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是中国近代史上有过重大影响而又十分复杂的历史人物, 他是五四时期思想界的“明星”, 也是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和早期卓越领导者; 但后因大革命后期的右倾错误和推卸大革命失败的责任, 在党的八七会议上被撤消了党的总书记职务。其后, 陈独秀又因其参加托派组织, 并在中东路等问题上与中共中央存在严重分歧, 结果于1929年11月15日被开除出党。陈独秀是党内较早探索民主思想的领导人之一, 他的民主思想历程, 与其人生经历相应, 大致经历了三个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 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 陈独秀推崇以自由、人权为核心的资产阶级民主; 第二阶段,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 他高举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旗帜, 主张无产阶级民主; 第三阶段则主要是陈独秀晚年超然于政党组织之外的独立民主思考。陈独秀晚年虽不再属于中国共产党, 但仍自称是马克思、恩格斯之信徒, 并对中国革命的现实和前途进行了深入的独立思考, 并从多个方面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民主思想理论。重审陈独秀晚年的民主思想, 对我们推动当前政治民主建设、贯彻科学发展观、构建和谐社会仍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陈独秀的晚年民主思想, 在时间上通常是指从1929年11月被中共中央开除党籍到1942年5月在四川江津病逝。在此期间, 陈独秀虽超然于政党组织之外, 但对个人切身经历、国际政治背景, 特别是苏联政治历程的经验教训的深切反思, 使得陈独秀的民主思想再次发生了重大转变。陈独秀的晚年民主思想内容散见于他的相关文章、演讲与书信之中, 其核心思想与观点主要体现为一下几个方面:

首先, 陈独秀认为, 民主贯穿于各时代的政治历程, 人类社会的历史主要是一部民主发展史。1932年, 陈独秀被国民党政府逮捕, 在狱中曾同托派分子濮德志等人多次讨论民主的问题。陈独秀认为, 原始社会在生活方面实行原始共产主义, 在社会组织方面实行原始民主主义, 共产主义和民主主义是原始社会的“两大支柱”。到了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 原始社会的“两大支柱”则被推倒和埋葬了, 后来卢梭又发掘了民主, 法国百科全书派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口号是不能非议的。陈独秀认为, 资本主义社会发展了民主, 才使人类社会迅速发展; 而民主在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将会无限发展, 走向人类大同。其次, 在陈独秀看来, 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进步, 民主是人类社会进步的重要动力。1937年, 陈独秀在《孔子与中国》一文中联系中国的实际情况说:“科学与民主, 是人类社会进步之两大动力, 孔子不信神怪, 是近于科学的。孔子的礼教, 是反民主的, 人们把不言神怪的孔子打入了冷宫, 把建立礼教的孔子尊为万世师表, 中国人活该倒霉!”^①在此, 陈独秀以民主为视角对儒家思想进行了更加客观的批评, 这比“五四”时期的打倒孔家店要理性得多。1940年, 陈独秀在《给西流的信》中又指出:“民主是自从古代希腊罗马以至今天、明天、后天, 每个时代被压迫的大众反抗少数特权阶层的旗帜, 并非仅仅是某一特殊时代历史现象, 并非仅仅是过了时的一定时代中资产阶级统治形式, 如果说民主主义已经过时了, 一去不复回了, 同时便可以说政治及国家也已过了时即已经死亡了。”^②在陈独秀看来, 民主与专制是社会进步抑与倒退的最可信指标。其三, 陈独秀认为, 民主是人类社会各发展阶段共有的东西, 因此存在着内在的共同内容。陈独秀认为民主并不是一个抽象名词, 而是有其真实的内容, 各阶级民主的内容虽有差异, 但却有着相似性和普遍共性。1940年9月, 他曾明确指出:“如果说无级民主与资级民主不同, 那便是完全不了解民主之基本内容(法院外无捕人杀人权, 政府的反对党派公开存在, 思想、言论、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权利等), 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是一样的。所谓资产阶级的民主和无产阶级的民主只是实施的范围广狭不同, 并不是在内容上另有一套无产阶级的民主。”^③此外, 陈独秀在《孔子与中国》一文中还断言, 人类社会虽有曲折或一时的倒退, 但“历史的大流, 终于是沿着人权运动的总方向前进的”。^④

