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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就”看词义的形成、分项和识别
左思民     
摘要:词义的形成、分项和识别问题值得关注,对此可用"就"为例开展探讨。研究表明,《现代汉语词典》对"就"的义项划分需要修改,副词"就"的义项可以从8个归并为3个,依据在于被归并的5个义项并非真的词义,而是在句法和句义的制约下通过语用推理形成的语用含义。通过这些研究及相关探讨得到如下观点:(1)识别词义较虚的多义词的义项时对句法和句义环境的依赖程度较大。(2)识别词的义项的主要难点是如何解除语用含义的纠缠及确定词的内涵意义。(3)词义的形成、分项和识别这三者彼此紧密相连。总之,在确认词义、辨析词的义项的分合之时,必须把语用含义和真正的词义区分开来,以免损害辞书的释义质量,妨碍对语言单位或言语单位所携意义的结构、性质以及相互关系的正确的、规律性的认识。
关键词词义    义项    语用    含义    “就”    
On the Formation, Division and Identification of Word Meanings by Examining "Jiu"
ZUO Si-min
Abstract: The issue of the formation, division and identification of word meanings is worth of attention. In this regard, the word "jiu" can be used as an example. The division of the meanings of "jiu" in Modern Chinese Dictionary needs to be revised. The meanings of adverb "jiu" can be merged from 8 into 3 since 5 of them are not real meanings of "jiu", but pragmatic implications produced by pragmatic inference under the constraints of syntax and sentence meanings. we find that the context which is made up of syntax and sentence meanings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process to determine the meanings of a polysemous word with rather empty meanings. The main difficulty to determine the meanings of a word is how to identify the real meanings of a word when peeling off the tangled pragmatic implications. The formation, division, and identification of word meanings are closely relevant to each other. To be short, when we determine the meanings of a word, or decide whether some meanings of a word should be divided or merged, it is necessary to separate pragmatic implications from the real word meanings, in order to avoid lowering the definition quality of a dictionary, or hindering the correct understanding of the internal mechanism which controls the compositions,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relationships of meanings that the language units or discourse units carry.
Keywords: word meaning    meanings of a polysemous word    pragmatic    implication    "jiu"    
引言

词义是语用义通过语法化逐步固化的产物,然而哪些意义是词义,哪些意义尚具语用性质,却不易分清。其次,语言中单义词不多,大部分词是多义的,因此说到词义的形成,更多地涉及多义词的词义是如何形成的问题。其三,词是拿来用的,多义词有多个词义,在入句时只能使用其中的一个,这就面临如何在语言交际中使用多义词的问题,从听者的角度观察,它就成为如何在句子中识别多义词的哪个义项得到使用的问题。上述问题虽然分为三个,但彼此关系十分密切。比如讲到多义词,就得确定它有几个义项,否则不仅弄不清楚有几个义项,甚至可能连单义词和多义词也难辨了。又比如为了识别一个多义词入句以后到底用了该词的哪一个义项,首先就得判明它是“词义”的一部分,而非语用含义。

上述问题都属于语言理解的范畴,词义及语用含义的产生、传递和获取规律是关涉语言理解的基本规律,也是语言学的核心研究对象之一,在当今的AI时代,这一研究的价值尤为显著。我虽无能力对这类现象进行全面而深入的研究,但愿意做一些小小的尝试。本文打算以汉语的“就”为例,进行探讨。

一 《现代汉语词典》对“就”的释义及分项

“就”是多义的,《现代汉语词典》将它分为16个义项,4种词性,其释义如下:

❶凑近;靠近。如“迁”。

❷到;开始从事。如“位”。

❸被;受。如“歼”。

❹完成。如“成”。

动词  一边是菜蔬、果品等,一边是主食或酒,两者搭着吃或喝。如“花生仁酒”。

介词  a)趁着(当前的便利);借着(有时跟“着”连用)。如“便”“着灯光看书”。

b) 表示动作的对象或话题的范围。如“他们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

副词  a)表示在很短的时间以内。如“我来”。

b) 表示事情发生得早或结束得早。如“大风早晨住了”。

c) 表示前后事情紧接着。如“想起来说”。

d) 表示在某种条件或情况下自然怎么样(前面常用“只要、要是、既然”等或者含有这类意思)。如“只要用功,能学好”。

e) 表示对比起来数目大,次数多,能力强等。如“你们两个小组一共才十个人,我们一个小组十个人”。

f) 放在两个相同的成分之间,表示容忍。如“大点大点吧,买下算了”。

g) 仅仅;只。如“以前他一个人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h) 表示加强肯定。如“我知道他会来的,今天他果然来了”。

连词  表示假设的让步,跟“就是”③相同。如“你送来,我也不要”。

以上分类中,前4类仅是“就”的语素义,不是词义。后4类中的介词和副词之义又可再分为若干,合计12种,它们便是“就”这个词的12个义项。

对“就”的义项划分,各家不尽一致,比如《现代汉语八百词》把连词“就”的义项定为1个,把介词“就”的义项分为4个,把副词“就”的义项分为21个小类(归纳为7个大类)。为了简化问题,便于论述,本文只取《现代汉语词典》对“就”的义项分类,如有必要,会参考《现代汉语八百词》的有关释义。

二 多义词“就”的义项识别的条件与框架

多义词“就”有12个义项,其中副词“就”的义项最多,共有8个。《现代汉语词典》虽然分了“就”的义项,但不可能提供识别条件及框架。以下我对如何识别“就”的这12个义项作一些尝试。

(一) 识别动词“就”

动词“就”有如下特点:

1.带名词性宾语。

2.所带宾语指食物。

3.常带助词“着”。

其识别框架(F一)如下:

[[_(着)]+NP < 食物>]

例如:

(1) a.豆腐干儿黄酒。(动词)

b.豆腐干儿黄酒吃。(动词)

(2) 豆腐干儿喝黄酒。(动词)

(3) 大家豆腐干儿喝黄酒。(动词)

(二) 识别介词“就”

介词“就”有如下特点:

1.带名词性宾语。

2.所带宾语或宾语中心语不指食物,但其定语可以指食物。

下面是其识别框架(F二):

[_NP < -食物>]

例如:

(4) 灯光看书。(介词a))

(5) a.大家灯光布置的问题进行了研究。(介词b))

b.大家黄酒生产的问题进行了研究。(介词b))

c.*大家黄酒进行了研究。(介词b))

