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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 Vol. 49 Issue (1): 21-2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7.0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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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杨国荣. 关学的哲学意蕴——基于张载思想的考察[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 49(1): 21-2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7.01.002.
YANG Guo-rong. The Philosophical Implication of the School of Guan: An Examination Based on ZHANG Zai's Thought[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7, 49(1): 21-25.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7.01.002.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冯契哲学文献整理与思想研究”(项目编号:15ZDB012);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事与物:古今中西之争视域下中国现代形而上学的转换”(项目编号:16JJD720007);并同时纳入江苏省“公民道德与社会风尚协同创新中心”研究项目、上海社科创新基地华东师范大学“文化观念与核心价值”项目

作者简介

杨国荣, 哲学博士,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 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241)
关学的哲学意蕴——基于张载思想的考察
杨国荣    
摘要:关学奠基于张载,其基本特点与张载的思想难以分开。在天道观上,张载提出太虚即气,从这一观念看,气只有如何存在(聚或散)的问题,而无是否存在(有或无、实或空)的问题,哲学的视野和提问的方式由此发生了变化:对存在方式(如何在)的关注,开始取代对存在本身的质疑(是否在)。在张载那里,天道观与人道观彼此相关,在天道观上以对世界“如何在”的考察,取代了“是否在”的质疑,在人道观上进一步引向对人如何在的关切。以肯定人伦秩序为前提,张载进一步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观念,其中包含理想意识与使命意识的统一,并在更内在的层面上展现了人的精神境界,后者既展现了普遍的价值追求,也体现了关学的内在精神。精神境界以人自身的成就或人的完善为指向。在如何成就人这一问题上,张载进一步提出了其人性理论及“变化气质”的观念,对孟子和荀子的人性理论作了双重扬弃,并由此对人之成为人的过程作出了新的阐发。
关键词太虚即气     人道     变化气质    
The Philosophical Implication of the School of Guan: An Examination Based on ZHANG Zai's Thought
YANG Guo-rong
Abstract: The School of Guan (guanxue) was founded by ZHANG Zai and thus characterized by his philosophy. Concerning the Dao of Nature, ZHANG claims that the Ultimate Void (taixu) is qi as vital energy. So what matters is how qi exists through condensing and dispersing rather than whether qi exists or not (qi is being or non-being, real or empty). The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 and the way of inquiry consequently transforms from questioning being itself to examining the way of being. Due to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Dao of Nature and the Dao of human beings in ZHANG, the examination of the way of being in the Dao of Nature leads to the focus on the way of existence in the Dao of human beings. Confirming ethical orders, ZHANG advocates the doctrine of "establishing the mind-heart for the heaven and earth, establishing the Dao for human beings, continuing the wisdom of past sages and bringing great peace to future generations". Embodying the value pursuit in general and the essential spirit of guanxue in particular, this doctrine units ideal and duty, and demonstrates human spiritual realm at a deeper level. Spiritual realm targets at the achievement and perfection of a human being himself. When discussing this issue, ZHANG develops his theory of human nature and the idea of "transforming the psycho-physical"(bianhua qizhi). Overcoming the theories of human nature in Mencius and Xunzi, he provides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becoming of a human being.
Key words: the Ultimate Void is qi    the Dao of human beings    transforming the psycho-physical    

关学可以从狭义和广义两个层面加以理解,狭义的关学主要指张载及其门人之学,广义的关学则从张载之后延续至元明清乃至近代。宽泛而言,具有地域性的学派,总是既涉及空间,又关乎时间。关学作为一种学派,不管作狭义的理解还是广义的考察,同样也具有空间性和时间性。从空间上说,它与关中这一特定地域密切相关,就时间而言,它则涉及历史的延续过程。从整体形态看,历史中的中国思想既包含普遍性,也具有多样的表现形式。就具体的学派而言,其中则既包含与地域性相关的特点,也体现了中国思想的普遍性品格,与此相联系,对关学等学派的研究,一方面能够深化对中国思想普遍内涵的理解,另一方面则有助于把握中国思想多样的形态。

