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初新史学兴起以来,治学观念与方法上的趋新求变已成为史学界的风潮,然而回望过去一百余年间的新史学建设之途,许多成果显著并卓然成家的学者,往往不仅学术理念骛新,而且旧学根柢丰厚,吕思勉即为其中的一位代表。20世纪中国新史学的发展,一方面是受到了西潮的冲击与震荡;一方面则是源自从前的传统,其中较直接的当然是清代学术的传统。吕思勉在晚年所作的《自述》一文中讲道:“少时读史,最爱《日知录》、《廿二史札记》,稍长,亦服膺《十七史商榷》、《癸巳类稿》。今自检点,于顾先生殊愧望尘,与余家差可肩随耳。”①这番带有自我总结意味的叙述,充分显现出吕思勉与清代史学之间深厚的学术关联;吕思勉认为自己的学术成就可与赵翼、王鸣盛、俞正燮等清乾嘉史家比肩,对于顾炎武则自称“殊愧望尘”,这固然表明了他对顾氏之学的宗仰,其实又未始不是对本人学术的一种自期甚或自许。吕思勉治史深受顾炎武史学的影响,本文即从继承与发展的角度对二者关系试作探讨。
一梁启超曾称赞“清儒之治学,纯用归纳法,纯用科学精神”。他总结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大抵当时好学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记册子’,每读书有心得则记焉。盖清学祖顾炎武,而炎武精神传于后者在其《日知录》。”对《日知录》等清代札记的价值,梁启超评价甚高,称:“各家札记,粗细之程度不同,即同一书中,每条价值亦有差别;有纯属原料性质者(对于一事项初下注意的观察者),有渐成为粗制品者(胪列比较而附以自己意见者),有已成精品者(意见经反覆引证后认为定说者),而原料与粗制品,皆足为后人精制所取资,此其所以可贵也。要之当时学者喜用札记,实一种困知勉行工夫,其所以能绵密深入而有创获者,颇恃此;而今亡矣。”②用读史札记的方法求学问,确实能够做到绵密深入而有创获,梁启超感叹此种方法“而今亡矣”,却不知下这种困知勉行工夫的后起者尚有吕思勉。
吕思勉生平从未有进入新式学堂的学习经历,其学术根柢植基于早年所接受的传统式教育,如他在谈论自己早年的求学生涯时所言:“少时得益于父母师友。”①而少年时代父母师友所传授他的,自然是清代学者所秉持的那一套读书问学方法。1928年吕思勉在《大学杂谈》一文中阐述个人对为学之道的看法,讲道:“人之为学,所难者在见人之所不见。同一书也,甲读之而见有某种材料焉,乙读之,熟视若无睹也。初读之,茫然无所得。复观之,则得新义甚多。此一关其人之天资,一视其人之学力。为学之功,全在炼成此等眼光,乃可以自有所得。而此等眼光,由日积月累而成,如长日加益而不自知。其所得者,亦有铢积寸累。未有一读书,即能贯串古今者也。故昔之用功者,只作札记,不作论文,有终身作札记,而未能成有条理系统之论文者。非不知有条理系统之足贵,其功诚不易就也。”②吕思勉治史,即是循着前代学者先读书、后做学问的传统路径,依托读史札记来开展学术研究的。后来的学者,如严耕望推崇“其治史,有理想、有计划,又有高度的耐性,锲而不舍的依照计划,不怕辛苦、不嫌刻板的坚持工作”。③殊不知吕思勉所以能够坚持这样治学,在很大程度上是缘于清代学风对他的影响。学生杨宽回顾吕思勉当年的治学情形:“从二十三岁(1907年)起,开始担任历史教学工作,同时从事历史研究,以阅读二十四史为‘日课’,逐日阅读,排比史料,分门别类写成札记。这样五十年如一日,一直没有间断。”④早期的弟子钱穆也讲过在吕思勉寓所中所亲眼目睹的情形:“及师偶翻书桌之抽屉,乃知一书桌两边八个抽屉尽藏卡片。遇师动笔,其材料皆取之卡片,其精勤如此。”⑤当然,吕思勉撰写札记并不止在23岁“专意治史”之后,他很早就开始习作读史札记了,现留存下的吕氏遗稿之中,就包括他十几岁时所作的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札记六本和读《资治通鉴》札论九本。他平日读书每有所得辄即记下,并不断增删修正使之完善,长年累月,积聚起了大量的札记稿件,可惜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已在战乱中损毁,目前完整保存下的尚达百余万字。⑥