(三) 识别介词a)“就”、介词b)和动词“就”

介词“就”的a)和b)有相似的识别框架,其实存在差别:

1.一部分所谓的介词a)“就”仅是词或成语中的构造语素。比如《现代汉语词典》中介词a)“就”之例“就便”“就近”“就手,它们在同一页上又列为副词,在同一页上还列有副词“就势”和成语“就事论事”。这五例中的“就”都不是词。

2.介词a)“就”在使用时带“着”或能带“着”,介词b)“就”在使用时不带“着”。请对比前例(4)、(5a)、(5b)和下例(6)、(7a)、(7b):

(6) *灯光看书。(介词a))

(7) a.*大家灯光布置的问题进行了研究。(介词b))

b.*大家黄酒生产的问题进行了研究。(介词b))

这样介词a)“就”和介词b)“就”的识别条件便表现为如下框架(F三):

[[_着]+NP < -食物>]

可见在识别介词a)“就”或介词b)“就”时要走两步:

第一,用(F二)[_NP < -食物>]来确定它们是介词。

第二,用(F三)[[_着]+NP < -食物>]来分辨它们是介词“就”的a)还是b)。

介词a)“就”在使用时几乎都带“着”,这个特点和常带“着”的动词“就”相似,但是动词“就”的识别框架是(F一)[[_(着)]+NP < 食物>],介词a)“就”的识别框架是(F三)[[_着]+NP < -食物>],因此两者容易分清。例如:

(4) 灯光看书。(介词a))

(8) 豆腐干儿喝酒看书。(动词)

(四) 识别副词e)“就”

副词e)“就”的使用特点是在它后面或前面出现数量短语或名词性、代词性成分,并且含有“超出预期或常态”之义。例如:

(9) 一条鱼五十块钱。

(10) 来这儿二十几次了。

(11) a.干完这些活儿十四天了。

b.干完这些活儿两星期了。

(12) a.这件事儿十个人都没办成,结果一个办成了。

b.这件事其他人都没办成,老王办成了。

c.这件事其他人都没办成,办成了。

这样它的识别条件便表现为如下两个框架:

(F四甲)[_数量P < 超出预期或常态>]

(F四乙)[[数量P∨NP∨PronP < 超出预期或常态>_]

(五) 识别副词f)“就”

副词f)“就”的使用特点是出现在两个重复的短分句之间,这两个短分句常由形容词性成分、动词性成分或者主谓构造充当,合成一个紧缩复句。

这样它的识别条件便表现为如下框架(F五):

[Claj < AP∨VP∨主谓P>[_Claj < AP∨VP∨主谓P>]]

例如:

(13) 吧,咱还买得起。

(14) 不去不去,有啥稀奇的。

(15) 我干我干,保证完成任务。

(六) 识别副词g)“就”

副词g)“就”的识别框架(F六)如下:

[_数量P < -超出预期或常态>]。

例如:

(16) a.房间里一个人

b.房间里一个人

(17) a.教室里两台电脑。

b.教室里两台电脑。

有时候句子中没出现数量短语,但是隐藏着一个数量概念。例如:

(18) 房间里王小明,没有其他人。

更顺畅的说法如下:

(19) 房间里王小明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在识别框架上,副词g)“就”和副词e)“就”部分相似,它们的识别框架中都在“就”之后有一个数量短语,唯一的决定性差别在于前者不含“数目超出预期或常态”之义,后者含有这个意思。从表面上看,如果数目小,甚至只有一个,就偏向于成为表示“仅仅;只”意思的副词g)“就”,如果数目较大,就偏向于成为“表示对比起来数目大,次数多”意思的副词e)“就”。请看下面包含副词是e)“就”的例(20)、(21),并将它和上文中包含g)“就”的例(16)、(17)对比。

(20) a.这个房间里十个人,那个房间里五六十个人了。

b.这个房间里只有十个人,那个房间里五六十个人。

(21) a.这个教室里一台电脑,那个教室里十台电脑了。

b.这个教室里只有一台电脑,那个教室里十台电脑。

实际上这种处理方式是不合理的。这个问题将在下文第三节的(一)和第四节的(二)2中论述。

(七) 识别副词a)“就”

副词a)“就”具有如下特点:

1.出现在句中的动词性或形容词性谓语之前。

2.如果谓语由形容词性成分充当,句末要带“了”。

这样,它的识别条件表现为如下框架(F七):

[_[VP∨[AP+了]]]

例如:

(22) a.别急,我

b.别急,我来了

(23) 别急,饭熟了

(八) 识别副词h)“就”

副词h)“就”具有如下特点:

1.出现在动词性谓语成分或形容词性谓语成分之前。

2.句子中(主要通过谓语表达)含有“偏偏”“确实”之义时“就”带有强调重音。

3.句子中(主要通过谓语表达)含有“恰好符合要求”之义时主语带有强调重音。

这样,它的识别条件表现为如下框架:

(F八甲)[[VP∨AP] < 含“偏偏”、“确实”之义>]

(F九乙)[‵主语[_[VP∨AP] < 含“恰好符合要求”之义>]]

例如:

(24) 你不让我去,我 ,气死你!(含“偏偏”之义)

(25) a.你不是要找46码的运动鞋吗?这‵就。(含“确实”之义)

b.你要找46码的运动鞋吗?‵这。(含“恰好符合要求”之义)

(26) a.这个小孩儿‵就很聪明。(含“确实”之义)

b.‵这个小孩儿很聪明。(含“恰好符合要求”之义)

副词a)“就”和副词h)“就”都能进入[_VP]框架,这就造成了两者有时候不易区分。例如:

(27) 我去。

这时只能看是否具备上述“偏偏”“确实”“恰好符合要求”等意思,或者借助其他条件来区分副词“就”的这两个义项。

(九) 识别副词b)“就”

副词b)“就”的主要识别条件如下:

1.出现在充当句子谓语的动词性成分或形容词成分之前。

2.它前面有表示时间的成分,这些成分可以直接表示时间,也可以间接表示时间。

3.如果句子谓语由动词性成分充当,动词后或句末有“了”。

4.如果句子谓语由形容词性成分充当,句末有“了”。

这样,它的识别条件表现为如下框架:

(F九甲)[[XP < 表示时间>[_[[VP+(了)]+(宾语)]]]+(了)]

(F九乙)[XP < 表示时间>[_[AP+了]]]

例如:

(28) a.五点钟去了公园。

b.天没亮公园

c.天没亮去了公园

(29) 愿意参加这次活动

(30) 她的脸红了

(十) 识别副词c)“就”

副词c)“就”的主要识别条件如下:

1.“就”的前面都是动词性成分,“就”的后面是动词性成分,或者是形容词性成分。

2.“就”前后的成分所指活动或状态在意义上具有先后关系。

这样,它的识别条件表现为如下框架(F十):

[VP1 < 活动在先>[_[VP2 < 活动在后>∨AP < 状态在后>]]]

例如:

(31) a.下班

b.下了班

(32) 昨天看过电影,我回家了。

(33) 他很聪明,一

(34) 听你这么解释一下明白了。

(十一) 识别副词d)“就”

副词d)“就”具有如下特点:

1.位于一个表示“条件—结果”关系的复句的后分句中。

2.它的后分句表现为一个动词性成分或形容词性成分。

这样,它的识别条件表现为如下框架(F十一):

[VP1 < 表条件的Cla1>+[_[VP2∨AP] < 表结果的Cla2>]]

例如:

(35) a.如果有机会,我去南极看看

b.有机会去南极看看

(36) 只要不堵车,下午能到

(37) 要是跑得慢要倒霉了。

(38) 既然你不爱听,我不说了。

以上副词“就”的b)、c)、d)、h)等义项在入句以后都可以用在VP之前,也都可以在“就”的前面用一个表示施事者的NP充当主语,所以如果没有其他的句法和语义条件的制约,有时候很难区分到底是哪一个。比如难以分清副词c)“就”和副词d)“就”:

(39) a.下大雨躲起来。(①表示前后事情紧接,②表示条件和结果)

b.下大雨躲起来。(表示前后事情紧接)

c.如果下大雨躲起来。(表示条件和结果)

若忽视强调重音,副词b)“就”和副词h)“就”也难以分清:

(28) a.五点钟去了公园。(①表示事情发生得早,②加强肯定)

请比较下例:

(40) 五点钟去了公园。

例(40)中没有副词“就”,因此既不含事情发生得早之义,也无加强肯定的意思。

(十二) 识别连词“就”

连词“就”具有如下特点:

1.位于一个表示“假设让步—结果”关系的复句的前分句中。

2.它的后分句表现为一个动词性成分或形容词性成分。

3.后分句中有关联副词“也”。

这样,它的识别条件表现为如下框架(F十二):

[[_[VP∨AP] < 表假设让步义的Cla1>]+[也+[VP∨AP]] < 表结果义的Cla2>]

例如:

(41) 你马上去迟到了。

(42) 他不去,我们人数了。

(43) 你很灵活难逮住它

以上是对识别“就”的12个义项的条件所作的初步尝试,由此得到15个识别框架。通过这些初步尝试,可知在识别“就”的这12个义项的过程中,可依托的条件是两个:句法环境和语义环境。这不仅加深了我们对“就”的各个义项特点的了解,而且为下面第三节中将要展开的辨析提供了基础。

三 副词“就”的多个义项之间的关系

在前文第二节的论述中,已经显示出《现代汉语词典》在“就”的义项划分方面的一些疑点,这些疑点都集中在副词“就”上面。以下对此进行辨析。

(一) 副词e)“就”和副词g)“就”的关系

如前文第二节所提,副词e)“就”的“表示对比起来数目大”之义和副词g)“就”的表示“仅仅”之义的区别,看似和数目大小有关,其实不然,因为除非数目为“零”,其区别都取决于是否“超出预期或常态”,而无关乎数目的大小。请再看前文之例:

(16) a.房间里一个人

例(16a)中的数目是“一个”,够小了,看似只能用表示“仅仅”之义的副词g)。然而不见得,请看下例:

(44) 你那大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这小房间里一个人

在例(44)中“就有一个人”尽管也可以理解为“仅有一个人”,但完全可以理解为相反的意思“没想到有一个人”,即超出了预期或常态。

反之,哪怕数目较大,副词“就”也可能表示“未达预期或常态”即所谓的“仅仅”之义。请看下例:

(45)一样大小的房间,那里200多个人,这里五六十个人

可见,副词e)“就”和副词g)“就”关系密切,它们似乎分别和数量“大”“小”的表达有关。对副词e)“就”的用法,我曾归结为充当“语用推理的触发器”,现在我扩大了这个“语用推理触发器”的适用范围,把副词g)“就”也包括进来了。对副词“就”的e)、g)两个义项的论述并未完结,下文第四节的(二)1、2中还要再谈。

(二) 副词a)“就”和副词h)“就”的关系

先请回看前例(27)。

(27) 我去。

对例(27)中的“就”可作两个理解:①“马上”;②“偏要”。它们分别是副词a)“就”的“表示在很短的时间以内”之义,以及副词h)“就”的“表示加强肯定”之义。

这说明如果缺乏其他因素的制约,例(27)这类句子中的副词“就”有歧解,但这不等于说副词a)“就”和副词h)“就”没有区别。首先,例(27)中的“就”确有歧解。其次,我们可以找到更多种识别形式,来证明副词a)“就”和副词h)“就”有区别。下面所列是几种主要的识别条件。

1.复句表示的意义关系不同。如:

(46) a.再等一下,我。(副词a)“就”)

b.我,你管不着。(副词h)“就”)

2.句中状语的意义不同。如:

(47) a.我马上去。(副词a)“就”)

b.我偏偏去。(副词h)“就”)

3.句子主语的人称所受限制不同。如:

(48) a.等一下,/去。(副词a)“就”。陈述句)

b.等一下,去。(副词a)“就”。祈使句)

c.*/去,他/你管不着。(副词h)“就”)

d.我去,他/你管不着。(副词h)“就”)

4.谓语动词表示的动作、活动的范围大小不同。如:

(49) a.*等一下,我喜欢打球。(副词a)“就”)

b.我喜欢打球,你管不着。(副词h)“就”)

(50) a.*等一下,我廉价旅店。(副词a)“就”)

b.我廉价旅店,你管不着。(副词h)“就”)

5.句子是否为否定句。如:

(51) a.*等一下,我去。(副词a)“就”)

b.我去,你管不着。(副词h)“就”)