对于无产阶级民主与资产阶级民主的关系问题, 陈独秀的见解在当时具有一定的超前性。首先, 陈独秀认为资产阶级民主有其自身的局限性。陈独秀在狱中曾对托派青年说, 近代资产阶级民主虽然推动了民主和科学的发展, 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巨大进步, 但它并没有把人类的民主推向极至。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制度有其局限性, 自由、平等、博爱仅限于资产阶级范围以内, 广大的无产者和劳动人民被排斥于民主之外, 这不是民主之罪, 而是资本主义制度之罪。^⑤其次, 陈独秀认为无产阶级民主要高于资产阶级民主。在30年代末40年代初, 陈独秀多次强调, 民主并不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 而是人类的共同文明成果。无产阶级不能仅仅把民主主义要求当成推翻资产阶级制度的手段, 还应该将其视为无产阶级革命的目的。各阶级民主的内容虽然相同, 但民主又是有阶级性的, 即哪个阶级掌握了国家政权, 现实中的民主就为哪个阶级服务, 资产阶级的民主是少数人统治多数人, 而无产阶级的民主则是多数人统治少数人。民主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 “一个真正的工人国家绝对应该比任何资产阶级国家更加民主。”^⑥最后, 对于无产阶级民主与资产阶级民主的区别与联系, 陈独秀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1940年, 陈独秀指出:“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并不是对立而不相容的东西”, “无产阶级取得政权之后, 并不是抛弃民主主义, 而是扩大民主主义, 以无产阶级的民主主义来代替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 即是从资产阶级的狭小范围, 扩大到一切被剥削被压迫的占全国人口大多数的民众, 从量变到质变, 从议会到苏维埃。”只有无产阶级才是“民主主义势力的真正代表。我们共产主义者同时也是真正的民主主义者”^⑦在陈独秀看来, 资产阶级民主和无产阶级民主的具体内容是相同的, 不同之处在于无产阶级民主实施的范围和基础比资产阶级民主要广, 要真实和彻底。他认为, 民主本身并不含有阶级性, 更不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 社会主义者若在民主头上扣上某个阶级标签而加以排斥, 则是浅薄的。在此, 陈独秀意识到民主的超阶级性与共通之处, 这对于过分强调民主的阶级性与差异性确实是一个有价值的纠正。

陈独秀晚年非常强调党内民主的极端重要性, 认为党内民主是党生存的关键所在。晚年陈独秀以其独特的政治经历和人生阅历, 对党内民主问题进行了深入探索。他被开除出党后, 针对当时党内某些领导人缺乏基本民主作风的问题, 尖锐地指出:这些同志根本不重视“党内德谟克利西”的重要性, 畏不同意见如蛇蝎, 为了造成所谓的“意见一致”, 对于不同意见, 禁止讨论, 或消极对待, 不在党报上公布出来, 一听到不同意见, 不管内容如何, 便简单地用“小资产阶级观念”、“非无产阶级意识”、“观念不正确”等没有内容的抽象名词来排斥他; 或者戴上“某某派”的帽子, 来镇压他, 并借以封有不同意见的同志的嘴, “这便是有意或无意的阻止了党的进步”。^①陈独秀主张应大力加强党内民主, 使党员有权公开讨论党的重大理论和重大决策问题。他曾多次指出:“德谟克拉西, 是各阶级为求得多数意见之一致以发展其整个的阶级力所需之工具; 他是无产阶级民主集权制之一要素, 没有了他, 在党内党外都只是集权而非民主, 即是变成了民主集权制之反面官僚集权制。在官僚集权制下, 蒙蔽, 庇护, 腐败, 堕落, 营私舞弊, 粉饰太平, 萎靡不振, 都是相互而至的必然现象。”^②他批评当时党内必需的最小限度的德谟克拉西也根本取消了, 认为从党委到支部都不能讨论政策及方法上问题, 成了机械的中央命令的传达机关, 强调应该用民主集中制代替官僚集中制。在陈独秀看来, 党员在党内就重要政治问题进行公开、自由的讨论, 发表自己不同的意见, 甚至陈述自己与党中央不同的观点, 这是党员的权利, 也是每个党员对党负责的表现。陈独秀认为, 党内民主能够焕发每个党员的无穷活力, 只有正常的党内民主生活, 才能使党成为一种积极、有朝气的政治集体, 使每个党员成为充满主动精神的革命战士。