在清代史作之中,对吕思勉影响最大的当推顾炎武的《日知录》。顾炎武在清代学术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王国维所谓清学三变,“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而以为“国初之学创于亭林”。⑦梁启超称顾炎武为清代学术的“开派宗师”,“论清学开山之祖,舍亭林没有第二个人”。⑧钱穆后来虽然特别强调“清儒考据之学,亦谓沿明中叶杨慎诸人而来,不自谓由清世开辟也”;但是他也承认,顾炎武所采用的治学方法,影响力远远超过并世的黄宗羲、王夫之等学者,“卒为乾嘉以下考证学派所群归仰”,“自足以领袖一代之风尚”。⑨而顾炎武的《日知录》一书直到近代仍然有着极大的影响,傅斯年列举清代学问的门径书,第一部即为此书,他认为这部书“看起来好像零碎,其实清代朴学的方法和精神,都可在里面见得”。⑩钱穆也认为该书规模闳阔,后学者分别从其一端引申发展,皆可以成就专门的学问。⑪吕思勉向来以《日知录》作为自己治史的榜样,他借用元好问《论诗》中的句子很形象地描述研习此书的情形:“研究的方法必须试行之后,方能真知。抽象的理论,言者虽属谆谆,听者终属隔膜,无己,则看前人所制成的作品,反而觉得亲切。昔人诗:‘鸳鸯绣出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又有替他下转语的说:‘金针线迹分明在,但把鸳鸯仔细看。’这两句诗也真觉亲切而有味。”在前人所制成的作品之中,顾炎武《日知录》卷八至十三,“贯串全书,并及于身所经验的事实”,正是“现在治史学的好模范。”①
吕思勉曾于1937年将他的部分读史札记,以《燕石札记》为书名,由商务印书馆初版印行。他在该书自序中讲道:
予小时候即有札记,迄于今未废,阅时既久,积稿颇多。每思改定,依经子史分为三编,以就正于有道。皮骨奔走,卒卒寡闲。仅因友人主编杂志索稿,或学校生徒质问,发箧整理,间或成篇而已。念全书杀青无期,乃谋陆续刊布,总名之曰燕石札记。俟积稿清厘略竟,然后分类编次焉。学问之道无穷,浅陋如予,所述宁足观采。惟半生精力所在,不忍弃掷。千虑一得,冀或为并世学人效土壤细流之助而已。傥蒙进而教之,俾愚夫不至终宝其燕石,则所深幸也。②
在这篇序文中,吕思勉讲自己“小时候即有札记,迄于今未废,阅时既久,积稿颇多”,并将读史札记视作“半生精力所在”,这些皆能够充分地说明,他确是沿着清代学者的治学路径来从事史学研究的;而将札记题名谦称“燕石”,及其“冀或为并世学人效土壤细流之助”一类说辞,亦颇近于清代学者的一般治学取向。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即曾言:“以予书为孤竹之老马,置于其旁而参阅之,疏通而证明之,不觉如关开节解,筋转脉摇,殆或不无小助也与!”③当然,对吕思勉读史札记的学术风格影响最深的,还是顾炎武的《日知录》。顾炎武在生前亦曾将其《日知录》的一部分刻板发行。他在该版的《自序》中讲:
炎武所著《日知录》,因友人多欲抄写,患不能给,遂于上章阉茂之岁(即康熙九年),刻此八卷。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见之不卓,其中疏漏,往往而有。而其书已行于世,不可掩。渐次增改,得二十余卷,欲更刻之,而犹未敢自以为定,故先以旧本质之同志。盖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故昔日之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成不容以自限。④
将吕、顾所撰两篇序文比而观之,可以看到从札记的撰写情况、刊行缘由,到其间表现出的作者那种审慎虚心、精益求精、持之以恒的为学态度,两文所述皆非常相近,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顾氏学术对吕思勉的影响。
二吕思勉之所以如此推许顾炎武及其《日知录》,依笔者浅见,主要缘于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博证求通的治学特点。关于顾氏之学,《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中讲道:“炎武学有本原,博瞻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⑤这段话很好地概括出了顾炎武治学的特点。顾炎武研究学问由抄书入手,而他的研究成果也可以说是通过抄书而成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全属抄撮未经泐定者,无论矣。”“(《日知录》)则发表他自己的见解者,其实不过十之二三,抄录别人的话最少居十之七八。”⑥顾炎武自幼受祖父之教:“著书不如抄书,”“日课抄古书数纸。”他在其《抄书自序》中并谈及:“炎武之游四方十有八年,未尝干人,有贤主人以书相示者则留,或手抄,或募人抄之。”⑦其一生可谓抄书不辍,而其学术所以“博瞻”,论证每条史事所以能够做到旁征博引诸种材料,都是建立在抄书的基础之上。吕思勉同样也是自少时起即每日抄写古书,“尝昼夜孜孜,以从事于抄书矣。祁寒盛暑,罔敢或辍,即有小病,亦尝不肯自休也”。⑧当年光华大学的同事胡嘉就认为他在治学上“最服膺顾亭林”,且“效法顾亭林是很认真的”。胡嘉回忆说:“我看到吕先生一捆捆笔记,分门别类,用毛边纸墨笔小楷书写,折叠成三十二开大小,里面有的还夹着剪报。这些都是原始资料,也是读史札记的‘长编’。”①吕思勉一直积极倡导做新“史抄”,与他自身的治学体验应该很有关系,所著几部极有影响的中国通史与断代史,他曾自称是“抄出来的”,看来绝非虚言。
《日知录》无疑为顾炎武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且如梁启超所言:“亭林精心结撰的《日知录》,确是一种精制品,是篝灯底下纤纤女手亲织出来的布。”②杜维运则讲:“(顾氏)积三十余年,写成日知录,其基础奠立于平日读书,有所得辄记录之,记录既多,经过批评、组织,而其富创见性之结论出。日知录中多录往事前言,即顾氏抄书之证据,而其抄书又其立论之基础也。”③对于《日知录》结撰成书之不易,下过数十年抄书工夫的吕思勉,有着非常切实的体会与认识,他讲:“笔记一类之书,如《日知录》乃其上乘,此等书非徒恃抄撮之功,其所引用者或不及其所抄撮者十分之一,以吾侪所研究之事较之而可知也。”后世学者皆肯定《日知录》考据详实、举证广博,而吕思勉于此之外,尤注重该书研究史事能够做到古今通贯。他在其《史籍选文评述》讲义稿中,将《日知录》的节录选文列为“通论之例”,选取了卷九关于监察制度的“部刺史”、“六条之外不察”、“隋以后刺史”数条作为评述的例文,并由此得出:“此数条,自历代正史至当代实录,皆撷取其精要,可见研究一事,皆须通贯历代也。”④所以,他认为在古代史籍中,“能专就一事,贯串今古,并博引史部以外的书籍,以相证明,而深求其利弊的,莫如顾亭林的《日知录》”。⑤吕思勉治史受到顾氏之学的影响,因而后来学者在评论吕思勉史学时,同样把博瞻、贯通作为其学术特色。