作为学派,关学奠基于张载,其基本特点与张载的思想难以分开。这里的考察,也主要指向张载的哲学。

从形而上的层面看,张载的哲学关乎天道,后者首先体现于气与物关系的考察。在张载看来,“气有阴阳、屈伸、相感之无穷,故神之应也无穷。其散无数,故神之应也无数。虽无穷,其实湛然;虽无数,其实一而已。阴阳之气,散则万殊,人莫知其一也;合则混然,人不见其殊也。形聚为物,形溃反原。反原者,其游魂为变与!所谓变者,对聚散存亡为文,非如萤雀之化,指前后身而为说也”。依此,则万物虽千差万别,但又有统一的本源。仅仅肯定气为万物之本,往往难以说明世界的多样性;单纯停留于存在的多样形态,则无法把握世界的统一本源。通过确认太虚为气之本然形态,张载同时追溯了万物存在的统一本源,所谓“虽无数,其实一而已”;通过肯定气的聚散,张载又对存在的多样性作了说明,所谓“阴阳之气,散则万殊”。

① 张载:《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66页。

就气本身而言,张载提出了“太虚即气”的命题。这里的重要之点在于将“虚”理解为气的一种本来形态,它表明:“虚”并不是不存在,而是气的一种更原初的形态。这一看法肯定世界中各种事物的变化,无非是气的聚和散:气聚而为物,物散而为气;万物来自于气,最后又复归于气。由此,张载也从本原层面上论证了这一世界的实在性。以太虚为气的本来形态,哲学的视野和提问的方式也开始发生变化。从太虚即气的观念看,气只有如何存在(聚或散) 的问题,而无是否存在(有或无、实或空) 的问题。气之聚构成了物,物之散则是气回到太虚的形态,而不是走向无。对存在方式(如何在) 的关注,在此取代了对存在本身的质疑(是否在)。通过提问方式的这种改变,世界本身的实在性也得到了某种本源上的肯定。冯从吾概括张载哲学精神,认为其特点之一在于“穷神化”,也涉及以上思想特点。在这方面,可以看到关学确实与濂、洛、闽等学派表现出不同的哲学走向,关学的独特学术品格,也首先从这里得到了体现。

①②⑤ 冯从吾:《关学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页。

从中国思想史的演进看,以上看法蕴含独特的理论意义。在哲学的论域中,所谓“虚”,常常被理解为无、空:在道家那里“虚”意味着“无”,在佛教那里,“虚”则表现为“空”。从逻辑上看,由“空”和“无”,每每进一步引向对世界实在性、对存在本身的消解。张载对气的如上论述,则表现为对佛教断的真妄之辩和道家的有无之辩的理论回应:从太虚即气的观点看,世界既非如道家所言,由无而生,也非如佛教所断定的,空而不实。冯从吾认为张载关学思想的特点之一是“斥异学”,这里的“斥异学”,并不仅仅表现为维护儒学的正统地位,在更实质的意义上,其意义在于天道观上实现哲学视野的转化:以如何存在的问题取代了是否存在的问题。

天道观上哲学视域的如上转化,引向二重结果。首先是注重礼学以及经世之学。张载以及广义的关学都比较注重礼学,在儒学的系统中,礼与现实的生活和践行有着更切近的关系,由注重礼,逻辑地进一步引向注重经世致用。张载已表现出注重政治实践的趋向,二程肯定其“语学而及政,论政而及礼乐兵刑之学”,亦基于此。关学的后人也承继了张载的这一为学趋向,明清之际的关学传人李颙便提出:“儒者之学,明体适用之学也。”

