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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 Vol. 45 Issue (6): 3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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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李波. 吕思勉对顾炎武史学的继承与发展[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 45(6): 31-38.
LI Bo. Lv Simian's Historical Study and Gu Yanwu: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3, 45(6): 31-38.

基金项目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吕思勉史学研究”(12BZS003)的阶段性成果
吕思勉对顾炎武史学的继承与发展
李波     
(山东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泰安, 271018)
摘要:吕思勉深受清代学风的影响,循前代学者先读书、后做学问的传统路径,依托读史札记展开学术研究。在清代史作之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当推顾炎武的《日知录》。吕思勉较好地继承了顾炎武博证求通的治学特点、阅读文献与考察现实相结合的研究方法、经世致用的撰述旨趣,在此基础上,他又积极因应时潮,采用新的学术眼光与知识理念研治史学,在治史成就上取得了超越前贤的新进展。
关键词吕思勉    顾炎武    读史札记    
Lv Simian's Historical Study and Gu Yanwu: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LI Bo
Abstract: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academics in the Qing Dynasty, Lv Simian inherits the traditional approach of reading classics first and then carrying on independent studies. Among historical works of the Qing Dynasty, Gu Yanwu's book Ri Zhi Lu (Record of Daily Knowing) has the most important influence on Lv Simian. Lv inherits well the study style of Gu Yanwu, who draws his conclusions according to numerous historical literatures, combines textual examination and the investigation of the reality, and emphasizes the practical function of historical writings in managing state affairs. In addition, Lv actively adapts to the trend of his time and studies history from new academic perspectives in new theoretical frameworks, which also contributes to his unprecedented achievements in the field of historical studies.
Keywords: Lv Simian    Gu Yanwu    reading notes on Chinese history    

自20世纪初新史学兴起以来,治学观念与方法上的趋新求变已成为史学界的风潮,然而回望过去一百余年间的新史学建设之途,许多成果显著并卓然成家的学者,往往不仅学术理念骛新,而且旧学根柢丰厚,吕思勉即为其中的一位代表。20世纪中国新史学的发展,一方面是受到了西潮的冲击与震荡;一方面则是源自从前的传统,其中较直接的当然是清代学术的传统。吕思勉在晚年所作的《自述》一文中讲道:“少时读史,最爱《日知录》、《廿二史札记》,稍长,亦服膺《十七史商榷》、《癸巳类稿》。今自检点,于顾先生殊愧望尘,与余家差可肩随耳。”这番带有自我总结意味的叙述,充分显现出吕思勉与清代史学之间深厚的学术关联;吕思勉认为自己的学术成就可与赵翼、王鸣盛、俞正燮等清乾嘉史家比肩,对于顾炎武则自称“殊愧望尘”,这固然表明了他对顾氏之学的宗仰,其实又未始不是对本人学术的一种自期甚或自许。吕思勉治史深受顾炎武史学的影响,本文即从继承与发展的角度对二者关系试作探讨。

梁启超曾称赞“清儒之治学,纯用归纳法,纯用科学精神”。他总结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大抵当时好学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记册子’,每读书有心得则记焉。盖清学祖顾炎武,而炎武精神传于后者在其《日知录》。”对《日知录》等清代札记的价值,梁启超评价甚高,称:“各家札记,粗细之程度不同,即同一书中,每条价值亦有差别;有纯属原料性质者(对于一事项初下注意的观察者),有渐成为粗制品者(胪列比较而附以自己意见者),有已成精品者(意见经反覆引证后认为定说者),而原料与粗制品,皆足为后人精制所取资,此其所以可贵也。要之当时学者喜用札记,实一种困知勉行工夫,其所以能绵密深入而有创获者,颇恃此;而今亡矣。”用读史札记的方法求学问,确实能够做到绵密深入而有创获,梁启超感叹此种方法“而今亡矣”,却不知下这种困知勉行工夫的后起者尚有吕思勉。

