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以后的韵书材料,提到了“四声”“五声”“五音”等名目的,如宋陈彭年等重修、1013年成书的《大广益会玉篇》所附《五音声论》①、《四声五音九弄反纽图》(以下简称“九弄图”) 与涵括其中的《五音之图》,以及《切韵指掌图》所附的《辨五音例》(以下简称“指掌图”) 等,②其解读还存在一些争议,但总的来说不外乎与声调、声母、韵、介音等音节结构成分有关。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喉舌齿唇牙声”条提到了上述部分术语③:
① 据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清张士俊泽存堂本。俗称今本《玉篇》,或称宋本《玉篇》,另外还有元本《玉篇》等,与宋本的内容略异,可参看冈井慎吾《玉篇の研究》(东京:东洋文库,1933年,第283-336页)。国内音韵学界引用的今本《玉篇》,通常只指宋本,有别于原本《玉篇》,后者全佚已经不存,如今在邻国日本尚存有原本《玉篇》零卷。此外,原本《玉篇》的反切完整地收录于沙门空海《篆隶万象名义》之中。参看周祖谟:《万象名义中之原本玉篇音系》,《问学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270-404页。
② 据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北京图书馆藏宋绍定刻本。
③ 据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陈文和、孙显军校点本(该书所据为商务印书馆1937年排印本)。钱氏所说的《辨五音法》即是《五音之图》。
《玉篇》卷末所载沙门神珙《四声五音九弄反纽图》,分喉舌齿唇牙五声,每各举八字以见例,即字母之滥觞也。唇声八字有重唇,无轻唇,盖古音如此。喉牙两声相出入,与后来字母不同。
《广韵》卷末有《辩字五音法》:一唇声,“并”、“饼”;二舌声,“灵”、“历”;三齿声,“陟”、“珍”;四牙声,“迦”、“佉”;五喉声,“纲”、“各”。以“纲”“各”为喉声,与神珙同。
神珙《辨五音法》:宫舌居中,宫、隆、居、闾。商开口张,书、余、商、阳。角舌缩却,古、伍、角、岳。羽撮口聚,羽、矩、于、俱。徵舌柱齿,徵、里、陟、力。与今字母多异。
先说“四声”,它最易理解,就是“平、上、去、入”。《九弄图·序》:“昔有梁朝沈约,创立纽字之图,皆以平书,碎难寻见。唐又有阳宁公、南阳释处忠,此二公者,又撰《元和韵谱》,……谱曰,平声者,哀而安;上声者,厉而举;去声者,清而远;入声者,直而促。”这段话道出了四声的性质,用现代语音学的概念来解释,是关于调形、调值的描述,也涉及声调的音高、音长等问题。至于“五音”,常规的理解,就是唇、牙、喉、齿、舌五类声母,如果加上半齿(日)、半舌(来) 就是“七音”。郑樵《通志·七音略·序》:“江左之儒,知纵有平上去入为四声,而不知横有宫、商、角、徵、羽、半徵、半羽为七音。”①
① 据台北艺文印书馆1981年《等韵五种》所采用的影印元至治本。
本来“五音”“七音”是字母之学,其兴起与印度悉昙学的影响有关,所以郑氏的序有“七音之韵,起于西域”之类的话,今人陈寅恪先生曾论证,“四声”一方面既是南朝周颙、沈约、谢朓等“善辨声韵”的文士首先发现,另一方面也以印度“声明论”为现实依据,②而郑氏将七音用“宫商”来比附,王力先生认为纯粹是“牵强附会,也不必深究”。③同样地,《指掌图·辨五音例》的“五音”也给声母系统套上了“宫商”之名。具体地说,“宫”指喉音(舌居中),“商”指齿头、正齿音(开口张),“角”指牙音(舌缩却),“徵”指舌头、舌上音(舌柱齿),“羽”指重唇、轻唇音(撮口聚)。括号里的说法,是古人用当时的术语来描述如何运用发音器官。敦煌出土的《守温韵学残卷·辩宫商徵羽角例》也有“宫商”及“舌居中”等说法,④“都与神珙四声五音九弄反纽图相同”。⑤“宫商”在中国历代文献中是个多义词,正如张清常等所指出的,它主要涉及音乐,但也跟语言学关系密切,跟声母、元音、声调等都可以发生关系。⑥《韵镜》前附《五音清浊》的表述比较简洁,指出了“五音”“清浊”跟声母的联系,⑦符合传统音韵学一般的习惯。