1929年, 他在给中共中央的信中明确指出:“党教育党员, 是要教成有政治自觉的战士, 而不是要教成随声附和的奴才, 不是要教成看鞭影而行止的牛马, 不是要教成纯粹的雇佣劳动。”^③陈独秀提出的党内民主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党的领导机关由选举产生, 他主张要真正使党的上下级组织的关系正常化, 从中央到基层, 党的各级组织必须实行选举制。陈独秀认为, 党内同志在理论上、政策上发表不同意见不是坏现象, 而是党进步和成熟的标志。陈独秀认为, 他与党中央之间的争论是理论政策上意见的不同, 而不是敌对斗争。在他看来, 党内同志在理论上、政策上不同意见的争论是党的进步的现象, 没有争论是党幼稚的表现。他反复强调, 党内对重大理论、政策问题的公开争论, 最大的好处是理由充分的观点自然会被大家公认; 错误的意见一经大家批驳就不会在党内隐藏起来, 否则, 遇到机会, 这些错误意见还会发作出来, 危害党。党内同志无论在理论上政策上, 还是工作方法上, 只要不离开革命立场和党的立场, 即使与中央有不同意见公然站出来争辩是党内民主所允许的。他甚至主张党员间政治上意见不同, 应准许在党报上发表。陈独秀还特别提出应给予反对党派以自由, 并断言如果没有反对党派的自由, 议会和苏维埃都会一钱不值。

陈独秀晚年的民主思想明显偏向于“大众民主”, 他在对当时苏联社会主义民主的反思基础上, 提出了大众民主的关键要素与反专制精神。陈独秀认为民主是社会主义基本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 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后要用大众民主代替资产阶级民主。他将科学、近代民主和社会主义称为近代人类社会的三大天才发明, 认为“民主之定义, 即为大多数人民管理即统治国家。”^④1940年前后, 他反复强调, 大众民主代替资产阶级民主是进步的, 以德俄的独裁代替英、法、美的民主则是退步的。他还这样解释了大众民主:“民主政治之本义是说国家的政治由大多数人民管理”, “真的民主政治和伪的民主政治之区别乃在:前者是利于被压榨者大多数人的民主, 后者是利于榨取者极少数人的民主政治”。^⑤在陈独秀看来, 理想的大众民主不会因其主体阶级的属性的改变而自动实现; 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后要从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三个方面加强民主建设。陈独秀对斯大林在党内压制民主, 取消派别, 排斥异己, 残酷镇压持不不同政见者给予了强烈批判:“你们总是把专政这个名词奉为神灵, 而把民主视为妖魔, 岂不怪哉。马克思、列宁说过, 无产阶级专政是无产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最广泛的民主, 只对极少数反抗新政权的人实行专政。现在苏联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专政到反动派, 我举双手赞成, 专政到人民, 甚至专政到党内, 难道是马克思、列宁所始料所及的吗?此无他, 贱视民主之过也。”^⑥陈独秀还认为, 民主主义是对付官僚主义和独裁的最有利武器。1940年, 陈独秀在《给西流的信》中将世界各国政府划分为“民主政府”和“独裁政府”两大类。如他将英、美、法国划入资产阶级民主政府, 而把苏联和德国归入法西斯独裁政府。陈独秀认为, 大众政权固然不能实现大众民主; 如果不实现大众民主, 即所谓大众政权或无产阶级独裁, 必然流为斯大林式的极少数人的格伯乌(即苏联国家政治保卫局)政制。只有无产阶级民主才能彻底铲除官僚主义, 而斯大林不懂得这一点, 抛弃了民主主义, 代之以官僚主义。苏联的社会性质不再是无产阶级国家, 已成为“官僚国家”, 并将其政权称为“斯大林式的官僚政权”, “残暴、虚伪、腐化、堕落, 决不能创造什么社会主义。”^①他还明确指出:“政府之反对党有组织言论出版自由, 工人有罢工权, 农民有耕种土地权, 思想宗教自由等等。这都是大众多需要的, 也是十三世纪以来大众以鲜血斗争七百余年”, 才得到的民主政治。^②最后, 民主建设必须进行制度安排。陈独秀深刻分析了苏联政治体制缺乏民主的原因。长期以来, 人们往往把斯大林时期缺乏民主的原因归结为斯大林的粗暴性格和专断的工作作风。陈独秀则反对这种观点, 他认为苏联民主制度不健全是导致其专制的主要原因:“苏联二十年的经验, 尤其是后十年的苦经验, 应该使我们反省, 我们若不从制度上寻出缺点, 得到教训, 只是闭起眼睛反对斯大林, 将永远没有觉悟, 一个斯大林倒了, 会有无数斯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不能一切归罪斯大林, 列如无产阶级政权之下民主制的问题”, “不推源于苏联独裁制的不良, 仿佛只要去掉斯大林, 苏联样样都是好的, 这种迷信个人轻视制度的偏见, 公平的政治家是不该有的。”^③在他看来, 没有民主监督的政权, 必然要沦为独裁专制, 必然要背离社会主义原则, 而共产主义者就应该是真正的民主主义者。