吕思勉生平从未有进入新式学堂的学习经历,其学术根柢植基于早年所接受的传统式教育,如他在谈论自己早年的求学生涯时所言:“少时得益于父母师友。”而少年时代父母师友所传授他的,自然是清代学者所秉持的那一套读书问学方法。1928年吕思勉在《大学杂谈》一文中阐述个人对为学之道的看法,讲道:“人之为学,所难者在见人之所不见。同一书也,甲读之而见有某种材料焉,乙读之,熟视若无睹也。初读之,茫然无所得。复观之,则得新义甚多。此一关其人之天资,一视其人之学力。为学之功,全在炼成此等眼光,乃可以自有所得。而此等眼光,由日积月累而成,如长日加益而不自知。其所得者,亦有铢积寸累。未有一读书,即能贯串古今者也。故昔之用功者,只作札记,不作论文,有终身作札记,而未能成有条理系统之论文者。非不知有条理系统之足贵,其功诚不易就也。”吕思勉治史,即是循着前代学者先读书、后做学问的传统路径,依托读史札记来开展学术研究的。后来的学者,如严耕望推崇“其治史,有理想、有计划,又有高度的耐性,锲而不舍的依照计划,不怕辛苦、不嫌刻板的坚持工作”。殊不知吕思勉所以能够坚持这样治学,在很大程度上是缘于清代学风对他的影响。学生杨宽回顾吕思勉当年的治学情形:“从二十三岁(1907年)起,开始担任历史教学工作,同时从事历史研究,以阅读二十四史为‘日课’,逐日阅读,排比史料,分门别类写成札记。这样五十年如一日,一直没有间断。”早期的弟子钱穆也讲过在吕思勉寓所中所亲眼目睹的情形:“及师偶翻书桌之抽屉,乃知一书桌两边八个抽屉尽藏卡片。遇师动笔,其材料皆取之卡片,其精勤如此。”当然,吕思勉撰写札记并不止在23岁“专意治史”之后,他很早就开始习作读史札记了,现留存下的吕氏遗稿之中,就包括他十几岁时所作的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札记六本和读《资治通鉴》札论九本。他平日读书每有所得辄即记下,并不断增删修正使之完善,长年累月,积聚起了大量的札记稿件,可惜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已在战乱中损毁,目前完整保存下的尚达百余万字。

在清代史作之中,对吕思勉影响最大的当推顾炎武的《日知录》。顾炎武在清代学术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王国维所谓清学三变,“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而以为“国初之学创于亭林”。梁启超称顾炎武为清代学术的“开派宗师”,“论清学开山之祖,舍亭林没有第二个人”。钱穆后来虽然特别强调“清儒考据之学,亦谓沿明中叶杨慎诸人而来,不自谓由清世开辟也”;但是他也承认,顾炎武所采用的治学方法,影响力远远超过并世的黄宗羲、王夫之等学者,“卒为乾嘉以下考证学派所群归仰”,“自足以领袖一代之风尚”。而顾炎武的《日知录》一书直到近代仍然有着极大的影响,傅斯年列举清代学问的门径书,第一部即为此书,他认为这部书“看起来好像零碎,其实清代朴学的方法和精神,都可在里面见得”。钱穆也认为该书规模闳阔,后学者分别从其一端引申发展,皆可以成就专门的学问。吕思勉向来以《日知录》作为自己治史的榜样,他借用元好问《论诗》中的句子很形象地描述研习此书的情形:“研究的方法必须试行之后,方能真知。抽象的理论,言者虽属谆谆,听者终属隔膜,无己,则看前人所制成的作品,反而觉得亲切。昔人诗:‘鸳鸯绣出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又有替他下转语的说:‘金针线迹分明在,但把鸳鸯仔细看。’这两句诗也真觉亲切而有味。”在前人所制成的作品之中,顾炎武《日知录》卷八至十三,“贯串全书,并及于身所经验的事实”,正是“现在治史学的好模范。”

吕思勉曾于1937年将他的部分读史札记,以《燕石札记》为书名,由商务印书馆初版印行。他在该书自序中讲道:

予小时候即有札记,迄于今未废,阅时既久,积稿颇多。每思改定,依经子史分为三编,以就正于有道。皮骨奔走,卒卒寡闲。仅因友人主编杂志索稿,或学校生徒质问,发箧整理,间或成篇而已。念全书杀青无期,乃谋陆续刊布,总名之曰燕石札记。俟积稿清厘略竟,然后分类编次焉。学问之道无穷,浅陋如予,所述宁足观采。惟半生精力所在,不忍弃掷。千虑一得,冀或为并世学人效土壤细流之助而已。傥蒙进而教之,俾愚夫不至终宝其燕石,则所深幸也。

