离,括号()内的标记词暂不计,则4例词数相等。

③ a. [A1式]获八  豕(擒获八头猪)            b. [B1式]获  狐  九(擒获九只狐狸)

④ a. [A2式](惟)犬  师比(联合犬方的军队)b. [B2式]米  囧 (其)蒸(用囧地的米进行蒸祭)

同等词数前提下,B1式的平均依存距离比A1式近。如例3a平均依存距离为1.5,例3b平均依存距离为1。这表明,定中结构作宾语时违背一般偏好的定中语序,而改采中定语序的动力之一是为了临时降低复杂度。另一方面,B2式的平均依存距离比A2式远,如例4a的平均依存距离为1,例4b的平均依存距离为1.5。这表明,B2既违背定中结构的一般语序模式,又增加依存距离和句法复杂度,等于付出了双重代价。正因如此,其出现频率甚低,可能仅见于有标记前置的强调表达(如例4b)。

甲骨文为临时获得表达效果之外的某种好处,如经济性上的好处,可轻易挣脱句法模式的约束(如例1b),表现出较低的模式化水平和结构的不定型性。后世汉语模式化水平的提高,进一步验证了对甲骨文句法结构非定型性的判断。甲骨文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前置为常(参§2.2),西周汉语、《尚书》仍存在此种现象。尚书也用“惟”字使宾语前置,若不用“惟”字而使名词性宾语前置,则是一种较少的例外情况。王大年综合多家研究认为,“惟O是(之)V”这种名词宾语前置和否定句代词宾语前置在汉代就从口语中消失了。这些都表现了结构模式化水平的提高。

C.甲骨文宾语的扩展情况也反映句法深度组织的水平不高,这与句法模式化水平较低不无关联。甲骨文单宾结构中,宾语非扩展式占多数。扩展式的频度跟扩展次数呈负相关,即扩展次数越多,频度越小。比较下表:

表 2 甲骨文宾语扩展规模统计表
四 附加体宾语的典型地位与多宾语

在一般成熟的语言(如现代汉语等)里,语义结构实现为句法结构时典型的映射关系是:必有论元(即强制性论元,含主体论元、客体论元)实现为句法的核心成分,其中,主体论元(含施事、当事等)实现为主语,客体论元实现为宾语,另一方面,任选论元实现为句法的附加成分(即状语或补语)。该映射关系符合象似原则。

但是,甲骨文却因为语法化水平低所导致的虚词手段缺乏等原因,呈现出明显不同的情形。把客体论元、主体论元、附加体论元充当的宾语分别叫“客体宾语”“主体宾语”“附加体宾语”。甲骨文宾语中占最大规模的不是客体宾语,而是附加体宾语,即由任选论元充当的宾语,这是该时期宾语的典型特征。现代汉语动宾结构主要表达“动作—客体”关系,附加体宾语均仅见于类推能力较低的构式(如“吃食堂|吃大碗”)。在甲骨文单宾结构的动宾式中,附加体宾语例次最多,凡1569例;客体宾语其次,凡835例;主体宾语最少,凡49例。在其宾动式中,附加体宾语例次最多,凡231例,客体宾语其次,凡165例,主体宾语0例。数据表明,宾语语义角色的出现频率由高往低排,呈以下序列:附加体宾语>客体宾语>主体宾语。虽然客体宾语或许是甲骨文宾语的原型(prototype),但从数量规模看,附加体宾语无疑是甲骨文宾语的典型(typical)。例见§3.2。

甲骨文句子的复杂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意味着宾语数量的增加。多宾语结构不仅有双宾语,也有三宾语,除有让渡类双宾结构(如第1组)外,还有附加体宾语参与的非让渡类双宾语结构(如第2组)和三宾语现象。

第1组  【动,宾客体,宾客体】(动,宾与事,宾受事)易方国名兵器(给龙兵器)|(动,宾与事,宾结果)作制造人名灾祸(制造灾祸并把此灾祸给山)|(动含受事义,宾涉事,宾与事)穑提供粮食我旅军队(为我向军队提供粮食)

第2组  【动,宾客体,宾附加体】(动,宾结果,宾处所)作兴建城市 地名(在兴建城市)【宾附加体,宾附加体,动】 (动,宾工具,宾处所)卯祭名 圈养的羊 地名(在用圈养的羊进行卯祭)【宾附加体,动,宾客体】(宾涉事,动含受事义,宾与事)我穑提供粮食军队(为我向军队提供粮食)

