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派为乾嘉诗坛影响较为广泛而深远的一大诗派,其后期代表多推王昙、舒位、张问陶、孙原湘,我们以为,此中尤其值得注意的应是孙原湘。
孙原湘(1760—1829),字子潇,又字长真,晚年自号心青,昭文(今江苏常熟)人。嘉庆十年(1805)进士。与夫人席佩兰同为袁枚弟子。有诗文集《天真阁集》。法式善颇赏其诗,把他和舒位、王昙合称“三君”,作《三君咏》以彰之。所以后来有“后三家”之号,以对应袁枚、赵翼、蒋士铨“前三家”。“然位艳昙狂,惟原湘以才气写性灵,能以韵胜”①,史家之评如此。若以诗歌主张和诗歌创作实绩作为衡量的标准,比较考论王、舒、张、孙,则孙原湘之地位将更为明确。
二所谓“性灵”,界说历来不一。清钱泳《履园谭诗》曰:“性灵者,即性情也。”蒋伯潜、蒋祖怡云:“所谓‘性灵’,实即‘个人的思想与感情’。”②羊春秋认为:“袁枚标举‘性灵’作为诗歌创作的准则,强调艺术上新鲜活泼的灵感作用。”③叶嘉莹认为,性灵“重在心灵与外物相交的一种感发作用”。④这些观点或强调情感或强调艺术,都不甚完备。郭绍虞说:“性灵之说,不仅重视性情之真,同时十分强调艺术上的灵感作用”,“把真实的感受生动活泼地表现出来,这就是性灵说的真谛之所在”。⑤见解较为明确。而刘衍文、刘永翔则阐述得更为明白,他们认为“若论‘性灵’,当分‘性’、‘灵’二字言之”,具体而言又包括三方面的涵义,即才性、真性、人类共性。在艺术表现上,他们以“入人意中,出人头地”来概括“性灵说”:“必须是‘入人意中’之性,才是‘性灵’之性;必须是‘出人头地’之‘灵’才是‘性灵’之‘灵’。”并且,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灵若‘出人头地’而不能‘入人意中’,则也不是‘性灵’之‘灵’;虽‘入人意中’而不能‘出人头地’,也同样不是‘性灵’之‘灵’。”①可见,“性灵”一方面是指“性”,诗人之真感情,惟其真才能“入人意中”;另一方面是指“灵”,即在真感情的表达上要巧妙、有新意,惟其新才能“出人头地”。由“性灵”的涵义即可大致窥见性灵派诗歌主张和创作风格的概貌。
就诗论而言,性情论为袁枚诗论核心,袁枚尝谓:“性情以外无诗”、“提笔先须问性情”。而且特别强调男女之情,认为“情所最先,莫如男女”②、“阴阳夫妇,艳诗之祖”,推崇并创作艳情诗。孙原湘生平也最重情字,认为“情者万物祖,万古情相传”,论诗直承袁枚。如袁枚说:“诗者,人之性情也。”③孙原湘则说:“予谓诗也者,人之性情而已”④;袁枚《续诗品》有《著我》一篇,标明个性、提倡自我,孙原湘则专门著《观我》一文张扬“我”之精神。孙原湘在情感的内容上,主张一定要“真”,认为“有真性情斯有真诗”、“缘情而作之为诗,情不挚,未可以言诗也”⑤,他以“长真”为字,以“天真”名阁,诗文集名《天真阁集》,皆强调一“真”字;在情感的触发上,主张“不容己”之情,“发乎情志之不能已,未尝有意为诗而其诗益工”;在情感的表达方式上,要求“率其意之所欲言”,不赞赏过求稳适或迂曲;在语言的运用上,推崇语言淡雅,反对华词丽句:“美人不在妆,烈士不在刚。敷辞竞华艳,岂足为文章。”⑥这些主张与袁枚性灵派诗论都息息相通。孙原湘也公开承认男女之情,艳情诗在他诗集中所占分量最大,有六卷770多首。