在这篇序文中,吕思勉讲自己“小时候即有札记,迄于今未废,阅时既久,积稿颇多”,并将读史札记视作“半生精力所在”,这些皆能够充分地说明,他确是沿着清代学者的治学路径来从事史学研究的;而将札记题名谦称“燕石”,及其“冀或为并世学人效土壤细流之助”一类说辞,亦颇近于清代学者的一般治学取向。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即曾言:“以予书为孤竹之老马,置于其旁而参阅之,疏通而证明之,不觉如关开节解,筋转脉摇,殆或不无小助也与!”当然,对吕思勉读史札记的学术风格影响最深的,还是顾炎武的《日知录》。顾炎武在生前亦曾将其《日知录》的一部分刻板发行。他在该版的《自序》中讲:

炎武所著《日知录》,因友人多欲抄写,患不能给,遂于上章阉茂之岁(即康熙九年),刻此八卷。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见之不卓,其中疏漏,往往而有。而其书已行于世,不可掩。渐次增改,得二十余卷,欲更刻之,而犹未敢自以为定,故先以旧本质之同志。盖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故昔日之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成不容以自限。

将吕、顾所撰两篇序文比而观之,可以看到从札记的撰写情况、刊行缘由,到其间表现出的作者那种审慎虚心、精益求精、持之以恒的为学态度,两文所述皆非常相近,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顾氏学术对吕思勉的影响。

吕思勉之所以如此推许顾炎武及其《日知录》,依笔者浅见,主要缘于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博证求通的治学特点。关于顾氏之学,《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中讲道:“炎武学有本原,博瞻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这段话很好地概括出了顾炎武治学的特点。顾炎武研究学问由抄书入手,而他的研究成果也可以说是通过抄书而成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全属抄撮未经泐定者,无论矣。”“(《日知录》)则发表他自己的见解者,其实不过十之二三,抄录别人的话最少居十之七八。”顾炎武自幼受祖父之教:“著书不如抄书,”“日课抄古书数纸。”他在其《抄书自序》中并谈及:“炎武之游四方十有八年,未尝干人,有贤主人以书相示者则留,或手抄,或募人抄之。”其一生可谓抄书不辍,而其学术所以“博瞻”,论证每条史事所以能够做到旁征博引诸种材料,都是建立在抄书的基础之上。吕思勉同样也是自少时起即每日抄写古书,“尝昼夜孜孜,以从事于抄书矣。祁寒盛暑,罔敢或辍,即有小病,亦尝不肯自休也”。当年光华大学的同事胡嘉就认为他在治学上“最服膺顾亭林”,且“效法顾亭林是很认真的”。胡嘉回忆说:“我看到吕先生一捆捆笔记,分门别类,用毛边纸墨笔小楷书写,折叠成三十二开大小,里面有的还夹着剪报。这些都是原始资料,也是读史札记的‘长编’。”吕思勉一直积极倡导做新“史抄”,与他自身的治学体验应该很有关系,所著几部极有影响的中国通史与断代史,他曾自称是“抄出来的”,看来绝非虚言。

《日知录》无疑为顾炎武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且如梁启超所言:“亭林精心结撰的《日知录》,确是一种精制品,是篝灯底下纤纤女手亲织出来的布。”杜维运则讲:“(顾氏)积三十余年,写成日知录,其基础奠立于平日读书,有所得辄记录之,记录既多,经过批评、组织,而其富创见性之结论出。日知录中多录往事前言,即顾氏抄书之证据,而其抄书又其立论之基础也。”对于《日知录》结撰成书之不易,下过数十年抄书工夫的吕思勉,有着非常切实的体会与认识,他讲:“笔记一类之书,如《日知录》乃其上乘,此等书非徒恃抄撮之功,其所引用者或不及其所抄撮者十分之一,以吾侪所研究之事较之而可知也。”后世学者皆肯定《日知录》考据详实、举证广博,而吕思勉于此之外,尤注重该书研究史事能够做到古今通贯。他在其《史籍选文评述》讲义稿中,将《日知录》的节录选文列为“通论之例”,选取了卷九关于监察制度的“部刺史”、“六条之外不察”、“隋以后刺史”数条作为评述的例文,并由此得出:“此数条,自历代正史至当代实录,皆撷取其精要,可见研究一事,皆须通贯历代也。”所以,他认为在古代史籍中,“能专就一事,贯串今古,并博引史部以外的书籍,以相证明,而深求其利弊的,莫如顾亭林的《日知录》”。吕思勉治史受到顾氏之学的影响,因而后来学者在评论吕思勉史学时,同样把博瞻、贯通作为其学术特色。