② 陈寅恪:《四声三问》,《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367-381页。
③ 王力:《中国语言学史》,《王力文集》(第十二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13页。
④ 潘重规:《新抄P二零一二守温韵学残卷》,《瀛涯敦煌韵辑别录》,香港:新亚研究所,1973年,第87-92页。
⑤ 周祖谟:《读守温韵学残卷后记》,《问学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502页。
⑥ 张清常:《汉语声韵学里面的宫商角徵羽》,《张清常文集》(第一卷·音韵),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29页。张先生此文的第三至五小节,分别论述了“宫商角徵羽”与声母(喉牙舌齿唇)、元音、声调(平上去入) 的关系。关于声调,日释空海《文镜秘府论·声调》引元兢说:“声有五声,角徵宫商羽也,分于文字四声,平上去入也。宫商为平声,徵为上声,羽为去声,角为入声。”
⑦ 据台北艺文印书馆1981年《等韵五种》所采用的影印覆永禄本。
宋本《玉篇》后附《五音声论》,有所谓“东方喉声”“西方舌声”“南方齿声”“北方唇声”“中央牙声”,以五方之名冠于“五声”,依然是从声母索解,只是刻意区别了“何我刚”(喉声)、“更硬牙”(牙声),让我们看到了一等韵、二等韵字在声母相同(均为见系字) 的前提下,仍须分别“喉”“牙”声母。陆志韦较早注意到了《九弄图》中“东方喉声”与“中央牙声”例字的不同。⑧其分别的依据,陆先生认为是声母k-、c-(腭化的k-) 两系的不同,“有清一代之音韵学家不知二系前后元音之关系及其在宋代等韵学上之地位,辄以神珙图为儿戏。‘更硬……’为‘刚我……’之腭音,显而易见”。也就是用声母腭化与否来区分一、二等字,以反对高本汉用腭化(或谓“喻化”) 与否来区分三等与四等字。
⑧⑨ 陆志韦:《三四等与所谓“喻化”》,《燕京学报》1939年第26期,第144页。
正如陆志韦所言,三、四等之别不仅仅在于声母,两者在韵母主元音上也存在差异。至于陆先生所说牙喉音一、二等字的不同在于声母是否腭化,也不是事实的全部。声母色彩的不同,其实是由于介音不同所造成的。陆文还提到:“至若双唇音本无所谓腭音与非腭音值分别,然《切韵》《广韵》于三等作‘方芳符武’,四等作‘博普蒲莫’,界限分明。”⑨此处涉及了轻唇化的问题,虽然说的不是一、二等字,但就双唇音而言,直到元代《中原音韵》(1324) 时代,仍然可见同个韵部里一、二等字不在同一个小韵之中。既然唇音无所谓腭化,说明声母的音值不是关键所在,介音才是最重要的区别。正如上文所述,中古一等韵无介音,二等具-r-介音,且介音既可属韵,亦可属声。类似地,《广韵》后附《辩字五音法》,以三等韵字“迦佉”作牙声,一等韵字“纲各”作喉声,意在区分有无-j-介音的声母。⑩
⑩ 据余迺永先生《新校互注宋本广韵》(定稿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影印清张士俊泽存堂翻刻宋本,学界习惯上称之为“宋本《广韵》”。