至于王昙,“生平著录甚富,大半零落”⑦,现存诗甚少,不见专门诗论,只是从他给陈文述的信中可以看出,他也是力主诗言性情并身体力行的:“及良士还吴,视其(按,指陈小云)诗文,谛其气息,聆其语言,性情从肝胆出,心以为吾辈之替人也。”⑧然而,因其诗集所存甚少,无法窥其诗论的全貌。舒位则有《瓶水斋诗话》、《与守斋论诗三首》、《瓶水斋论诗绝句二十八首》、《答孟楷论诗三首》⑨等;张问陶也有《论诗十二绝句》、《论文八首》、《岁暮怀人作论诗绝句》(十六首)等。舒位和张问陶论诗亦力主性情,舒位说:“性情各有真,片语不能强。非心所欲言,虽奇亦不赏。强作解事人,知一不知两。善作和事人,言直不言枉。” “古诗多歌谣,性情之所寓。有时天籁鸣,适与人事遇。”⑩张问陶认为“诗人原是有情人”、“好诗不过近人情”。只是,较于袁枚、孙原湘之最重男女情,舒张二人所谓“情”更多的指向社会人生。如,张问陶说:“写出此生真阅历,强于饤饾古人书”、“关心在时务,下笔唯天真” ⑪。而且其“情”有一定的格调标准,他说:“古人怀抱有真美”、“恶诗尽有真情境,忍与风花一例删”。不写低俗卑下之性情,强调情之善和美,这里就有对袁枚所言“情”的变异。舒位说:“情景在诗中,怀抱在诗外。诗外苟无诗,情与景皆累。” ⑫主张诗歌要有更深广的兴寄和寓意,不能就景写景、就情抒情。而且,相对于性情,舒位更重视诗人的学识,他曾说:“人无根柢学问必不能为诗,若无真性情,即能为诗,亦不工。”认为学问是作诗第一步。还说:“岂有未读书,便可耽佳句?” ⑬
可见,在诗论方面,孙原湘虽无正式的论诗形式,而在内在精神上,他比张问陶、舒位等与袁枚更接近,更具性灵派风尚。
就诗歌创作而言。自法式善作《三君咏》后,孙原湘、王昙、舒位三人诗名鼎足相映,人称“乾隆后三家”。
王昙、舒位诗均以新、奇著称。如孙原湘说王昙(字仲瞿):“凌云瘦笔独撑支,天炼奇才荐达迟。”①陈文述《烟霞万古楼诗选序》开篇便云:“秀水王君仲瞿奇才也,奇于文,亦奇于诗。”②对舒位诗,赵翼评曰:“开径如凿山破,下语如铁铸成。无一语不妥,无一意不奇,无一字无来历。”③王昙说:“我姨丈人位……其诗千岩竞秀,万怪惶惑。”④二人因奇著,也正因奇受人指摘(特别是王昙)。如谭献评王昙诗曰:“一往清折,未免疏犷,世以为奇,乃正病其无奇。”钱仲联《清诗简论》:“舒位的姨甥秀水王昙,却不为秀水派诗,近体格调近袁,古体奇诡,可谓通天神狐,而骨格凡秽。”⑤《梦苕庵诗话》:“《烟霞万古楼诗》刻意求奇,究嫌粗犷。”“若王仲瞿辈,刻意求奇,不特不驯,直觉鲁莽耳。”⑥“对于那些在风格上表现为怪诞、奇涩、甚至匪夷所思的诗歌,我们绝不能以其表现出了诗人的真性而认为也是性灵诗的一种。”⑦所以,王昙虽主张性情为诗,其诗也直抒性情,也许他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性灵”之“性”的一方面,但他更多的诗歌呈现出一种怪诞的风格,在“灵”的一方面,他与性灵派则不是那么相类。舒位的诗风与性灵派亦不相类,钱仲联说:“大兴舒位,是北方诗人受袁枚影响颇深的人,但又独张一帜,与袁、孙辈(按,孙指孙原湘)不同。”⑧而且,其诗喜用典故,甚至“无一字无来历”⑨,与性灵派异路。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嘉道间, 龚自珍、王昙、舒位号称新体, 则粗犷浅薄。”⑩“新体”与性灵派应该是有区别的。
孙原湘诗是直承袁枚的。单学傅说:“(孙原湘)才品清逸,诗宗太白而小仓山房、素修堂则其发源也。” ⑪钱仲联说:“常熟孙原湘,是袁枚的弟子,直接继承袁的诗派。”⑫刘衍文说:“按子潇诗卷一即有《杂言》云:‘早慧不慧,早媚不媚;晚花花好,晚晴晴好。妍媸在情,色居其名;情以才展,持情者浅。’……由后四句,知其必好简斋。” ⑬与王昙、舒位相比,孙原湘诗除了出以真情外,其特色关键在“巧”:思巧语巧,清丽俊逸。张维屏《听松庐诗话》对其诗所作综合评价堪称准的:“子潇诗有两种,一种以空灵胜,运思清而能入,用笔活而能出,妙处在人意中,又往往出人意外;一种以精切胜,咏古必切其人,论事必得其要。”“在人意中”、“出人意外”恰合“入人意中,出人头地”。只是,由于处境、经历、心境等不同,在诗歌内容上,舒、王二人感于时事者较多;而孙原湘诗更多地则是抒写个人情怀、叙述生活琐事,诗风流利明亮却有甜软乏骨之嫌,而这又为性灵派诗人之通病,不能据以苛责。