在双宾结构的(动,宾,宾)所有203例中,(动,宾附加体,宾附加体)192例,(动,宾客体,宾客体)10例,(动,宾客体,宾附加体)1例,前二者附加体为目的格的凡62例;(宾,宾,动)凡3例,均为(宾附加体,宾附加体,动);(宾,动,宾)凡1例,均为(宾附加体,动,宾客体)。三宾结构只有(动,宾,宾,宾)这一种语序类型,均为(动,宾附加体,宾附加体,宾附加体),其中(动,宾目的,宾对象,宾工具)10例,(动,宾工具,宾目的,宾对象)2例。数据再一次证实了附加体宾语是甲骨文典型宾语的结论。

双宾结构中,宾语前置式即(宾,宾,动)式共3例,无标记2例。宾语前后分置即(宾,动,宾)式共1例,为无标记式。

学界认同卜辞中有附加体论元参与的多宾语结构,但认为殷墟卜辞三宾语“仅限于祭祀动词”所带的“原因宾语、对象宾语神名和工具宾语牲名,尚未从语言系统角度深刻认识到附加体宾语在商代语言中的典型地位,更未思考其形成的原因。甲骨文附加体宾语频度如此之高的原因在于:

其一,甲骨文某些动词的词义尚未充分吸收谓词—论元结构的关系意义而获得及物性,导致对象论元这一高频论元居于非核心地位。带这类论元的动词一般限为祭祀动词,它在句中可不带主体以外的其他论元(包括对象论元),如“呼命令祭名(命令进行前祭)|用实施祭名(实施伐祭)|为进行祭名(进行祀祭)|梦梦见祭名(梦见福祭)”。对象论元有时可用介词“于”引导,用作状语,如:方国名引介对象河神祭名(为方之事对河神进行匄祭)。原始语言里,动词及物性的获得并非与生俱来,其间需经两步,先是取消动名之间的停顿,形成动宾结构。这在甲骨文中可以找到一些为数不多的残留痕迹:比较“卯祭名,惟确定强调羊?(进行卯祭,祭品是羊吗)~卯祭名羊?(用羊进行卯祭吗)”。后例是停顿取消所引起的语法重组,这是揭开动宾结构产生的关键。接着便是动词充分吸收谓词—论元的结构关系而获得支配意义。

其二,甲骨文标记化水平低。甲骨文缺乏较完备的论元标记(介词)系统,学界认识上没有异议的只有“于、自、在、从”4个。也有说仅“于、自”两个,其中“于”的功能及分布为:对象论元标记(68%)>处所论元标记(18%)>时间论元标记(9%)>动词(5%)“自”表起点,即为源格标记。由于缺乏标记手段,附加体论元多无法以句法上的附加成分(如状语、补语)表达时,只得用句法上的核心成分表达,并且基于主宾语的不对称关系,优选宾语而不优选主语。

附加体论元加标记后实现为附加句法成分(如补语或状语)。有的附加体论元纵使已有标记条件,也往往不具有强制性,但有时,标记的有无也可能跟辨义或动词意义的制约有关,比较:

【对象论元】祝祭名神灵名(对父进行祝祭)~王勿祝于四父(商王不对四父进行祝祭)|御祭名父乙神灵名(对父乙进行御祭)~御祭名于父辛【处所论元】来到…去地名(到启去)~方其来于沚|往到…去沚地名(到沚去)~呼师般往于微【源格】出离开地名(离开京)~王步自商地名【伴随格】比联合长官(跟长官联合)/缶人名联合(跟缶联合)~弜先酒祭名连同祖乙神灵名(不先对某神灵连同祖乙进行酒祭)

甲骨文也缺乏较完备的逻辑标记(连词)系统。连词多表并列关系,少数表承接关系和假设关系,未见原因/目的连词。原因/目的类逻辑关系因没有相应标记可借重,也只得放在句法关系中,用核心成分中的宾语表达。如:

(动,(动,(动,宾当事∨涉事)宾—目的))克祭名有疾(能为有疾病之事进行兴祭)

其三,甲骨文名词性状语的适用范围小,且单个名词不作补语甲骨文定位作状语的名词主要限于时间名词,时间名词后置则成宾语,名词不作补语。。

今日雨(合集12870)~雨今日(合集20983)

李曦认为动词后的名词如能加入格标记,则视为补语。如“惠王自往西”的“西”可认为省略了介词“于”,故为补语。此说失当。有无能力或条件带标记和实际有无带标记是两回事。