(三) 副词“就”的a)、h)义项和副词“就”的b)、c)、d)义项的关系

现在仍从前例(27)“我就去”开始,逐步论述这个问题。

(27) 我去。

首先给例(27)加上一个时间词“上午”作状语,遂有下例:

(52) 我上午去。

例(52)中的“就”只能理解为副词a)“就”的“表示在很短的时间以内”之义,不能理解为副词h)“就”的“表示加强肯定”之义。

再给例(52)加上一个语气词“了”,遂有下例:

(53) 我上午

例(53)中的“就”只能理解为副词b)“就”的“表示事情发生得早或结束得早”之义,不能理解为副词a)“就”的“表示在很短的时间以内”之义,也不能理解为副词h)“就”的“表示加强肯定”之义(虽然可能含有强调意义)。

现在退回到前例(27),在它前面加上一个动宾短语,遂有下例:

(54) 下了班去。

例(54)中的“就”只能理解为副词c)“就”的“表示前后事情紧接着”之义,不能理解为副词“就”的a)、b)、h)之义。

现在再退回到前例(27),然后在它前面加上一个表示充分条件的分句,遂有下例:

(55) 如果你去,我去。

例(55)中的“就”只能理解为副词d)“就”的“表示在某种条件或情况下自然怎么样”之义,不能理解为副词“就”的a)、b)、c)、h)之义。

现在我们反过来操作,在例(55)中删去“如果你去”,在例(54)中删去“下了班”,在例(53)中删去“上午”和“了”,在例(52)中删去“上午”,结果得到例(27)“我就去”,仍旧含有前述的歧解:①“我马上去”,或者②“我偏要去”。

这说明副词“就”的b)、c)、d)等“义项”均属假象,它们实为副词“就”的a)或h)义项在特定的句法和句义环境中被诱发而生的意义。这些因诱发而生的意义可以随着相应句法或句义环境的取消而消失,因此是副词“就”的语用含义(pragmatic implicature)。

(四) 对副词a)“就”和副词c)“就”的关系的进一步分析

已知副词“就”的a)义项和c)义项关系密切,这表现为它们都有“时间短”的意思。至于副词c)“就”的“前后事情紧相接”的意思和在句子中存在一个表示先发生的活动的VP直接相关。请回看前例(54):

(54) 下了班去。

显然,这里“紧”的意思来自副词“就”a)的“在很短的时间以内”之义,而“前后事情相接”的意思来自“下了班去”这个连动关系所含的先后义。因此副词c)“就”所表示的“前后事情紧接着”的意思其实是副词“就”a)的词义和连动短语的先后义结合后而生的语用含义。只要删除表示先发生活动的VP,这个“前后事情紧接着”的意思就会消失。

通过以上辨析,可知把副词“就”的词义分为8个义项是不合理的,如果把它的义项缩减为4个是完全可能的,也是有道理的。

(五) 缩减后副词“就”的义项分类

1.表示在很短的时间以内(《现代汉语词典》(2016)原副词“就”的义项a))。如“我来”。这一个义项在句法和句义的制约下产生出如下三种语用含义:

1) 表示事情发生得早或结束得早。如“大风早晨住了”。(原义项b))

2) 表示前后事情紧接着。如“想起来说”。(原义项c))

3) 表示在某种条件或情况下自然怎么样(前面常用“只要、要是、既然”等或者含有这类意思)。如“只要用功,能学好”。(原义项d))

2.表示数量的多寡等,是语用推理的触发器。这一个义项包括原义项e)和g):e)表示对比起来数目大,次数多,能力强等。如“你们两个小组一共才十个人,我们一个小组十个人”。g)仅仅;只。如“以前他一个人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3.放在两个相同的成分之间,表示容忍。(原义项f))如“大点大点吧,买下算了”。

4.表示加强肯定。(原义项h))如“我知道他会来的,今天他果然来了”。

四 几个具有概括性的看法

在本节中将结合前文第二、第三节对“就”的论述,进行一些带理论性的探讨,并归纳出几个具有概括性的看法。

(一) 识别词义较虚的多义词的义项时对句法和句义环境的依赖程度较大

通过前文论述,已知识别“就”的义项时需要依赖两大条件:句法和句义环境。就一般道理而言,识别一个多义词的义项自然离不开借助于该词所处的句法和句义环境,但是不同词性的词受这两个因素的制约的程度仍有差别。相对而言,如果识别对象是名词尤其是指称具体事物的名词,在识别义项时对它们所处的句法和句义环境的依赖性会小一些。比如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名词“草”有两个义项,其释义如下:

名词  高等植物中栽培植物以外的草本植物的统称。如“青”。

名词  指用作燃料、饲料等的稻、麦之类的茎和叶。如“绳”。

识别名词“草”的义项,大多不必依赖句法或句义环境。比如“草”在单独使用时,通常用它的第一个义项。

从总体上看,和识别名词尤其是指称具体事物的名词的义项相比,对动词和形容词的义项的识别恐怕更多地依赖于它们所处的句法和句义环境。副词接近功能词,词义更加虚化,在识别它们的义项时对其所处的句法和句义环境的依赖更甚。前文第二、第三两节的论述也支持了这个看法。

当然,如果看具体的词,那么哪怕词性相同,在识别其义项时,对所处句法和句义环境的依赖程度如何还得看个性。比如“因为”是纯粹的功能词,可是意义简单明确,在识别时相当容易。请看《现代汉语词典》对“因为”的解释

介词 表示接在后面的部分是原因。如“他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处分”。

连词  常跟“所以”搭配使用,表示因果关系。如“因为今天事情多,所以没有去成”。

由以上解释可见,《现代汉语词典》(2016)虽然把“因为”分为两个义项,但那是因为它有两个词性,若看词义,其实只有一个。

最难识别的,恐怕就是义项较多(不计因词性不同而产生的义项)的功能词或近功能词了,“就”便属于后者。

“就”,《说文解字》释为“高也。从京从尤。尤,异于凡也”。然而在上古汉语中,“就”多充当动词,常用词义是“往某处移动”,较易识别。例如:

(56)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燥。(《孟子·告子上》)(“趋”;“趋向”义)

(57) 处工官府,处商市井,处农田野。(《国语·齐语》)(“赴”;“到”义)