其实,“三君”之称更多的意义应该旨在三人“才相若、心相契” ⑭,并无诗风相似或诗艺优劣之意。刘衍文说:“法梧门时帆作《三君咏》,以仲瞿、铁云及子潇为‘三君’,但以三人皆友人故也。”“又法时帆以子潇与舒位铁云、王昙仲瞿合称三君,亦属一时兴起而拈连者,乃后之论者,包括《清史稿》在内,亦竟合观而谈矣。实则铁云、仲瞿,谊属戚友,诗风互为影响,固可相提并论,子潇虽多与倡和,诗实别出一格,与两家极不相侔也。” ⑮然三人既同属一个“集体”,又是故交好友,同题共咏、追随倡和者很多,如《咏项羽墓》、《咏落花》等。这就使得人们不禁要较其优劣,且评论中,又多以孙原湘居首。舒位题法式善《三君咏》之后即说:“孙绰既为冠,王猛亦无匹”。⑯ 《清史稿·法式善传》评三人曰:“(舒)位艳(王)昙狂,惟原湘以才气写性灵,能以韵胜。”《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观其(孙原湘)所作,皆出以自然蕴藉,不必矜才而自足以笼罩一切。非如舒王两家之横使其才,炫博矜奇,反致华过于实,其品格固在两家之上也。”①
至于张问陶,他对袁枚甚为崇拜,其诗集命名《推袁集》。很多人都认为其诗学袁枚,郭春榆《匏园集题国朝名家诗集》:“老船风格似袁丝,莫怪邯郸学步疑。”尚镕《三家诗话》:“张船山之诗,多近袁赵体。”钱锺书《谈艺录》:“袁蒋赵三家齐称,蒋与袁、赵议论风格大不相类,未许如刘士章之贴宅开门也。宜以张船山代之。”②钱仲联也“力主将乾隆三大家中之蒋士铨换为张问陶”③。并说张问陶是继袁枚而起的“袁派巨擘”、“性灵派中坚”④。张问陶诗题材多样,内容广泛,而且诸作均能一发于情,弟子崔旭评其诗说:“忠孝之节, 兄弟之情, 朋友之谊, 见诸篇什, 有目共睹。……下至能诗之奴, 卖饼之叟, 久侍之老仆, 工书之小吏, 无不一往情深”⑤可见,相对于袁枚等一己之情,张问陶之情的内涵显得更为广泛。至于其诗风,孙原湘《天真阁集》卷二十八有诗题为《偶阅张船山、彭甘亭两家集,船山字字性灵,而不耐颠仆;甘亭高华典实,而未脱斧凿痕,两君皆予友也,非敢为瑯琊之毁,千秋公论,固如斯尔》。诗不耐颠仆,实际上就是笔路粗疏、没有韵味或韵味不足。钱仲联曾委婉批评张问陶诗不够精致:“黄公度……传诵一时之《今别离》四章、《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诸首,笔路粗疏,大似张船山一流,并不见佳。”⑥所以,有人往往以“张洪”合称,更多地强调他与洪亮吉的共同特点,将他与性灵派分别看待。如王芑孙在《题洪稚存、张船山祭诗图》里说张、洪:“两君诗力雄且厚。”⑦金天羽《答樊山老人论诗书》:“有清一代,诗体数变。渔洋神韵,仓山性灵,张、洪竟气于辇谷,舒、王骋艳江左。”袁枚是很重视诗歌神韵的,其《续诗品》有《结响》一节专门讲作诗要有余味。在《答李少鹤》中又说:“神韵是先天之真性情。”孙原湘与之同调,也看到了这一点,他品诗评诗时也看重韵味,《天真阁集》卷二十三有诗,题为《近人文字,初见殊可喜,既锓版,觉迥逊矣。岂所见随时异欤?抑吹求之过欤?》
在诗歌创作上,孙原湘也许在内容、境界上或有不及舒位、张问陶者,然而,在表现手法上,他往往能以巧思、神韵胜人一筹,更能体现“性灵”二字。