在西周汉语里,附加体宾语依然存在,如处所宾语()、对象宾语()、工具宾语()、目的宾语()等。附加体论元标记的非强制性和与此相关的非让渡类多宾语现象也依然存在。但由于介词已较完备,有的已可视为介词省略的结果,如潘玉坤说,西周也存在由介词省略导致的双宾语,如西周金文但名词性状语的适用范围有所扩大,除时间关系外,还在方位、方式(主要是比况)关系下使用。论元标记(介词)系统和逻辑关系标记(连词)系统已基本完备。管燮初所谓宾语只包含客体宾语和介词宾语,前者共1986例。他把附加体宾语都归入补语,并发现这类例子在西周铭文里已“比较少见”,仅10例。因此可以说,西周汉语里客体已取代附加体在宾语中的典型地位。

今文《尚书》介引时间、处所、对象、工具、方式、条件、依据、原因等论元的介词和表逻辑关系的目的连词等在用词及词数上都与西周金文的大致相同,表明相关标记系统不仅已较完备,而且大致稳定。钱宗武考察的今文尚书全部双宾语句均为让渡句,从中也可看出附加体在宾语中的典型地位已然式微。附加体宾语的式微,跟附加体论元标记的完备(即虚词手段的充分介入),名词性状语适用范围的扩大,以及动词及物性意义的获得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不过,西周金文和今文《尚书》双宾语结构的语序仍有模式化水平较低的遗迹。据沈春晖对312器铭文的统计,西周金文的让渡类双宾结构中,“(动,宾间接,宾直接)”凡119例,“(宾间接,动,宾直接)”凡7例,“(宾直接,动,宾间接)”凡1例,虽总体呈“动词在前,宾语在后”和“间接宾语在前,直接宾语在后”的语序倾向,但也有宾语分置动词两侧的例外现象,后者与殷墟卜辞双宾结构的非常见语序(见§3,2) 一脉相承。同样,今文《尚书》双宾结构的基式是(动,宾间接,宾直接),凡25例,但也偶有宾语分置动词两侧的例子,如“中邦锡土姓(虞夏书)(“锡中邦土、姓”)|禹锡玄圭(虞夏书)(“锡禹玄圭”)”。从沈、钱二人归纳的结论看,西周金文和今文尚书让渡类双宾语结构中的所有论元,都可利用标记条件(介词“以”“于”)实现为状语或补语,从而将双宾结构转换为单宾结构。

五 结论

甲骨文动宾结构有动宾和宾动两式,从频次、标记、嵌套等三方面看,宾语后置是其基本语序倾向。卜辞宾语不同的前置方式起于不同的动因,有标记前置主要归因于强调需要,首先是因为有标志前置的语势强度显高于无标记前置,其次是因为与“其”相关的宾语前置是以“其”的复指强调为第一推动力,经多环节适应形成的。“其”在后世汉语延续的称代和指示功能,甲骨文里就已然存在,“其”在殷墟卜辞里的情态意义是祈愿语气或即将义,先秦还表测度、反诘,这些意义都是由代词义发展来的。另外,“其”的黏着性也导致它跟后项谓词结构关系的紧密化,继而导致它跟O的复指关系断裂,“O其V”结构出现重新分析,即“O其/V”→“O/其V”,通过类推,它直接导致形成了新的重要语法法则: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前置。甲骨文虽以宾语后置为常,但在否定句里,代词“我/余/尔”等作宾语时却以前置为常,后置的很少。代词用在否定词后的这种构式为西周汉语、尚书所沿袭,并在发展中提高了模式化水平,表现为:1.适用代词的范围扩大;2.规则更加严格。无标记前置在某种程度上归因于原始语言较低的句法模式化水平,这体现在被嵌套能力浅和语序模式化水平低的背景特征两个方面。

甲骨文宾语中占最大规模的不是客体宾语,而是附加体宾语,即由任选论元充当的宾语,这是该时期宾语的典型特征,其原因有三,一是甲骨文某些动词的词义尚未充分吸收谓词—论元结构的关系意义而获得及物性,导致对象论元这一高频论元居于非核心地位;二是甲骨文标记化水平低;三是甲骨文名词性状语的适用范围小,且单个名词不作补语。在西周汉语里,附加体宾语依然存在,附加体论元标记的非强制性和与此相关的非让渡类多宾语现象也依然存在,但名词性状语的适用范围有所扩大,论元标记系统和逻辑关系标记系统已基本完备。可以说,从西周汉语里,客体已取代附加体在宾语中的典型地位。不过,西周汉语和尚书双宾语结构的语序仍有模式化水平较低的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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