(58) 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国。(《史记·项羽本纪》)(“归”;“返回”义)

(59) 三府并辟,皆不。(《三国志·魏志·田畴传》)(“就职”“就任”义)

“就”的古今词义发生了极大变化。在现代汉语中,“就”的动词用法只有一种,即《现代汉语词典》所释“一边是菜蔬、果品等,一边是主食或酒,两者搭着吃或喝”。上古汉语“就”的“往某处移动”之义作为构词语素义还在,如“就餐”“就道”“就位”,但作为词义早已消失。“就”在现代汉语中词义已经相当虚化,而且义项较多,识别时不得不更多地借助于它所处的句法和句义环境。

(二) 识别词的义项的主要难点是如何解除语用含义的纠缠及确定词的内涵(intension)意义

在前文第三节末尾,我把副词“就”的8个义项减为4个。这不见得是最终方案,还可能改变,主要困难有两个:第一,难以确定某一个意义是否成为词义。第二,难以确定某一个词义应不应该再分为更多个义项;或者反之,难以确定某几个义项应不应该合并为一个更大的义项。以下对此加以论述。

1.构词语素义和语用含义不是词义。

如前文第二节的(三)1所提,《现代汉语词典》在解释介词“就”的a)义项时曾列举例子“就便”“就近”“就手,可见该词典编纂者认为“就便”“就近”“就手”中的“就”是介词。然而这三个例子又作为词条出现在同一页上,词性皆标为副词。显然,这是自乱其例了。道理很简单,既然认为“就便”“就近”“就手”中的“就”是介词,那么“就便”“就近”“就手”便不是词。如果认为“就便”“就近”“就手”都是副词,那么其中的“就”便不是介词。

上面是自乱其例的做法,若严格把关,应可避免。更难的是如何分辨某个词“携带”的意义是否真为词义。仍以《现代汉语词典》所列副词“就”的e)义项“表示对比起来数目大”为例加以论述。首先请看下引《现代汉语词典》的相关释义例句

(60) 你们两个小组一共才十个人,我们一个小组十个人。

例(60)中的“就”含有“对比起来数目大”之义,还含有对这个“对比起来数目大”加以凸显之义,因为若把它删除(也删去“才”),不仅会失去这个“对比起来数目大”之义,凸显之义也随之消失。例如:

(61) 你们两个小组一共十个人,我们一个小组十个人。

要是只有这类观察,把这个“就”看作“凸显对比起来数目大”还是有道理的。但再看下句,情况就不同了。

(62) a.你们小组二十个人,我们小组十个人。

b.你们小组二十个人,我们小组十个人。

在(62a)中,“就”的作用不是“凸显对比起来数目大”,而是“凸显对比起来数目小”,若删除“就”,这个“对比起来数目小”的凸显之义便随之消失,显然,《现代汉语词典》把副词“就”的e)的意义解释为“对比起来数目大”等是片面的。对此有三种处理方式:第一,如前文第三节的(一)所言,把副词“就”的e)、g)看作配对的义项,前者表示“对比起来数目大”,后者表示包括“对比起来数目小”在内的“仅仅”之义。第二,采用《现代汉语八百词》的做法,把副词“就”的e)义项改为“强调数量多寡”。第三,取消副词“就”的e)、g)义项的独立性。我主张采用第三种处理方式,理由见下。

2.语用含义对词义的纠缠不易解除。

前文论证了“对比起来数目大”的凸显之义并非副词e)“就”的词义,对此问题还可进一步考察。先请看以下两个例句,均引自《现代汉语八百词》

(63) a.老‵赵学过法语,你可以问他。

b.老赵学过法语(没学过别的外语)。

据《现代汉语八百词》解释,例(63a)中的“就”(相当于《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副词h)“就”)具有“加强肯定”之义,“表示主语已符合谓语所提的条件,无须另外寻找”,例(63b)中的“就”(相当于《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副词g)“就”)具有“确定范围;只”之义,表示“动作只适用于宾语,不适用于宾语以外的事物”。该书编者指出,例(63a)中“主语重读,‘就’轻读”,例(63b)中“‘就’重读”。

《现代汉语八百词》中说的“重读”都是强调重音,强调重音不论落在何处,影响的是句义,不是词义,因为词义已经固化,不会因强调重音的影响而改变。

在我看来,例(63a)和(63b)中的“就”功能相同,都表示“加强肯定”之义。在例(63a)中,强调重音落在“老赵”之上,凸显被强调的对象“老赵”。正因为这样,后一分句才是“你可以问他”。在例(63b)中,强调重音落在“就”之上,《现代汉语八百词》的编者认为这时的凸显对象是宾语所指的“法语”。我以为此说不确,因为如欲凸显宾语所指的“法语”,理应把强调重音落于“法语”,现在强调重音落在“就”上,强调的该是整个句子“老赵学过法语”。正因为强调整个句子,含义较难确定,既可以理解为“老赵仅学过法语”,也可理解为“老赵的确学过法语”。因此,例(63b)中可能存在的“仅”义并非“就”的词义,而是“就”义、句义(剔除“就”的词义)和强调重音共同作用的产物,它是一种语用含义,可以取消。

如果例(63b)之义是“老赵仅学过法语”,便含有对数目的表述,在句义上同于下例:

(64) 老赵学过法语一种外语,没学过别的外语。

这类句子也可以再变,所含数目也随之而变。下例(65a)的句义相当于例(65b)。如:

(65) a.老赵学过法语、英语和德语,没学过别的外语。

b.老赵学过法语、英语和德语三种外语,没学过别的外语。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句(64)、(65a)和(65b)中,所含的“仅仅”之义和后分句“没学过别的外语”的制约有关。因为说了“没学过别的外语”,而未提供更多的其他信息,根据格赖斯(HerbertPaulGrice)的会话合作原则来分析,说话人显然是想传递“老赵”没有学更多种外语的意思,也就是对老赵所学外语数目的看法低于预期或常态。

假如我们把句子变一下,“仅仅”之义就可能消失,取而代之的倒是“学的外语数目多”之义,即对老赵所学外语数目的评价高于预期或常态。例如:

(66) 老李没学过外语,老‵赵学过法语、英语和德语。

甚至还能这样说:

(67) 老李没学过外语,老‵赵学过法语。

这样看来,副词g)、h)“就”和副词“就”e)在意义上有密切关系。要而言之,不仅副词“就”的g)义项、h)义项具有“加强肯定”即强调之义,而且副词“就”的e)义项也有强调作用。副词e)“就”所具的“强调数量多寡”之义(为便于论述,此处采用《现代汉语八百词》的说法),若分解来看,“强调”就是“加强肯定”,就是“凸显”;“数量多寡”,则源于句中出现的数量成分。请比较:

(60) 你们两个小组一共才十个人,我们一个小组十个人。(凸显“超过预期或常态”之义)

(68) 别人练了两年都输了,他们练了一年拿了冠军。(凸显“超过预期或常态”之义)

(62) a.你们小组二十个人,我们小组十个人。(凸显“低于预期或常态”之义)

(69) 别人练了一年都拿了冠军,他们练了两年拿了个第五名。(凸显“低于预期或常态”之义)

再把例(68)、(69)与下例(70)、(71)相比,就能看出例(68)、(69)既有对比义也有凸显义,例(70)、(71)虽有对比义却无凸显义。如:

(70) 别人练了两年输了,他们练了一年拿了冠军。

(71) 别人练了一年拿了冠军,他们练了两年拿了个第五名。

至于《现代汉语词典》解释副词e)“就”时说的“次数多,能力强等”意义,也不是“就”的词义。请比较以下例句:

(72) a.他三天才来一次,你一天三次。(《现代汉语词典》(2016)例)(凸显“超过预期或常态”之义)

b.他一天来三次,你一天来一。(凸显“低于预期或常态”之义)

(73) a.这块大石头两个人抬都没抬起来,他一个人把它背走了。(《现代汉语词典》(2016)例)(凸显“超过预期或常态”之义)

b.这块大石头他一个人都能背走,你们两个人抬不起来。(凸显“低于预期或常态”之义)

例(72a)凸显“次数多”,例(73a)凸显“能力强”;例(72b)凸显“次数少”,例(73b)凸显“能力弱”。可见,副词“就”的e)义项,既能凸显“次数多”“能力强”,也能凸显“次数少”“能力弱”。到底凸显哪一个,取决于句义,不受副词“就”的词义控制。

通过前文的多次论述,现在得到如下看法:

第一,副词“就”的e)、g)义项可以并入副词“就”的h)义项,该义项的基本意义是“表示加强肯定”,即具有“强调”“凸显”的作用。

第二,副词e)“就”的“数目大,次数多,能力强等”之义(《现代汉语词典》(2016)的片面解释),或者更为全面的“数目或大或小,次数或多或少,能力或强或弱等”之义,都不是“就”的词义,而是经语用推理得到的句子的语用含义。

第三,副词g)“就”的“仅仅;只”之义(《现代汉语词典》(2016)的解释),也不是“就”的词义,它和副词e)“就”能够表示的“数目小,次数少,能力弱等”意义相通,也是经语用推理而得到的句子的语用含义。

以上论述充分说明语用含义对词义的纠缠十分紧密,要解除这种纠缠非常困难。

3.实词的内涵(intension)意义的分合不易确定。

除了受到语用含义的纠缠之外,在处理词的义项分合问题时还会遇到其他类型的意义纠缠。比如本节(一)中提及的名词“草”,《现代汉语词典》把它的义项分为两个,第二个“指用作燃料、饲料等的稻、麦之类的茎和叶”,举例中除了“草绳”,还有“稻草”“草鞋”。这是很细致的区分。相比之下,《现代汉语词典》中名词“鸡”只有一个义项,即“家禽……也叫家鸡”。然而在实际使用中,“鸡”常用于指“鸡肉”,比如“葱油鸡”“咖喱鸡”“白斩鸡”等。有意思的是名词“猪”“牛”通常不指“猪肉”和“牛肉”,除了“烤乳猪”“烤全猪”等少数指全猪的说法之外,我们不说“红烧猪”“白切猪”“红烧牛”“咖喱牛”“酱牛”等,而说“红烧肉”“白切肉”“红烧牛肉”“咖喱牛肉”“酱牛肉”等。我们常说“吃鸡”“吃猪肉”“吃牛肉”,不说“吃猪”“吃牛”。那么,是否应该在名词“鸡”的词义中,再分出一个“鸡肉”的义项来呢?这涉及如何确认、分合实词的内涵(intension)义的义项的问题,相当复杂,还需要进一步思考。

(三) 词义的形成、分项和识别这三者彼此紧密相连

一提到词义的形成,人们往往想到古词义甚至词的本义,其实词义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新的词义随时可能产生,这不仅表现为随着新词的产生而出现新词义,还表现为一个既有词产生新义项。比如根据刘一玲主编的《1994汉语新词语》,“电卡”“分众”“豪赌”等是1994年新词,随之出现了它们各自所含的“插在一种特制的电能表上的用电卡”“小部分人;个别的人”“挥霍巨资进行赌博”等新词义。而“剥离”,“本指组织、皮层、覆盖物等脱落,分开。新又用于体制改革方面”的“喻指从主体机构中将多余的部门或人员精减分离出去”之义,“绿色安葬”“绿色冰箱”“绿色电脑”“绿色科技”中“绿色”的“有利于环境保护”之义,“泡沫合同”“泡沫图书”“泡沫新闻”中“泡沫”的“虚的”之义,分别是既有词“剥离”“绿色”“泡沫”新增的义项。

确定新词的词义相对容易,只要证明它是新词,它携带的基本意思就是词义了。确定既有词的新义项相对困难,因为这些“新义项”不见得是真词义,很可能是在话语层面上产生的语用含义,这些含义和词相关,但不是词自身拥有的稳定的意义。比如前文所论的《现代汉语词典》分立出来的副词“就”的e)、g)义项,它们其实是语用含义。