③ 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196页。

④ 李颙:《二曲集》,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120页。

与注重经世致用相关的是注重实证之学,后者进而导向对科学技术的关注。尽管张载尚未直接表现出对科学技术的推重,但以世界“如何在”的问题转换世界“是否在”的质疑,本身包含着对世界实在性的肯定,后者同时构成了实证之学的形上前提。在关学尔后的演进中,这一趋向表现得愈益明显。如明代的关学传人韩邦奇在科技方面便有突出的成就,对天文、地理、律历、数学等均有深入的研究;晚明的关学传人王徵著有《新制诸器图说》,进一步吸取了西方近代科技,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他自己在科技方面的一些思想。这种实证之学构成了关学的重要面向,而其理论之源,则关乎天道观上对世界实在性的肯定。

在张载那里,天道观与人道观彼此相关。天道观上以对世界“如何在”的考察,取代了“是否在”的质疑,在人道观上进一步引向对人如何在、社会如何在的关切。冯从吾曾以“一天人”评价张载所开创的关学,此所谓“一天人”,便可以从天道和人道的相关性加以理解。

从天道观看,气的聚散,并非杂而无序,其间包含内在的条理:“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涂,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顺而不妄”意味着有法则可循。天道之域的这种有序性,同样体现于人道之域:“生有先后,所以为天序;小大高下,相并而相形焉,是谓天秩。天之生物也有序,物之既形也有秩,知序然后经正,知秩然后礼行。”天序与天秩作为自然之序,关乎天道意义上的“如何在”;“经”与“礼”,则涉及社会之序,后者涉及人道观意义上的“如何在”,在张载看来,经之正、礼之行,以“知序”和“知秩”为根据,这一观点的前提,便是天道(自然之序) 与人道(社会之序) 的联系,而天道意义上世界“如何在”,则引向了人道意义上社会“如何在”。肯定天道与人道的关联,这是儒学,包括宋明时期儒学的普遍观念,但以天道为人道的根据,则体现了张载关学的特点。

①②④⑤ 张载:《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7页;第19页;第62页;第376页。

对张载而言,人道意义上的秩序包含更具体的社会伦理内容,在著名的《西铭》中,张载便将整个世界视为一个大家庭,社会中所有的成员,则被看作是这一大家庭中的一分子,所谓“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家庭中的亲子、兄弟等关系,既基于自然的血缘,又具有伦理秩序的意义;将家庭关系推广到整个世界,意味着赋予世界以普遍的伦理之序。这一观念后来被进一步概括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此所谓一体,便可以视为民胞物与说的引申。从“乾称父,坤称母”,到“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天道与人道再一次呈现了内在的连续性、统一性,而对自然层面之天秩和天序的肯定,则具体地表现为对社会伦理之序的关切。

③ 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页。

张载把家庭关系推广到整个世界,同时意味着赋予世界以普遍的伦理秩序。在这里,天道构成了人道的根据,人道又反过来进一步辐射于天道,天道层面的自然秩序和人道层面的社会秩序呈现互动的关系。正是由此出发,张载对“斥异学”作了进一步推进:在他看来,佛、道最大的问题就是忽视社会人伦秩序,后者归根到底意味着对人的社会责任的消解。在此意义上,张载对天道与人道的沟通,也可以视为在更深的层面上对佛道的回应。

以肯定人伦秩序为前提,张载进一步提出如下观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里既体现了理想的追求,又包含内在的使命意识。

作为一种价值观念,“为天地立心”的思想渊源,可以追溯到早期儒家。孔子已肯定“人能弘道”,《中庸》进一步提出人能“参天地之化育”。这些观念从人和外部世界的关系上,确认了人的内在力量。历史地看,人生活于其间的世界既非洪荒之世,也不是本然的、人尚未作用于其上的自在之物,而是通过人自身的知、行过程和创造活动而建构起来的,其中打上了人的各种印记。质言之,现实世界本身离不开人的建构活动。早期儒学的以上思想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张载提出“为天地立心”的历史前提,张载由此做了进一步的阐发,肯定了人是这一世界中唯一具有创造力量的存在。人之为人的根本特点在于他具有创造力量,这种创造力量使人能够给予世界以意义。在人没有作用于其上之时,作为本然存在的洪荒之世对人并没有意义,世界对于人的意义乃是通过人自身的参与活动而呈现的。人为天地立心,实质上从价值的层面上,突显了人的创造力量以及人赋予世界以意义的能力。它既是先秦儒学相关思想的延续,也是对这一思想的进一步深化。