陈独秀晚年民主思想具有复杂而深刻的内涵, 这些民主思想产物既与陈独秀个人的曲折人生经历与善于思考的个性有关, 也与当时的国际政治背景以及苏联社会主义政治的经验教训密不可分。当然, 在晚年陈独秀的民主思想中, 由于个人与时代的局限性, 也存在一些错误地方。如他曾将苏联和法西斯德国与意大利并列而论, 甚至把莫斯科、罗马和柏林同恃为“三大反动堡垒”, 这违反了基本的客观事实。但是, 我们不能因为其中的错误观点就否定陈独秀晚年民主思想中的真知灼见与真理洞见的火花。事实上, 陈独秀晚年的民主思想具有深刻的理论价值, 并呈现出鲜明的思想特点, 我们应该充分正视其中合理的观点与有益的思考。总体看来, 晚年陈独秀的民主思想主要呈现以下特点:

理论思考的深刻性与预见性。由于丰富而独特的人生经历, 加上晚年超然于政党组织之外的独立性, 晚年陈独秀对民主问题的思考有其独特的深刻性。譬如他把民主与社会进步、社会制度结合起来考察, 对苏联体制中的不民主现实的批判, 以及关于推进党内民主的诸多论述, 都闪现出无数真理的火花。其中, 尤其是如何处理党群关系的观点也颇有其独到之处。他曾明确提出:每个共产党员, 都不应该害怕在群众面前公开的自我批评, 党只有勇敢的实行自我批评, 方能获得群众, 决不会因此失去群众。共产党员除了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一切为了群众, 一切依靠群众, 从群众来, 到群众中去外, 不掩盖自己的缺点和错误, 善于在群众面前作深刻的自我批评, 是我们党一贯坚持的根本工作方法。对于我们今天以党内民主推进社会民主, 推动科学发展和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有着重要的启迪作用。再譬如陈独秀对议会和民主关系的论述显示了他的过人之处, 他说:民主之内容固然包含议会制度, 但议会制度并不等于民主之全部内容; 苏维埃制若没有民主内容, 仍旧是一种形式民主的代议制, 甚至象俄国的苏维埃, 比资产阶级的形式民主议会还不如。陈独秀从民主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上论述了民主程度是社会进步与否的尺度, 资产阶级民主有借鉴价值等观点, 都是很有道理的, 这对我们进行社会主义政治文明建设也有着深刻的启示作用。

理论的深刻性必然使其具有一定的预见性, 陈独秀关于民主主义的许多论断已为中外社会主义的实践证明是正确的。抗日战争时期, 国难当头, 陈独秀坚信“人类社会之进步, 虽不幸而有一时的曲折, 甚至于一时的倒退, 然而只要不是过于近视的人, 便不能否认历史的大流, 终于是沿着人权民主运动的总方向前进的。”^④现在, 人民当家作主、重视和尊重人权已成为我们进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内容。斯大林继列宁之后为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 但在民主问题上却犯了严重错误。陈独秀提出社会主义必须大力进行民主政治建设, 抛弃民主的社会主义, 必然破坏党的领导伤害人民群众的感情, 危及党和国家的存亡。他断言苏联的官僚体制已经摧毁了党的活力和精神, 斯大林在替全世界的资产阶级服务, 帝国主义者如今不再需要拿起武器反对苏联, 它们可以通过斯大林主义者达到这个目的。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 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不幸应验了陈独秀的这一预言。陈独秀认为, 经济条件不成熟就建不成社会主义也不会走出资本主义范畴, 社会主义民主必须建立在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基础之上。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以来大力发展生产力和民主制度不断完善的事实也充分证明了陈独秀这一论断的正确性。