第二,阅读史书与考察现实相结合的研究方法。顾炎武治学并非一味地埋首于故纸堆中,他很注意观察社会现实,并且去做实地的调查研究,“足迹半天下,所至交其贤豪长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以实地调查所得与史书中的记载相互印证,在《日知录》中有多条采用这种方法,如卷十一的“黄金”、“钱法之变”,卷十二的“馆舍”、“人聚”等条,顾炎武即参酌了自己亲历的见闻来考论史事。吕思勉的生平经历虽然不像顾炎武那样“足迹半天下”,但他治学同样注意“身所经验的事实”。他自1900年2月1日(17岁生日)开始每天都作日记,“读书有得暨见闻所及,随笔记识,皆附其中”。如关于物价的变迁状况,吕思勉在日记中记录了大量这方面的一手资料,他在抗战后发表的《物价偶忆》一文中讲及:“我因有意钩考物价之变迁,在战前搜集材料颇多,不幸旧居为敌军炸毁,所搜集的材料,亦随之而俱佚矣。”这些材料的佚亡当然是一种很大的损失,但据此足见他确实注意调查社会现实问题。1946年他在《读书与现实》一文中讲道:“虽然你读万卷书,要不是配合着现实,有时候,书中所载的事情,你还是不能深切了解的。”在这篇文章中吕思勉谈到,以前阅读《隋书·食货志》,对所载梁武帝统治时期钱价大跌、钱币堆积如山,同时却又发生了短陌(即用钱时扣去若干,不与足数)的现象,始终不明所以,直到抗战期间目睹到伪钞泛滥的实际情形,方才明晓了其中缘由。当时日占区发行的伪钞,“不但十元百元券,人家无暇细数,即千元万元券,亦但以若干张为一叠,或更以若干叠为一封,点视其为几叠几封而已,再没有逐张细数的人”,一些贪图小利的人就会借机在交易中扣去若干张。“我们目击此事,才知道短陌的起原,正是利用人家的不数,难怪其与钱多价跌的现象,同时并行了”。该文中还结合战后初期法币与伪钞并行的现象,解析了元代初年发行新的至元钞而不把旧的中统钞废止的原因;而通过列数明朝宣德年间成功废止纸币的举措,则知道当时国民政府收销伪钞,“赋税及公用事业率先拒收,实在是失策的”。重视“身所经验的事实”,把阅读史书与考察社会现实相结合,正是吕思勉一直倡导和采用的治史方法。

第三,经世致用的撰述旨趣。顾炎武的学术不仅具有严谨的治学精神,而且富有浓厚的经世思想。他生前多次与朋友、弟子谈到《日知录》一书。如《与友人论门人书》中讲:“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弟子潘耒在书序中亦指出:“先生非一世之人,此书非一世之书也。……立言不为一时,录中固已方之矣。异日有整顿民物之责者,读是书而憬然觉悟,采用其说,见诸施行,于世道人心实非小补。”潘耒认为该书撰述的意旨在于世道人心,而考据的精详与文辞的博辨,不过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申述其意旨而已。顾炎武在《与友人书二十五》中自称《日知录》分三部分,“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其中“中篇治道”,即卷八至十三,这部分内容“贯串全书,并及于身所经验的事实”,最能够凸显顾氏的经世思想,也正是吕思勉最为重视的内容。后起的乾嘉考据史家衍绪了顾炎武的研究方法,但大都没有传承其经世致用的治学思想。《四库总目提要》批评潘耒的书序“盛称其经济,而以考据精详为末务,殆非笃论”,正是清乾嘉时代专重考据学风的反映。吕思勉曾讲:“清代学风,自易为吾人所承袭。然考据之学,有其利亦有其弊;实事求是,其利也。眼光局促,思想拘执,其弊也。”然而20世纪前半期,“新考据派”在史学界逐渐占据了主流地位,这一时期的史学研究普遍存在偏重史料与考据的倾向,并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有着清乾嘉时代“眼光局促、思想拘执”的弊端。吕思勉对此无疑是不满意的,他认为“学问固贵证实,亦须重理想”,仅以普通眼光搜集材料得出结论的考据研究,不过是一种下乘的工作,他批评道:“近日之学风,颇视此等下乘工作为上乘,误会研究学问不过如此,则误矣!章太炎氏二十年前演讲,曾谓:中国学术坏于考据,拘泥事实,心思不太空灵,学术进步受其阻碍。此说,予当时不甚谓然。今日思之,确有至理。”吕思勉治学注重经世致用,他强调“对于现状的不满,乃是治学问者,尤其是治社会科学者真正的动机”。其一生虽然没有参与任何实际的政务活动,但他支持社会的改革进步,关心各项国计民生事业,“立身行己,常以古之贤士大夫为模楷”,自称:“予之学问,本非如今所谓纯技术者流,亦非如今所谓为学术而学术,遭直世变,本应随自己之能力及所处之地位而有所靖献。”不仅在其史学论著中贯穿着经世致用的思想,而且他还不断就各种社会政治问题公开发表自己的见解,前后刊发了数十万字针砭时局的时论文章。