在划分词的义项时还有一个常见的困难,那就是词义经常带有模糊性、弥漫性,一旦细究,反倒难以说清。前文提到了名词“鸡”是否应该另立一个“鸡肉”义项的问题,这里再以名词“学校”为例加以说明。名词“学校”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只有一个义项,释义为“专门进行教育的机构”,但在实际使用时所指为何,情况复杂。比如“撤了这所学校”,是从行政系统的角度来指“学校”;“拆了这所学校”,是从建筑物的角度来指“学校”。“撤了这所学校”当然是要取消它在行政系统中的存在,但不见得拆毁学校的建筑;“拆了这所学校”当然是要拆毁它的建筑物,但不见得取消它在行政系统中的存在。再换一个例句看,情况可能更加复杂。比如在“这就是我们的学校”这句话中,“学校”是指行政系统中的一个机构,还是指这个机构拥有的一组建筑,或者这两个意思兼有?难以分清。更进一步想,这句话里指的学校,是否包括教师、学生、行政管理人员以及各种后勤安保人员?是否包括各种教学设施和图书资料等?这样看来,仅用“机构”“建筑物”等来解释“学校”仍旧不够,它的义项至少得分为三个。其实即使分为三个义项,仍不足以对付更为细致的提问。比如“进学校要出示工作证或学生证”,这句话里的“学校”一般不指建筑物,而指围墙、建筑物围合而成的一个空间——校园。又比如“进学校读书不容易”,这句话里的“学校”不指建筑物,不指校园,不指行政系统中的机构,很可能指一个“受教育的场所”。但假如读的是函授学校,那么所谓的“进学校读书”,在大部分时间里倒是待在自己家中读书。

由此看来,给副词这一类意义较虚的词或者纯虚词划分义项,和给名词等实词划分义项是有差别的,前者更多地涉及词义和语用含义的纠缠关系,后者更多地涉及在看似恣意蔓延的词义指示范围中如何划出界线,如何确定内涵(intension)意义,如何辨析到底包含哪几个原型范畴(prototypecategory)等。

对“识别”词义,大约有两种理解:其一,对尚未分析过的词加以考察,辨析哪些意义是词义哪些不是,确定如何解释词义,划分它的义项。其二,将当下观察到的词的意思和词典的释义或义项一一对照,给前者归类。看来要做到第二种意义上的“识别”相对容易一些,因为“模板”是现成的,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待识别的词对号入座了。而要做到第一种意义上的“识别”难度更大,它其实就是做学术研究,辨析词义和非词义,分析并提炼词义,对词的义项和义项之间的关系,对词义和词义之间的关系等进行系统对比和整理。

综上所述,词义的形成、分项和识别这三者关联紧密。第一,若不识别词义,便不能确定词义,也无法划分词的义项。第二,词义的形成和词义的分项互相依赖:首先,只有确认了词义的形成,才谈得上划分它的义项。其次,对词所“携”意义是否分项以及如何分项的思考,直接影响了对词义的确定方式:如果偏重于分析,便导致多分义项;如果偏重于概括,便导致少分义项。由此两途而形成的词义结构,面貌大为不同。

五 结语

经过前文的论析,我把《现代汉语词典》(2016)给“就”所分的12个义项归并为7个,分属4个不同的词性。现在把“就”的新旧义项分类对比归纳如下:

(一) 动词

① ❺ 动词  一边是菜蔬、果品等,一边是主食或酒,两者搭着吃或喝。如“花生仁酒”。

(二) 介词

② ❻ 介词  a)趁着(当前的便利);借着(有时跟“着”连用)。如“便”“ 着灯光看书”。

③ ❻ 介词  b)表示动作的对象或话题的范围。如“他们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

(三) 副词

④ ❼ 副词  a)表示在很短的时间以内。如“我来”。这一个义项在句法和句义的制约下产生出三种语用含义:

副词  b)表示事情发生得早或结束得早。如“大风早晨住了”。

副词  c)表示前后事情紧接着。如“想起来说”。

副词  d)表示在某种条件或情况下自然怎么样(前面常用“只要、要是、既然”等或者含有这类意思)。如“只要用功,能学好”。

⑤ ❼ 副词  f)放在两个相同的成分之间,表示容忍。如“大点大点吧,买下算了”。

⑥ ❼ 副词  h)表示加强肯定。如“我知道他会来的,今天他果然来了”。这一个义项在句法和句义的制约下产生出两种语用含义:

副词  e)表示对比起来数目大,次数多,能力强等(其实是“表示对比起来数目或大或小,次数或多或少,能力或强或弱等”)。如“你们两个小组一共才十个人,我们一个小组十个人”。

副词   g)仅仅;只。如“以前他一个人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四) 连词

⑦ ❽ 连词  表示假设的让步,跟“就是”③相同。如“你送来,我也不要”。

以上对“就”(主要是对副词“就”而言)的义项的重新分类不见得是最终结论,但由此而显现出来的问题却是不能忽视的,那就是在划分词的义项之时,把语用含义误判为固化的词义的现象确实存在。究其原委,不仅因为词义的构成和分类十分复杂,各种意义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也跟研究时依托什么理论直接相关。

词义在理解句义、话语义的过程中十分重要,可说是起到了“锚”的作用。但是词义的形成和分项很复杂,由于存在语用含义的纠缠、词的内涵(intension)义难以确定等现象,我们很难确切地把握词义,合理地处理词的义项分合问题。

霍伯尔和特拉格特(Paul J. Hopper & Elizabeth Closs Traugott)曾说:“意义演变最初是语用和联想的,它们出现在语流语境中。到后来的阶段,随着语法化的持续进行和形式变得惯例化,意义丧失或‘淡化’就典型地发生了。”霍伯尔和特拉格特在此说的是“语法化”,但如果涉及语用义变为词义的过程,那么这一变化就是相反的——随着语用含义、联想意义和词的联系变得越来越惯例化,语用含义或联想意义最终固化为词义。

当词义较为复杂时是合并义项为好还是区分义项为好,历来有两种相反的做法。霍伯尔和特拉格特曾以麦考利(McCawley)和格里夫塞马(Groefsema)的观点作为两方的代表。麦考利是从分不从合的代表,比如他主张把表示“体验悲伤,说的是活着的人”的sad和“引起悲伤,说的是美观的物体”的sad看作两个独立项(左释:比如asadman(一个悲伤的男人)和asadflower(一朵悲伤的花儿))。格里夫塞马是从合不从分的代表,比如他认为情态动词can的“各个意义非常不确定,它们应该被分析为共同含有一种单一而不够明确的意义”。居于其间的是不那么激进的观点,霍伯尔和特拉格特提到了拜比(Bybee)。拜比认为“某些形式在概念上共同含有相关意义(一词多义)”,因此can是一个词,但是它包含几个不同的义项如“心理能力”“身体能力”“基本可能性”“许可”等。我以为若想求得稳妥,拜比的看法最可接受,但如果碰到前文所提的名词“学校”那样的义项纷纭难定的情况,格里夫塞马的观点也有可取之处。