陈独秀晚年的民主思想主要基于对国内外重大事实的探讨和分析。为了合作抗日, 他强烈要求国民党改变一党独裁的统治, 实行民主政治, 减轻人民负担。他甚至提出:“人权民主运动不高涨, 束手束脚意气消沉安分守己的奴才, 那会有万众一心反抗强邻的朝气。”^①为此, 他毅然与托派分子决裂。当时, 陈独秀对法西斯独裁统治进行了无情的鞭挞, 他一语道破了专制独裁体制下的所谓“一致同意”、“一致通过”、“一致拥护”等政治假象的实质。希特勒夸耀自己与墨索里尼都是“举国人民百分之九十所拥护之政府”, 其实一切独裁政府都会耍这套把戏, 惟独民主政府办不到, 因为民主政府不敢也不可能象独裁政府那样无法无天地乱来。陈独秀对苏联模式的批判也是发人深省的, 他是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进步人士中最早公开正视并深刻批判苏联模式的人。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 世界各国共产党人和各国进步人士对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无限向往并高唱赞歌, 而陈独秀则敏锐地觉察到苏联高速工业化、农村全盘集体化和肃反扩大化的严重错误, 并反思其根源, 指出产生错误的根源不是个人而是制度。陈独秀对现实批判的针对性, 不能不令人钦佩其巨大的政治勇气和可贵的理论勇气、敏锐的洞察力和大无畏的求实精神。

晚年的陈独秀在无产阶级民主方面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的观点, 但由于陈独秀的个人遭遇和历史的局限性, 导致有些观点难免有意气用事, 独断偏激之处。如他把反对苏俄独裁置于反对蒋介石独裁、法西斯独裁之上, 把德国和苏联都归为法西斯国家, 反而认为日本不是法西斯国家, 并认为“德意日法西斯阵线这一说法, 也不能成立。”^②在中国与世界反法西斯联盟联合苏联共同抗击法西斯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提出这样的观点, 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在当时也是难以得到人们的认可。此外, 他还一味否定苏联的政治体制, 没有看到苏联在当时工业化过程中的成绩以及在科学、文化等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 这造成其对一些问题的思考存在着明显的个人不满情绪。因此, 在陈独秀的民主主义思想中, 个人恩怨等感情因素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客观公正的态度, 致使他的有些结论与评论有失公允。如, 他提出苏俄已不是社会主义, 并进而怀疑甚至试图否定列宁和列宁开创的布尔什维克主义。陈独秀还往往把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政权本身和政权不完善造成的民主缺失混为一谈, 甚至提出社会主义国家能够允许反对党存在, 无产阶级政党内部应准许反对派存在等等, 由于陈独秀关于民主主义的论述始终存在着正确和错误两个发展方向, 导致他的一些错误思想观点有时甚至会掩盖其思想中的亮点和创新之处。

民主思想始终是陈独秀政治思想的重要内容, 且在其一生之中进行了多次演变, 晚年陈独秀的民主思想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理论架构与独特系统。1942年3月30日, 毛泽东在延安曾说:“陈独秀是五四运动的总司令, 将来我们修中国历史要讲一讲他的功劳。”^③不过, 长期以来, 人们多对陈独秀晚年的民主思想一直持有否定态度, 认为那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抛弃, 是思想上的大倒退。实际上, 陈独秀的民主思想总的发展态势是不断前进的, 并由不成熟过渡到逐步完善的过程。可以说, 陈独秀晚年的民主思想不仅是中国近代史上对民主政治的深刻思索, 而且其理论成果对我们当前进行深入的改革开放和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仍有着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尽管陈独秀在大革命失败后与共产国际和党中央有严重的意见分歧, 并固执己见, 走上反对派的道路, 但他在民主问题上始终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立场, 在多个方面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宝库。首先, 纠正了马克思主义传统理论中强调无产阶级专政、轻视无产阶级民主的思想倾向。他认为, 无产阶级理应把完成民主的任务放在肩上, 不可在夺取政权后摈弃民主, 大力发展民主政治应该成为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社会主义发展的一个重要方面。