二 《五音之图》与“宫商”之名的一致性解释《指掌图·辨五音例》与宋本《玉篇·五音之图》都有“宫,舌居中”等相类似的内容。区别在于前者没有例字,后者为每类声母各添上了四个例字。以“宫”音为例,有以下内容:①正反(居隆:宫)②到反(宫闾:居)③正叠韵(居闾)④傍叠韵(宫隆)⑤傍叠重道(隆宫)⑥正叠重道(闾居)⑦正到双声(居宫)⑧傍到双声(闾隆)⑨正双声(隆闾)⑩傍双声(宫居)。其中第①、②两条,分别指出“居隆”切“宫”和“宫闾”切“居”。“反”是反切之意,“到”即“倒”,颠倒的意思。③、④两条讲叠韵,即“居闾”(鱼韵)、“宫隆”(东三韵) 两两同韵。⑤、⑥将③、④重复说了一遍,故曰“重道”,需要注意的是,制图之人以东三韵字为“正”,以鱼韵字为“傍”。第③到⑥四条讲叠韵,接下来从第⑦到⑩四条则讲双声。其中来母字为“正”、见母字为“傍”,⑦、⑧两条则分别将⑨、⑩两条的例字再倒过来说一次。其他图依此类推。以“正反”“到反”为例(其他都是在此基础上不同角度的汉字重排),五图涉及的反切及例字分别是(括号内为反切):
宫:宫(居隆)、居(宫闾);商:商(书阳)、书(商余);
角:角(古岳)、古(角伍);徵:徵(陟里)、陟(徵力);
羽:羽(于矩)、于(羽俱)。
就“喉”(宫)、“牙”(角) 的被切字来看,“宫居”同为三等韵字,“角古”则为一、二等韵字,因此是用三等韵与非三等韵字的介音不同来区分“喉”“牙”。这跟上述《广韵·辩字五音法》的做法是相同的。
再看“齿头/正齿”(商)、“舌头/舌上”(徵)、“重唇/轻唇”(羽) 三类,在《五音之图》里的代表字分别是“商书”“徵陟”“羽于”,全部是三等韵字。就声母而言,“宫、商、角、徵、羽”的代表字分别为见母* k-、书母* ɕ-、见母* k-、知母* ʈ-、云母* w-,①各组声类不同,但又部分相同(宫、角),所以单凭声母不能完全分别。另外,《五音之图》牙、喉、舌、齿音字都有,独缺唇音字。
① 如无特别说明,本文所用中古拟音均参看黄笑山:《〈切韵〉和中唐五代音位系统》,台北:文津出版社,1995年,第22-23页、97-98页。
《玉篇》所附《五音声论》和《五音之图》(《九弄图》的一部分)“羽”音所举的例字不同,如果由同一人所作,按常理不应有此分别。清戴震《声韵考》卷四“书玉篇卷末声论反纽图后”曰:“《玉篇》卷末附以沙门神珙《五音声论》《四声五音九弄反纽图》。考珙自叙,不一语涉及《五音声论》,殆唐末宋初,或杂取以附《玉篇》末,非珙之为,故列之《反纽图》前,不题作者名氏。”②从《五音之图》的例字来看,戴氏的怀疑不无道理。但是,从语音学来看,《五音声论》的“帮庞剥雹”与《五音之图》的“羽矩于俱”并无二致,因为唇音字本身就有唇化特征(labialization),“羽”类字虽为喉牙音,但都是合口字,合口性也就是唇化特征,而且这类字的韵母主元音[u]或[o]都是圆唇的,可见两者性质相同。从音系学来看,唇、喉、牙音声母在区别特征上都具有“钝音性”(grave),唇音不论开合,都具有合口性,喉牙音加上合口介音或圆唇主元音,其合口性程度更深,故而等韵家用“撮口聚”来形容“羽”音的“发音姿态”(articulatory gesture) 是很准确的。
② 据《丛书集成初编》(第1250种,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影印贷园丛书本。
音韵学界在讨论《五音之图》时,也曾引用汉代以来讲“宫商”的声训材料,如刘歆《钟律书》:“商者,章也……。角者,触也……。宫者,中也……。徵者,祉也……。羽者,宇也。”该则与《汉书·律历志》的记录是相同的。又《白虎通·礼乐》:“角者,跃也……。徵者,止也……。商者,张也……。羽者,纡也……。宫者,容也……。”③如果从声训的标准来看,似乎并不严格,比如前一则材料“角”(牙音) 与“触”字声母不同类,一为见组、一为知组;“宫”(喉音) 与“中”字声母亦不同类,一为见组,一为知组。后一则材料注“角”音的“跃”字和注“宫”音的“容”均为以母,可归章组(“商”音)。两则材料注“商”音的字也不一样,前一则的“章”字还是章组,但后一则的“张”字则为知组(“徵”音)。这就更加证明,不能单从声母的角度来解读汉代声训材料里的“宫商”之名。