第二,阅读史书与考察现实相结合的研究方法。顾炎武治学并非一味地埋首于故纸堆中,他很注意观察社会现实,并且去做实地的调查研究,“足迹半天下,所至交其贤豪长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⑥“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⑦以实地调查所得与史书中的记载相互印证,在《日知录》中有多条采用这种方法,如卷十一的“黄金”、“钱法之变”,卷十二的“馆舍”、“人聚”等条,顾炎武即参酌了自己亲历的见闻来考论史事。⑧吕思勉的生平经历虽然不像顾炎武那样“足迹半天下”,但他治学同样注意“身所经验的事实”。他自1900年2月1日(17岁生日)开始每天都作日记,“读书有得暨见闻所及,随笔记识,皆附其中”。⑨如关于物价的变迁状况,吕思勉在日记中记录了大量这方面的一手资料,他在抗战后发表的《物价偶忆》一文中讲及:“我因有意钩考物价之变迁,在战前搜集材料颇多,不幸旧居为敌军炸毁,所搜集的材料,亦随之而俱佚矣。”⑩这些材料的佚亡当然是一种很大的损失,但据此足见他确实注意调查社会现实问题。1946年他在《读书与现实》一文中讲道:“虽然你读万卷书,要不是配合着现实,有时候,书中所载的事情,你还是不能深切了解的。”在这篇文章中吕思勉谈到,以前阅读《隋书·食货志》,对所载梁武帝统治时期钱价大跌、钱币堆积如山,同时却又发生了短陌(即用钱时扣去若干,不与足数)的现象,始终不明所以,直到抗战期间目睹到伪钞泛滥的实际情形,方才明晓了其中缘由。当时日占区发行的伪钞,“不但十元百元券,人家无暇细数,即千元万元券,亦但以若干张为一叠,或更以若干叠为一封,点视其为几叠几封而已,再没有逐张细数的人”,一些贪图小利的人就会借机在交易中扣去若干张。“我们目击此事,才知道短陌的起原,正是利用人家的不数,难怪其与钱多价跌的现象,同时并行了”。该文中还结合战后初期法币与伪钞并行的现象,解析了元代初年发行新的至元钞而不把旧的中统钞废止的原因;而通过列数明朝宣德年间成功废止纸币的举措,则知道当时国民政府收销伪钞,“赋税及公用事业率先拒收,实在是失策的”。①重视“身所经验的事实”,把阅读史书与考察社会现实相结合,正是吕思勉一直倡导和采用的治史方法。
第三,经世致用的撰述旨趣。顾炎武的学术不仅具有严谨的治学精神,而且富有浓厚的经世思想。他生前多次与朋友、弟子谈到《日知录》一书。如《与友人论门人书》中讲:“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②弟子潘耒在书序中亦指出:“先生非一世之人,此书非一世之书也。……立言不为一时,录中固已方之矣。异日有整顿民物之责者,读是书而憬然觉悟,采用其说,见诸施行,于世道人心实非小补。”③潘耒认为该书撰述的意旨在于世道人心,而考据的精详与文辞的博辨,不过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申述其意旨而已。顾炎武在《与友人书二十五》中自称《日知录》分三部分,“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④其中“中篇治道”,即卷八至十三,这部分内容“贯串全书,并及于身所经验的事实”,最能够凸显顾氏的经世思想,也正是吕思勉最为重视的内容。⑤后起的乾嘉考据史家衍绪了顾炎武的研究方法,但大都没有传承其经世致用的治学思想。《四库总目提要》批评潘耒的书序“盛称其经济,而以考据精详为末务,殆非笃论”,⑥正是清乾嘉时代专重考据学风的反映。吕思勉曾讲:“清代学风,自易为吾人所承袭。然考据之学,有其利亦有其弊;实事求是,其利也。眼光局促,思想拘执,其弊也。”