其次, 强调了无产阶级民主对资产阶级民主的承继关系。长期以来, 人们往往把两者对立起来。陈独秀虽强调了无产阶级民主与资产阶级民主虽有很大不同, 但认为前者并非凭空而来, 而是对人类民主政治史的继承和发展, 尤其是对资产阶级民主的继承和拓展。他反对将建立在近代资产阶级社会物质文明基础上的政治文明一概骂倒, 一律称之为“假民主”, 认为这要么是形而上学的浅薄之见, 要么是政治上的别有用心。确实, 对于资产阶级民主和无产阶级民主, 我们既要看到它们的本质区别, 更要看到它们之间的联系, 不可否认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继承关系, 忽视这种继承关系是不利于社会主义民主建设的。应该说, 陈独秀对资产阶级民主加以借鉴的观点是值得肯定的。再次, 主张无产阶级国家更应该实行民主, 特别强调了民主的重要性。陈独秀反复强调如果不实行大众民主, 必然流为斯大林式样的极少数人的专制政体。陈独秀的某些论述固然还不全面, 但他关于无产阶级民主与无产阶级专政、资产阶级民主和社会主义民主、社会主义民主的内容与形式等关系的许多论述, 在今天看来还是正确的, 无疑会使人们在理论上透过现象看出无产阶级民主的本质和重要性。应该说, 陈独秀的这些论述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在政治理论方面做出了积极贡献。陈独秀关于大众民主的见解是对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专政思想的重要补充。

陈独秀对民主与社会主义关系方面的论述大大开阔了人民对社会主义的认识视野。首先, 使人们从目的和手段两个方面来考察社会主义与民主的关系。陈独秀晚年已经不再把民主主义视为实现社会主义的工具和手段, 而是以其价值合理性和目的内涵而与社会主义的本质规定结合在一起。陈独秀认为, 斯大林时期的苏联体制, 不是什么社会主义民主不足的问题, 而是社会主义的根本扭曲变形, 如果硬说它是社会主义国家, 便未免糟蹋社会主义了。他指出:“无产阶级取得政权后, 有国有大工业、军队、警察、法院、苏维埃选举法, 这些利器在手, 足够镇压资产阶级的反革命, 用不着拿独裁代替民主, 独裁制如一把利刃, 今天用之杀别人, 明天便会用之杀自己。列宁当时也曾经警觉到`民主是对于官僚制的抗毒素', 而亦未曾认真采用民主制, 如取消秘密政治警察, 容许反对党派公开存在, 思想、出版、罢工、选举自由等”。<sup>①</sup>其次, 使人们从制度层面认识民主制度建设的重要性。陈独秀认为, “即令各国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出现了, 而没有民主制做官僚制之消毒素, 也只是世界上出现了一些史大林的官僚政权, 残暴、贪污、虚伪、欺骗、腐化、堕落, 决不能创造甚么社会主义”。他认为所谓“无产阶级独裁”是根本没有的, 实际上是“党的独裁”, “结果也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都和残暴、蒙蔽、欺骗、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离的。”^②陈独秀在揭示苏联模式产生问题的原因时, 强调不能把错误仅仅归罪于斯大林个人, 而应从制度上找原因。他正确地分析了苏联错误与斯大林个人之间的因果关系, 其思想逻辑是符合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这就使人们在探索社会主义本质时, 除了政治上坚持马克思主义指导和党的领导, 经济上要大力发展生产力、走向共同富裕外, 还要把深化政治体制改革和发扬民主作为社会主义的重要内容, 这就从理论上大大提高了人们对社会主义认识的水平。最后, 把人的价值置于权力之上, 授权与民。陈独秀认为, 无产阶级和广大人民所要建立的社会主义制度, 不仅是一种经济制度, 而且是一种政治制度。建设社会主义不能只是满足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 还要让人民群众享有各项自由、平等、民主的权利, 保证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不受侵犯, 这本身也是人民进行革命和建设的一个重要目的。没有高度的社会主义民主, 社会主义制度就不完整, 甚至会受到歪曲, 不能保持社会主义本质。邓小平曾尖锐地指出:“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 就没有社会主义现代化。”^③陈独秀主张的大众民主思想对我们今天实施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有着重要的建设性意义。