③转引自黄耀堃:《试释神珙〈九弄图〉的“五音”--兼论“五音之家”》,《均社论丛》(京都)1982年第11号,收入《黄耀堃语言学论文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22页。
下面将“五音”五组共10个例字重新排列,并加上中古拟音。①
① 黄笑山将除重纽四等字的介音写作[i]之外,其他大部分三等韵的介音都写作[ɨ]。见《〈切韵〉和中唐五代音位系统》,第97-98页。另外,学界普遍认为,鱼韵字在《切韵》音系中应作开口,现在黄笑山先生将鱼韵写作[ɨo],其开口性质由介音来体现,从介音对主元音的影响来看,[o]在[ɨ]后面变成[ɣ]是可能的。
| 表 1 《玉篇·五音之图》各“音”例字重排表 |
综观上表,可知“五音”中每一组下的两个被切字,所用的四个反切上下字,都是两两双声、两两叠韵,而且两两同调,很有规律。②每音之内,声类相同,但韵类不同(“羽”音下“于、羽”则声、韵均同),比如“宫”音,韵母有鱼、钟两类。如何用统一的标准解释其间的差别呢?上文说过,不能以声母作为区分标准,也不能单凭韵母主元音,更不能只看韵尾或声调,而应该着眼于
② 注意“俱”字《广韵》有平声见母、去声群母两读,“羽”音下“于”“俱”二字相配,均读虞韵平声,一为云母、一为见母;“羽”“矩”二字相配,均读虞韵上声,一为云母,一为见母。亦即此处取“俱”字平声见母一读。
| 声母 | 介音 | 韵基 | |
| 宫(居/宫) | k | -ɨ- | ɣ/uŋ |
| 羽(于/羽) | w | -ɨ- | o |
| 商(书/商) | ɕ | -ɨ- | ɣ/ ŋ |
| 徵(徵/陟) | ʈ | -ɨ- | ɨ/ɨk |
| 角(古/角) | k | -0-/-r- | uo/ok |
先说“羽”音,例字属虞韵,主元音是[o]、无韵尾。“宫”音例字的韵基[o]、[uŋ]在语音表现上很近,都具有[+后]、[+圆唇]的音系特征,统一写作[u]。“商”音例字的韵基是[ɣ]、[

③ 不少学者将中古模韵拟作[uo],此处的[u]不能简单地处理为合口介音,否则按照《切韵》分韵的原则,模、鱼、虞韵的主元音就变得一样了。所以这么写,也是权宜之计,应像鱼韵一样,考虑到[u]对后接[o]的影响。
① 每组都有平声字,故而声调也忽略不计,以平声为准;每组声母也只取一个。二等介音-r-的实际音值接近于[
以往的研究,如黄耀堃在讨论《五音之图》“五音”的含义时,基本的结论是:“五音确是指五种不同的韵(主元音)。……宫商角徵羽的名称,也许是偶然与发音部位向外推移顺序相同,……它们之间互有关联,特别是‘韵’这个概念。……宫商角徵羽的主元音是从内而外,……《五音之图》的‘五音’应考虑为韵的解释。”②黄先生从韵的角度《五音之图》诠释“五音”的性质,与我们的设想接近,将“等呼”(介音) 作为韵母的一部分来考虑也很有见地,只是黄先生仅仅是就“宫商角徵羽”这五个字本身的音韵地位来做文章,而没有全面考察五组10个例字具体的读音及语音特点。
② 《黄耀堃语言学论文集》,第10-14页。
事实上,张世禄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曾经讨论过《五音之图》“五音”的性质③:
③ 张世禄:《中国音韵学史》(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初版1938年),第25页。