然而20世纪前半期,“新考据派”在史学界逐渐占据了主流地位,这一时期的史学研究普遍存在偏重史料与考据的倾向,并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有着清乾嘉时代“眼光局促、思想拘执”的弊端。吕思勉对此无疑是不满意的,他认为“学问固贵证实,亦须重理想”,仅以普通眼光搜集材料得出结论的考据研究,不过是一种下乘的工作,他批评道:“近日之学风,颇视此等下乘工作为上乘,误会研究学问不过如此,则误矣!章太炎氏二十年前演讲,曾谓:中国学术坏于考据,拘泥事实,心思不太空灵,学术进步受其阻碍。此说,予当时不甚谓然。今日思之,确有至理。”⑦吕思勉治学注重经世致用,他强调“对于现状的不满,乃是治学问者,尤其是治社会科学者真正的动机”。⑧其一生虽然没有参与任何实际的政务活动,但他支持社会的改革进步,关心各项国计民生事业,“立身行己,常以古之贤士大夫为模楷”,自称:“予之学问,本非如今所谓纯技术者流,亦非如今所谓为学术而学术,遭直世变,本应随自己之能力及所处之地位而有所靖献。”⑨不仅在其史学论著中贯穿着经世致用的思想,而且他还不断就各种社会政治问题公开发表自己的见解,前后刊发了数十万字针砭时局的时论文章。
吕思勉曾评论顾炎武的《日知录》:“亭林此书,就所搜集之材料观之,似尚不如今人所作专题论文之广,然昔人之为此,意不在于考据,故于材料,必有关论旨者然后取之,余则在所吐弃,非未曾见也。严格论之,必如此,乃可称为著述,徒能翻检抄录,终不离乎比次之业耳。”⑩在这段话中,吕思勉以近代的专题论文与《日知录》内容相比较,并借用章学诚所谓比次之业与独断之学作比喻,认为《日知录》的材料所以“似尚不如今人所作专题论文之广”,并非作者未曾搜集到这些材料,而是因为作者“意不在于考据”,“今人之屑屑考证,非顾先生所不能为,乃顾先生所不欲为也”。吕①在他看来,只有像《日知录》这样从论旨出发对材料作出取舍的,才可以称为著述。而通过这番评论,也反映出了吕思勉关于考据与论旨的个人看法,亦可见吕、顾二人确实有着一些共通的治学旨趣。
三吕思勉治史虽然深受以顾炎武为代表的清代史学的影响,但作为一名近代史学家,其研究学术的观念与方法与前代学者之间毕竟存在着不小的差别,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其史学上的成就与前贤相比,亦有了长足的进步。
第一,以读书札记为基础撰成史学著作。如上文所述,清代学者治学“喜用札记”,而其中较早的且“为有清一代学术之所从出”的即是顾炎武的《日知录》。赵俪生曾分析顾炎武所以要写出《日知录》这种模式的书,是因为纪传、编年、典制、纪事本末等传统史部书籍,各自都有着从体裁形式方面产生的局限和缺陷,“当年顾氏存的心,立的意,是企图对传统史书所存在的局限和缺陷,进行弥补”,而解决的办法,“只有寻觅小专题去做。顾炎武采用的,正是这个办法”。②包括《日知录》、《廿二史札记》等采用这个办法撰成的史书,确实具有以前传统史书所难以企及的特长与优点。吕思勉在《中国史籍读法》一书中即讲:这些史书“有专从事实上着眼”,力求事实的明了、正确、完备的;还“有专就一类事实,加以阐发的。亦有综合多种事实,观其会通的。又有综合某一时代、某一地域的各类事实,以说明该时代、该地域的情形的。其内容千差万别,要必根据事实,有所发明,而后足以语于此。空言阔论无当也”。③但清代札记形式的史书同样也存在着明显的局限和缺陷,它还不能算作完全意义上的著作。梁启超虽然向来推崇这些札记的价值,但也承认“推原札记之性质,本非著书,不过储著书之资料”。④章太炎在讨论清代史学时讲道:“清代史家,考史者多,作史者少;”⑤“史有三长,谓才、学、识,‘作史’者必兼具三事,‘考史’者只需一‘学’字耳,其难易不同。”⑥胡适在谈到清代学术的缺点时甚至认为:“这三百年之中,几乎只有经师,而无思想家;只有校史者,而无史家,只有校注,而无著作。”⑦胡适对清代史学的批评尽管有些矫枉过正,但也道出了其中确实存在着的问题。