陈独秀的民主见解虽有许多个人的情感因素, 但瑕不掩瑜, 对我们当前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有着重要的启迪作用。首先, 善于总结经验教训, 注重继承和吸收民主的先进成果。陈独秀批评苏联在排斥议会制度的同时, 也排斥了民主, 结果苏维埃成为领导人手中的玩物, 无异于十分听话的表决机器, 无产阶级民主成为一个没有实际内容的空洞的名词和门面语。他把民主与大众政权、社会主义结合起来, 反对“拿中国特殊的所谓`民主', 来抵制世界各民主国通行的民主制之基本原则。”^①他主张从中国的实际出发, 吸收借鉴资产阶级民主在制度程序方面的合理部分, 建立大众政权。他认为, 资本主义无论为功为罪, 都是人类进化所必经的一个阶段, 没有它, 小生产社会就没有发展生产力和生产集中的可能。如果不能断言即刻便可采用社会主义制度发展工业, 则须毅然采取资本主义的经济生产方式, 这样才能迅速增加社会生产力, 带来“它所需要的民主政制”, 开辟新社会发展的道路。这一论述对我们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有着重要的其实。其次, 正确处理经济发展与民主政治的关系。陈独秀认为由于苏俄革命是政治的成熟, 而非经济的成熟, 即使苏俄变更了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性质, 其落后的生产力上所建立起来的也不会是新式的社会主义制度。陈独秀提出, 中国的资本主义将会有自己的特色而不会走欧美的老路, 但中国社会超越不了这一经济发展的阶段。没有经济的成熟, 新的社会制度就不能真正建立起来, 民主的实现的实现也就无从谈起。这为我们坚持经济建设为中心不动摇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最后, 大力推进党内民主制度建设。陈独秀关于没有民主党内就会出现极权而非民主、党内应允许不同意见存在等思想, 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建党原则的, 也是我们党一贯倡导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惨痛的教训之一就是长期忽视党内民主,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苏共的垮台就是最好的说明。我们党开始反思苏联模式, 探索中国式的发展道路是以毛泽东1956年《论十大关系》的发表为标志的, 但陈独秀对苏联集权的认识要早得多。邓小平曾说:“我们过去发生的各种错误, 固然与某些领导人的思想、作风有关, 但是组织制度、工作制度方面的问题更重要。这些方面的制度好, 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 制度不好, 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 甚至会走向反面。”^②我们今天所进行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 也应该有陈独秀的这种精神, 不能照抄照搬别国模式, 也不能动不动拿本本来, 必须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 研究新情况, 解决新问题, 推进理论创新, 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新理论成果指导我国社会主义建设不断取得新的成就。我们正在进行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 而我们的现代化就是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如何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征途上加强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 我们确实可以从陈独秀晚年关于民主的论述中得到许多启发。尽管陈独秀的民主主义思想还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和问题, 但它毕竟反映了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民主主义的认识, 特别是从制度上吸取苏联的教训对我们党在新时期开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有着重要的先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