另外,撇开诗歌,单就与性灵派主将袁枚的个人交往而言。王昙,据舒位说他曾“游于随园”⑧,而袁枚集中却从未提到过他;王昙现存诗文集中亦不见与袁枚相关之记录。舒位对袁枚很是崇敬,评袁枚诗文道:“同时人道诗无敌,异数天教笔有神”、“若裁伪体耽佳句,愿铸黄金拜事之”。⑨其《乾嘉诗坛点将录》录袁枚为“及时雨宋江”,录沈德潜为“托塔天王晁盖”。认为乾嘉诗坛之真正领袖乃袁枚,表明他以性灵派为当时诗坛盟主。而且,他和性灵派副将赵翼交往倡和,相与论诗,赵翼对其人其诗也很欣赏。然而,即便如此,舒位生平却未见过袁枚,袁枚集中也无舒位之记载。张问陶虽对袁枚极为推崇,诗集命名为《推袁集》,但他与袁枚是在袁枚年近80岁时才由洪亮吉介绍相识的;而且,针对某些人说他诗学袁枚,他曾写诗明确表示反对:“诗成何必问渊源,放笔刚如所欲言。汉魏晋唐犹不学,谁能有意学随园。”诗写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其时袁枚尚健在,两人犹未相识。他还说:“文心要自争千古, 何止随园一瓣香。”并宣称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派别:“浮名未屑以诗传,况肯低头傍门户。”⑩袁枚去世后,他把诗集名改为《船山诗草》。所以,对后世将他归为性灵派,他若泉下有知应该大为不悦。而孙原湘对袁枚则确实是执弟子礼的。袁枚生前,他对袁枚一直仰慕,说:“平生服膺只有两,江左袁公江右蒋(士铨)。”①袁枚去世后,他一直保持着对袁枚的尊重与崇敬。嘉庆四年(1800),他于马鞍山遇见袁枚儿子袁通,不禁感慨:“神仙杖履今何在,回首仓山各黯然。”嘉庆二十四年(1819),孙原湘已年近60,在寒冷的冬夜,人事寂寥,念及“平生交游零落殆尽”,不禁感怀,写下《祭旧诗》20首,其中第二首便是悼念袁枚之诗。而此时,袁枚已去世22年。刘衍文《雕虫诗话》云:“简斋卒后,谤者四起,瓯北亦改其常态而讥之”,而孙原湘则“身前既师事尽礼,死后亦不背师说,与若干生谀死毁之徒异矣”②。
综上可知,从诗歌理论、诗歌创作以及与性灵派主将袁枚的个人交往来看,相对于其他三人,孙原湘堪称性灵派殿军。
三孙原湘为后期性灵派最重要的代表,然至今学界对孙氏其人、其诗都缺乏应有的认识和关注。究其原因,有以下三点:
其一,就大环境而言,与长期以来清代诗歌不被重视的现象分不开。唐宋文学主流主要为诗词文,诗歌研究堪称繁盛;元明两代,文学主流转而为戏曲、小说,诗歌呈现中衰状态;至清代,各体文学都空前繁盛,诗歌领域为宋之后中国古代诗歌的又一大发展时期,成就卓然。然而,我国传统文学“尚古”观念根深蒂固,自宋以后就有古诗崇汉魏、近体尚盛唐的习惯,如明代前、后七子就认为唐以后无诗,倡导“文必秦汉、诗必唐宋”;唐宋派虽反对之却也是惟唐宋古文独尊。不仅如此,近代诗人、学者不重视道咸以前诗歌,认为前清一代,“其文学,以言夫诗,真可谓衰落已极”③。自新文学运动以后,对宋以后文学便只注重戏曲、小说了,而把大部分诗文都打入冷宫。这些导致清代诗歌、诗人都不受重视。
其二,就小环境而言,孙原湘所处的乾嘉时期,为清诗最不受重视的阶段。这一时期的诗歌就内容而言,它反映社会重大时事或揭示民生疾苦者甚少,而是注重抒发一己之情。钱仲联《清诗简论》:“康熙以后,经过乾隆、嘉庆,到道光前期,这一段漫长时间……诗坛上出现了不少流派和作家……艺术上争奇斗巧,而思想性一般是比较平常的。清初诗歌的战斗锋芒早已铲削。”以传统文学观点来看就是思想性不强,缺乏进步意义,所以不受重视。其实,他们只不过从另一个侧面展现了当时社会现实:正是清前期的太平盛世铸就了诗人们咏史咏物、模山范水的生活旨趣和创作取向,而展现个人才情也正是个性解放的具体体现,更是社会进步的具体表现。
其三,就孙原湘个人而言,其诗歌也自有其难以克服的缺陷。虽然说交游赠答、纪游闲咏等同样反映时代,但仅仅局限于此,诗歌境界实难提高。孙原湘一生经历简单,生活圈子也不够宽广,诗歌题材相对狭窄,仅限于艳体、家庭、四时、纪游、题画等,虽多能出以性灵,读来却仍不无单调之感。钱仲联:“孙原湘为袁枚弟子,是性灵派重要作者。作品多为纪行、酬赠之作,风格不高。”④而这一缺陷也为孙原湘所处时代诗人所共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