吕思勉与顾炎武都很看重马端临的《文献通考》这部史书。晚清学者李慈铭评论《日知录》:“尝谓此三十二卷中,直括得一部《文献通考》,而俱能自出于《通考》之外。”⑧而顾炎武在初刻本刊行后也自诩“刻《日知录》二本,虽未敢必其垂后,而近代二百年来未有此书,则确乎可信也”,⑨其追踵《通考》之意非常明显。不过若从编撰形式上看,两书则差距较大。32卷本的《日知录》有一千余条札记,各条长短不拘,条目编次仅仅“略以类从”而不成严整统系,以致于在为该书内容进行分类时会产生各种不同的说法,如潘耒认为全书应分为八类,《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则将其分为十五类,顾炎武生前信札中则自称此书内容共计三类,所以李慈铭说它只能够“括得”一部《通考》。在古代典制史书中,吕思勉最服膺的也是《文献通考》,他曾讲:“《通考》所分门类,较《通典》更密,不可谓非后起者胜。且马君所附考证、议论亦不乏,非徒能排比也。章实斋讥为策括之流,盖于此书实未细读,后人附和之,非知言也。”①又讲:“部分材料《通典》有而《通考》无,实因马端临认为其对于历史无大价值,故删去之。但此等眼光,至今尤不失其为是也。”②吕思勉所著几部中国通史与断代史中有关“典章制度”的部分,就较多地参考了《文献通考》一书的门类划分与具体内容,如吕著《中国通史》上册讲述中国的社会文化史,设有婚姻、族制、政体、阶级、财产、官制、选举、赋税、兵制、刑法、实业、货币、衣食、住行、教育、语文、学术、宗教等十八个章节,近乎涉及到了社会上的各个方面,其采用的著述体制对《文献通考》等传统史籍可谓既有继承又有发展,这是札记形式的史书所无法企及的。吕思勉在讲评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一文时曾谈道:“学问之家,所以或事比次、或专考据、或则独断者,固由才性之殊,亦或以所值时势之不同从事于其时之所当务也。”③可见他对于各种史书体制的形成及其原委,有着非常清醒深刻的认识。
吕思勉所撰就的史学论著,很多是在平日所作读史札记的基础上整编而成的。杨宽总结认为:“吕先生之所以能够不断写出大量有系统、有份量、有见解的著作,不是偶然的,首先得力于他这样刻苦勤奋、坚持不懈地有计划地阅读史书和写作札记。”④例如吕思勉发表于1934年的《〈秦代初平南越考〉之商榷》一文,西方汉学家鄂卢梭在其《秦代初平南越考》中,依据《淮南子》的材料断定秦始皇用兵南越当在初平六国之时,该文则对此观点持反对意见。吕思勉在文中指出,鄂氏之误在于“不知淮南此文,全不足据”,“此等材料,诚不能舍而不用,然其用之,则须十分谨慎不可”。关于这件史事,在以前阅读相关史书的时候,吕思勉就已经作有《秦营南方上》、《秦营南方下》、《赵佗年寿》等札记,“所据材料,略与鄂卢梭同,而其论断,适与相反”。这篇商榷文章的内容,即是直接把这数条札记的“原文比而录之”。⑤所以后来严耕望在阅读吕氏史著时,会认为吕思勉的一些著述“直以札记体裁写出,每节就如一篇札记”。⑥吕思勉以前代学者为治学榜样,长期坚持撰写读史札记;又以札记为基础,借鉴古今史书体制,分门别类,前后贯通,编成了多部颇具规模及学术价值的史学著作。这种治史成就,在新史学兴起以来的史学界中确实鲜有能及者。