神珙《五音之图》(宋本或元本《玉篇》所载) 本是用来说明反切的方法,而标着下列的五句:“宫、舌居中;商、口开张;角、舌缩却;徵、舌柱齿;羽、撮口聚。”守温《韵学残卷》第三截《辩宫商角徵羽例》也列着同样的五句……把这五个字音分别形容它们发音的部位和情状,并不是单就辅音而言,还包含着这些字音里元音性质的关系。这种含混的辨音,一方面启示了韵素上的“等呼”的区分,一方面在后代又配成了“五音”“七音”用这些名称来表明声纽上的发音部位的差别。
我们在上文的论述也支持张先生对《五音之图》的基本认识。古人所用“舌居中”“撮口聚”之类的描述,可以单纯描述声母,如宋本《指掌图》的《辨五音例》,也可以描述整个音节发音的部位或状态。上文一开始就说到,“宫商角徵羽”是中国本土化的概念,④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由来已久,用途广泛,内涵丰富,用在音韵学上,也是五花八门,需要视具体环境而定,所以仍然可以研究、值得研究。同样地,“五音”多用来指声母的类别,这是最常用的,有时也叫“七音”,郑樵《七音略》相信就是以此命名,但《五音之图》的“五音”“宫商”不是跟声母,而是跟“韵”有着直接关系,即发音时的口腔状态。
④ 另一个本土色彩浓厚的是所谓“五行”,古人也能将其与“宫商”扯上关系。如汉代《乐纬》:“孔子曰:丘吹律定姓,一言得土曰宫,三言得火曰徵,五言得水曰羽,七言得金曰商,九言得木曰角。”很明显,这跟音韵学没有直接关系,不再置论。
三 “五音”“五姓”与“宫商”的共同内涵那么,除了《五音之图》,还有没有其他材料能够证明我们对“五音”“宫商”之名实质的阐释呢?这便需要介绍另一个与“五音”相关的概念:“五姓”。先看从汉魏到隋唐的几则文献材料⑤:
⑤ 张清常:《李登〈声类〉和“五音之家”的关系》,《南开大学学报(人文科学)》1956年第1期,收入《张清常文集》(第一卷·音韵),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35-136页。但张先生在该文中没有从语言学的角度对这些“五姓”材料加以解释。
(1) 卜者王况谓李焉曰:君姓李,李音“徵”。(《汉书·王莽传》)
(2) 萧,“角”姓也。(《南齐书·祥瑞志》)
(3) 〔劭〕引坤灵图曰:泰姓商名宫,……谨案:此言为大隋而发也,姓“商”者,皇家于五姓为“商”也;名“宫”者,武元皇帝讳于五声为“宫”;……胜龙所以白者,杨姓纳言为“商”。(《隋书·王劭传》)
(4)〔才〕叙《宅经》曰:……至于近代师巫,更加五姓之说,言五姓者为宫商角徵羽等,天下物地悉配属之,行事吉凶依此为法,至于张、王等为商,武庾等为羽,似欲同韵相求;及其以柳姓为宫,以赵姓为角,又非四声相管。其间又有同是一姓分属“宫”“商”,后有复姓数字,“徵”“羽”不别。验于经典,本无斯说;诸阴阳书亦无此语。直是野俗口传,竟无所出之处。(《旧唐书·吕才传》)
上面引的四则文献从时代上看跨度不小,从汉至唐,而且都讲到“宫商”之名与“五姓”的关系,所举例字与《玉篇》所附的《五音之图》亦有可比之处。虽然该图的具体时代已不可考,但从其内容来看,比如“宫商”之名、“撮口聚”之类的描述等,此图并非孤例,一定前有所承。
第(1) 条“李”音“徵”,联系《五音之图》“徵”音下例字“徵”的反切下字是“里”,“李里”同为之韵上声,可见《五音之图》“徵”音所举的例字是有历史依据的,同时只取韵、不管声。第(2) 条说姓萧的萧属于“角”姓,很明显,应按照第(1) 条的思路来解,“萧”“角”二字在南朝时期韵尾有-u、-k之别,但其语音特征有共性,比如都有软腭的收紧点,都具有[+钝音]特征。从汉语音韵史来看,中古后期收-k尾的宕江摄入声字开始变作-u尾,与效摄字合并,《指掌图》将两类字放在一张图里,就是证明。《五音之图》“角”代表字有模韵“古”-uo,从韵母特征来看,与南朝时期的“萧”-au、“角”-ok并无二致,可见《南齐书》从“五姓”角度来描写“五音”的这则记录与《五音之图》用“古”“角”来表现的语音特征是相同的。