相对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主要规定了人自身的历史走向和发展趋向。“为天地立心”以人和外部世界的关系为指向,“为生民立道”则涉及人和人自身的关系:人类的历史方向和理想之境取决于人自身。这一观念意味着人的发展方向并不是由超越的存在,如上帝、神之类规定的;人类走向何方,决定于人自身。对历史方向的规定,以肯定人的存在和发展具有意义为前提,在此意义上,“为生民立道”表明,人的存在和发展并非如虚无主义者所认定的那样没有价值。总之,人能规定自身的发展方向,这种发展同时又内含自身的价值意义。

由宽泛意义上人类发展的价值方向,张载进一步转向人类文化及其绵延:“为往圣继绝学”便关乎人类的文化历史命脉。“往圣之学”体现了人类社会文化的历史命脉,“为往圣继绝学”则在于延续这种文化的历史命脉。文化是人的创造力量中更为内在的方面,对延续文化历史命脉的承诺,同时也是对人的存在价值的进一步确认。

最后,“为万世开太平”所指向的,是终极意义上的价值目标。这里首先关乎人类永久安平的观念,其思想的源头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追溯到《尚书》的“协和万邦”以及春秋公羊说的据乱、升平、太平的三世说。在西方近代,康德曾以永久和平为人类的理想,这一观念在某些方面与张载的思想也有相通之处。不过,在张载那里,“为万世开太平”并不仅限于追求邦国之间的永久和平,其中还包含着更普遍的价值内容,后者具体表现为让人类走向完美的社会形态。尽管张载没有具体说明何为完美的存在形态,但“为万世开太平”确实肯定了人类应该走向更完美的存在形态。历史地看,在不同的时代,人的完美和社会的完美可以被赋予不同的内容,相对于这种特定的历史追求,“为万世开太平”着重展示的是终极意义上的价值理想。

总而言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内含理想意识与使命意识的统一,后者在更内在的层面上体现了普遍的社会责任:如果说,理想从“应当追求什么”等方面规定了人的责任,那么,使命则通过确认“应当做什么”而赋予人的责任以更具体的内容,两者既展现了普遍的价值追求,也体现了关学的内在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关学的以上精神旨趣与“太虚即气”的天道观有着理论上的关联。从天道观上说,张载肯定“太虚即气”,以此否定了以“虚”和“静”为第一原理,这一看法同时构成了关学所追求的精神境界的天道观前提。与此相联系,以理想意识与使命意识的统一为具体内容的精神境界,不同于仅仅基于超验“天理”的精神形态。以实然(天道意义上世界的实在性) 与当然(理想的追求) 的统一为特点,张载的以上思想确乎不同于从抽象的理或心出发的“心性之学”:后一意义上的“心性之学”缺乏“太虚即气”的天道观,在其进一步的发展中,往往趋向于抽象化、玄虚化的形态。在张载那里,精神境界与天道观念相互联系,使前者(精神境界) 在形上层面获得了比较切实的根据,从而有助于避免其走向思辨化、玄虚化。

精神境界以人自身的成就或人的完善为指向。在如何成就人这一问题上,张载进一步提出了其人性理论及“变化气质”的观念。

张载区分了人性的两种形态,即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这里的“形”即感性之身,“形而后有气质之性”表明气质之性主要与人的感性存在相联系。与之相对的天地之性,则更多地体现了人作为伦理存在的普遍本质,包括人的理性规定。在张载看来,人一旦作为现实的个体而存在(有其形),则气质之性便随之呈现,气质之性与人的这种相关性,在逻辑上也赋予体现于气质之性的感性规定以存在的理由。