第二,以新的治学眼光考论史事统驭史材。清代史书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它所用的研究方法上,还体现在它取得的研究成果上。柳诒徵即认为清代学者所治皆为考史之学,所撰书籍“可谓研究古史之专书”,其研究成果皆具有史学上的价值。⑦吕思勉治史很注意汲取清代史学的既有学术成果,“因为清代考证之学特盛,并且也非常精确,一件事,前人已有之说,差不多都被他网罗殆尽”。⑧翻阅吕思勉的史学著作,可以发现他对前人的“考据议论”颇有征引,并且都注明了篇名卷次。例如仅在吕著《中国通史》“选举”一章节中,就参引了顾炎武《日知录》的“中式额数”、“出身授官”、“通经为吏”等数条内容。⑨他在其《白话本国史》的序例中讲:“读书自然不重在呆记事实,而重在得一种方法。我这部书,除掉出于愚见的考据议论外,所引他人的考据议论,也都足以开示门径;可称是研究史学的人必要的一种常识。”⑩在《新学制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的例言中亦讲:“所引据的书,都是极可信的,引据也颇有法度的,都一一注明于下。学者若能依注翻阅原书,我相信在研究方法上,很可得益。” ⑪这些皆说明了吕思勉对前人成果及研究方法的推重。
近代的学术观念已经迥异于往昔,吕思勉就此谈道:“往时史家之撰述,不能尽合于今日。由史学家言之,往史之在今日,特皆史材而已。善用史材,以成合于今日之用之史,固史家所有事也。”①对于近代学者而言,清代史札其实也是史材的一种。因此,对于前人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吕思勉绝不是简单地拿来即用,而是以新的治学眼光与知识理念重新考论、作出评判。他讲:“史事所以时生新解,多缘同一事实,今昔观点之不同耳”。②顾颉刚曾经评论吕思勉的史学著作:“叙述中兼有议论,纯从社会科学的立场上,批评中国的文化和制度,极多石破天惊之新理论。”③童书业在评价吕氏史著时也谈道:“他能利用社会科学来探究历史,为中国史学界开辟一条新路径。吕先生承认经济是历史的基础,同时他也不否认地理和种族上的限制区别。他讲文化史,处处以社会科学为基础,同时也处处以中国史料为基础。”④例如,中国传统学者普遍具有崇古、重古的观念。顾炎武就认为“凡今人之学,必不如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⑤他撰写《日知录》即“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后学,待一治于后王”。⑥吕思勉当然不赞成此种观念,他讲:“不要一切都以古人的是非为标准;不要一切都向从前想,以致养成薄今爱古的感情,致理智为其所蔽。”不过他对前人的崇古观念又不是简单地一概否定,而是对其由来及利弊加以全面深入的研究分析。他认为顾炎武等人“重古略今”的观念虽然寓有“引古筹今”、“以古变今”的含义,“但其所谓(社会)变动,必以更高的形式而出现,而非如复古主义者之所想像,这便是进化的道理”。⑦在评论顾炎武《郡县论》一文时,吕思勉即指出该篇观点是“宋学家之欲行封建者”的代表,其缺点在于不能认识到当时的社会弊病“乃昔时社会之本质如此,非改变其社会组织,其病必不能去,断非但改其政治制度,遂能有济者也”;但同时他也肯定“提出封建论者,其欲彻底改革之精神自在”。⑧
由此可见,吕思勉治史尽管深受清代史学的影响,但作为一名值处中国学术型态产生根本性转变之际的新史家,他又能够跳到传统观念与方法的窠臼之外,采用新时代的治学眼光来审视前人学问的得失利弊,从而在学术研究中做到扬长避短、择善而从,这些则是包括顾炎武在内的前代学者所无法能及的。总之,吕思勉治史,既下困知勉行的旧式学问工夫,又融会近代新学术的知识理念,对于传统史学可以说真正地做到了在继承基础之上的发展与突破。在以趋新求变为潮流的近代史学界,吕氏史学的存在,使中国传统的治学方式不仅得到了延续,而且被赋予了新时代的内容与生机,相信其学术价值定会随着时光前移而愈加地受到人们珍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