再看第(3) 条,说杨姓为“商”,比照《五音之图》“商”代表字“书商”,此二字与“阳”同音的“杨”字同韵。第(4) 条最值得注意,因为作者吕才从音韵学的角度阐述了“五姓”与“五音”如何联系,并做了评述,似乎对其不置可否。具体来说,吕才认为“张、王”属“商”姓可能是因为三字同韵而且同调,但“柳”属“宫”、“赵”属“角”似乎又不好解释,因为既不同韵、又不同调。鉴于此,吕才最后的结论是“野俗口传,竟无所出之处”。从我们的分析来看,吕才的说法恐怕是有问题的。
“张”“王”均为阳韵字,属“商”音,与“商”代表字“商”同类,没有问题;“柳”为尤韵,与“宫”代表字“闾”字相比,虽不同韵,但“柳”字具有-u韵尾,与“宫隆”的-ŋ尾性质相类似,即具有[+后]、[+圆唇]的音系特征,且都有软腭作为收紧点,①因此柳姓为“宫”,也完全合理。再看赵姓,“赵”字为效摄字,有-u韵尾,和上面所说的“萧”是一样的,那么归入“角”音,自然是正确的。同样地,“武”“庾”二字同为虞韵,与“羽”代表字“羽于”同韵。
自汉至唐诸史籍所载“五姓”之说,一旦与“宫商”相联系,其内涵可以连同《玉篇·五音之图》一并解释。这说明古人对这些术语的使用是有现实依据的,反过来也表明,《汉书》到《旧唐书》等史籍与《玉篇》等韵书中的材料都是真实可靠的,古人对于此问题的认识,既是科学的,也是历史一贯的。
① 从-ŋ是-k的同部位鼻音辅音来看,也能说明-ŋ、-k、-u三者是接近的。
四 结语从音韵学的角度来看,我们主张把声母层面的“五音”(如《玉篇·五音声论》《指掌图·辨五音例》《广韵·辩字五音法》等) 与非声母层面的“五音”(如《玉篇·五音之图》) 区分开来。类似地,“舌居中”“撮口聚”(如《守温韵学残卷·辩宫商角徵羽例》、《指掌图·辨五音例》、宋本《玉篇·五音之图》等) 之类的描述,主要是指“韵”(不是“韵母”,即无须考虑介音) 的五种口腔发音状态。音节是汉语音系的基本单位,如果把音节的发音看作是个动态的过程,声母为“发”、韵母则为“收”,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五音”,既可指“发”(声),也可指“收”(韵)。根据我们的观察,东汉以后一些史料里关于“五姓”的记载,其运用“宫商”之名的依据,至少有一部分很明确,是跟《玉篇·五音之图》保持高度一致的。②
② 跟“五音”“五姓”说有关系的,实际上还有“吹律(卜名)”“六十甲子纳音”“纳甲”“五音之家”“口调五音”等名目,见饶宗颐《秦简中的五行说与纳音说》,《中国语文研究》(香港)1985年第7期;黄耀堃《口调五音与纳音--并试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国学研究》2000年第7卷,收入《黄耀堃语言学论文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105-124页。本文不再赘述。
可以一提的是,近来郑张尚芳撰文指出,《切韵》系韵书的韵目部次,是按五音“宫商角徵羽”来排列的,其渊源则是李登《声类》的“以五声命字”,“五声”即为“宫商角徵羽”。韵目与十六摄、“宫商”之名的对应如下:宫,东冬钟韵(通摄);角,江韵(江摄);徵,支脂之微韵(止摄);羽,鱼虞模(遇摄);徵,齐佳皆灰咍|真文殷元魂痕寒删山先仙韵(蟹|山臻摄);商,歌麻|阳唐庚耕清青登蒸(果假|宕梗曾摄);角,萧宵肴豪韵(效摄);宫,尤幽侯|侵覃谈盐严添咸衔凡(流|深咸摄)。既然是用来作韵目排序,说明也是取“韵”而不取“声”,这也是“五音”(或“五声命字”的“五声”) 跟韵母有关的证据。③
③ 《〈辩十四声例法〉及“五音”试解》,第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