如何处理和词相关的各种意义,有人偏向语用,有人偏向语义。比如雷卡纳蒂(FrançoisRecanati)曾说:“稍微想象一下就会发现,通过变换说话的具体语境,‘rabbit’就可能有几十种解释。人们可以这样设想的解释数量是无限的。”看来他并不注重和名词rabbit(兔子)相关的那么多意思中哪些是词义,哪些不是,而且他既然认为“人们可以这样设想的解释数量是无限的”,那就似乎倾向于把这些意义看作语用的。与雷卡纳蒂相比,兰盖克(RonaldW.Langacker)似乎更注重从语义的角度来把握和词相关的意义。兰盖克主张:“中心度的概念需要阐明。在一个表达式的百科描写中,一个具体特征的中心度要看这一特征在这个表达式使用过程中的固化程度和激活的可能性。一个特征的内在性质并不能完全决定其核心度,但是可以从中发现几个与中心度相关的作用因素:即要看一个特征在多大程度上是规约性的(conventional)、类属性的(generic)、固有的(intrinsic)和特有的(characteristic)。”既然要强调跟这几个属性密切相关的“中心度”,就不太可能把它看作语用性质的。

不管一个词如何扩大它的意义范围,如何增添它的义项,都有一个扩大和容异的限度,否则人脑无法以词的形式去分类包裹这么多信息。为了缓解词义容量有限和词在进入句子或话语之后参与表达尽可能多的意义之间的矛盾,一个词的周边难免会围绕着或多或少的语用含义,而且这些语用含义的产生是有规则的,产生语用含义的这些规则的数量也是有限的,因为它们都是人脑处理语言信息的产物,也是为了满足人脑处理语言信息的需要而形成的,必须适应人的特点,甚至在必需的时候动用各种隐喻(metaphor)、借代(转喻,metonymy)和推理(inference)等种类有限的现成手段,以免给人的大脑增添过重的信息处理负担。既然这样,在确认词义、辨析义项的分合之时,一定得把语用含义和词义区分开来,否则不仅损害辞书的释义质量,更会妨碍我们对相关语言单位或言语单位所携的意义的结构、性质以及不同意义之间的关系达成正确的、规律性的认识。

随着语言学及相邻学科的发展,我们对词义的形成、分项和识别的认识相比过去有了很大进步,既看到了现有辞书在词义解释、义项分合等方面的弊病,也明白了今后的努力方向。如何适应这个已经到来的AI时代,让语言学研究对社会发展做出更大的、更为实质性的贡献,应该是可期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700—701页。
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15—319页。
在下文中将使用一些符号,说明如下:1.方括弧“”表示语言单位的组合层次。2.圆括弧“()”表示该项可选。3.尖括弧“<>”标明句法或语义特点。4.“∨”表示不相容的析取关系。5.下标字母“j”表示带有该下标的句子的句法结构和所用词语完全相同。6.“Cla”是Clause(分句)的缩写。7.“F”是Frame(框架)的缩写。8.按照惯例,“NP”也可以表示N,“VP”也可以表示V,“AP”也可以表示A,“PronP”也可以表示Pron。9.“XP”表示非特定句法类别的短语或词。
《现代汉语词典》,第701页。
此处参考《现代汉语八百词》(第316页)对副词“就”第四种用法的有关解释。
左思民:《副词“就”、“才”再探讨》,韩国首尔大学“2018年韩国中国言语学会春季学术研讨会”论文,2018年6月2日。
下文将把“原副词“就”的义项”简称为“原义项”。
《现代汉词典》,第129页;
《现代汉词典》,第1558页。
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11页。
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第2卷,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8年,第1575页。选取了“就”词条的前4个义项中之例句。
《现代汉语词典》,第701页。
《现代汉语词典》,第701页。
《现代汉语词典》,第701页。
《现代汉语八百词》,第317页。
《现代汉语八百词》,第316页;
Grice H.P., 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22-40.
《现代汉语八百词》,第317页。
《现代汉语词典》,第701页;
《现代汉语词典》,第129页;
《现代汉语词典》,第601页。
在大真大学的会议上,曾有老师对本文主张的合并词的义项的做法提出疑虑,担心会因此降低词典释义的实用性。我的答复是不必担心,而且这样合并词的义项后不仅不会降低词典释义的实用性,反而有利于人们掌握词义,因为合并词的义项的同时仍应保留那些常用的语用含义以及对其产生条件的说明,这不仅降低了人们掌握词义时的记忆负担,而且有利于在此基础上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当然,如果词典编纂者在编纂词典时能够有意识地注意这些问题,在词典的使用凡例中介绍说明一部分具有普遍性的语用推理规则,效果或许会更好。
在大真大学的会议上,有老师就此提出一个解释:因为鸡小,故可直说“葱油鸡”“咖喱鸡”等,而猪和牛的身量大,不能说“红烧猪”“红烧牛”“咖喱猪”“咖喱牛”等。我觉得这个解释有道理,但是它无法抹杀在现代汉语中“鸡”可以指“鸡肉”而“猪”和“牛”很难指“猪肉”和“牛肉”这个区别。
可参阅左思民:《论和词义有关的语用操作》,韩国西江大学“第38届中国学国际学术大会”论文,2018年8月17日。
刘一玲主编:《1994汉语新词语》,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6年,第20、26、34页;
刘一玲主编:《1994汉语新词语》,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6年,第5页;
刘一玲主编:《1994汉语新词语》,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6年,第55—56页;
刘一玲主编:《1994汉语新词语》,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6年,第63—64页。
《现代汉语词典》,第1489页。
鲍尔·J·霍伯尔、伊丽莎白·克劳丝·特拉格特:《语法化学说》(第2版),梁银峰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2页;
鲍尔·J·霍伯尔、伊丽莎白·克劳丝·特拉格特:《语法化学说》(第2版),梁银峰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4页;
鲍尔·J·霍伯尔、伊丽莎白·克劳丝·特拉格特:《语法化学说》(第2版),梁银峰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4页。
雷卡纳蒂:《字面意义论》,刘龙根、胡开宝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第23页。
兰盖克:《认知语法基础(第一卷):理论前提》,牛保义、王义娜、席留生、高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63—1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