①②③ 张载:《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23页;第274页; 第265页。

然而,张载同时又认为,仅仅停留于气质之性,还很难视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由此,他提出了变化气质的要求,并将其与“为学”联系起来:“为学大益在自能变化气质。”“故学者先须变化气质,变化气质与虚心相表里。”所谓变化气质,也就是以普遍的伦理原则、规范对人加以改造,使其言行举止都合乎普遍规范的要求:“使动作皆中礼,则气质自然全好”,由此进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

以上思想的前提是,人既非预定,也非既成,而是在变化气质的过程中逐渐成就的。人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并没有具备人之为人的根本品格,唯有通过广义的为学过程,人才成其为人。从儒学发展的角度看,早期儒学已将人理解为一个生成的过程而不是既定的存在。就先秦而言,从孔子的《学而》篇到荀子的《劝学》篇,都把为学放在至关重要的地位,并将为学与成人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人的过程就是为学的过程。肯定学以成人,逐渐成为儒学绵延相承的传统。在张载“变化气质”的提法中,学以成人的观点被赋予更为具体的内涵,并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注重变化气质的为学过程,蕴含着对后天工夫的肯定。从成人的过程看,儒家的奠基者孔子提出“性相近,习相远”,认为人之性彼此相近,这种相近之性同时为人成就自身提供了可能。然而,人最后是否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则与“习”相联系,这里的“习”包括习行和习俗,习行表现为个人的知行活动,习俗则关乎广义的社会环境。在儒学尔后的发展中,孔子的以上思想被引向两个方向,首先是以孟子为代表的性善说。孔子仅仅肯定性相近,孟子则将“性相近”引申为“性本善”,并把这种本善之性视为成人过程的内在根据。这种看法有见于人的成长需要从自身的可能出发,而不能仅仅归结为外在的灌输。然而,在关注成人过程内在根据的同时,孟子对与“习”相关的习行和习俗不免有所忽视。儒学的另一发展趋向体现于荀子。荀子提出性恶说,强调人之本性不能成为人自身成长的根据,相反,具有恶的倾向的人性,需要通过礼义教化过程来加以改变,后者即所谓“化性起伪”:“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凡所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即人为,指广义的后天作用,具体包括外在的影响与自身的努力。与之相应,成人主要依赖后天的习行过程。然而,在注重习行的同时,荀子对于人成就人自身的内在根据则有所忽略,而成人的过程常常被理解为“反于性而悖于情”。可以看到,在孟荀那里,性与习或多或少处于彼此分离的形态。相形之下,张载提出气质之性和天地之性的区分,如果说,天地之性的预设吸取了孟子性善说的观念,那么,气质之性的确认,则吸取了荀子的性恶说。基于天地之性,张载同时有见于人成就自我离不开自身的内在根据;气质之性的提出,则为习行过程所以必要提供了论证。从儒学的演化来看,张载对孟子和荀子的人性理论作了双重扬弃,并由此对人之成为人的过程作出了新的阐发。张载在人格成就方面的如上思想,对关学尔后的发展同样产生了重要影响。

①② 荀况:《荀子·性恶》,王先谦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38、442页;第437页。

要而言之,关学既表现为一种包含独特思想品格的哲学系统,又呈现为具有地域特征的思想流派。作为哲学系统,其理论特质主要体现于张载的思想,而它的基本内容则既涉及关于性与天道的形而上追问和探索,也关联着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主要内涵的价值观念;作为具有地域特征的思想流派,关学则表现为一种复杂的思想史现象,其中交织着多重思想传统的互动。以被称为晚明关学集大成者的冯从吾而言,他既属关学一脉,又在师承系列上为甘泉后学,并同时出入了阳明心学,其思想也形成多样而复杂的形态。从理论的层面看,首先需要关注的无疑是张载所开创的哲学系统;就历史的视域而言,则关学所体现的思想衍化的复杂性,又构成了值得研究的思想史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