吕思勉曾评论顾炎武的《日知录》:“亭林此书,就所搜集之材料观之,似尚不如今人所作专题论文之广,然昔人之为此,意不在于考据,故于材料,必有关论旨者然后取之,余则在所吐弃,非未曾见也。严格论之,必如此,乃可称为著述,徒能翻检抄录,终不离乎比次之业耳。”在这段话中,吕思勉以近代的专题论文与《日知录》内容相比较,并借用章学诚所谓比次之业与独断之学作比喻,认为《日知录》的材料所以“似尚不如今人所作专题论文之广”,并非作者未曾搜集到这些材料,而是因为作者“意不在于考据”,“今人之屑屑考证,非顾先生所不能为,乃顾先生所不欲为也”。吕在他看来,只有像《日知录》这样从论旨出发对材料作出取舍的,才可以称为著述。而通过这番评论,也反映出了吕思勉关于考据与论旨的个人看法,亦可见吕、顾二人确实有着一些共通的治学旨趣。

吕思勉治史虽然深受以顾炎武为代表的清代史学的影响,但作为一名近代史学家,其研究学术的观念与方法与前代学者之间毕竟存在着不小的差别,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其史学上的成就与前贤相比,亦有了长足的进步。

第一,以读书札记为基础撰成史学著作。如上文所述,清代学者治学“喜用札记”,而其中较早的且“为有清一代学术之所从出”的即是顾炎武的《日知录》。赵俪生曾分析顾炎武所以要写出《日知录》这种模式的书,是因为纪传、编年、典制、纪事本末等传统史部书籍,各自都有着从体裁形式方面产生的局限和缺陷,“当年顾氏存的心,立的意,是企图对传统史书所存在的局限和缺陷,进行弥补”,而解决的办法,“只有寻觅小专题去做。顾炎武采用的,正是这个办法”。包括《日知录》、《廿二史札记》等采用这个办法撰成的史书,确实具有以前传统史书所难以企及的特长与优点。吕思勉在《中国史籍读法》一书中即讲:这些史书“有专从事实上着眼”,力求事实的明了、正确、完备的;还“有专就一类事实,加以阐发的。亦有综合多种事实,观其会通的。又有综合某一时代、某一地域的各类事实,以说明该时代、该地域的情形的。其内容千差万别,要必根据事实,有所发明,而后足以语于此。空言阔论无当也”。但清代札记形式的史书同样也存在着明显的局限和缺陷,它还不能算作完全意义上的著作。梁启超虽然向来推崇这些札记的价值,但也承认“推原札记之性质,本非著书,不过储著书之资料”。章太炎在讨论清代史学时讲道:“清代史家,考史者多,作史者少;”“史有三长,谓才、学、识,‘作史’者必兼具三事,‘考史’者只需一‘学’字耳,其难易不同。”胡适在谈到清代学术的缺点时甚至认为:“这三百年之中,几乎只有经师,而无思想家;只有校史者,而无史家,只有校注,而无著作。”胡适对清代史学的批评尽管有些矫枉过正,但也道出了其中确实存在着的问题。

吕思勉与顾炎武都很看重马端临的《文献通考》这部史书。晚清学者李慈铭评论《日知录》:“尝谓此三十二卷中,直括得一部《文献通考》,而俱能自出于《通考》之外。”而顾炎武在初刻本刊行后也自诩“刻《日知录》二本,虽未敢必其垂后,而近代二百年来未有此书,则确乎可信也”,其追踵《通考》之意非常明显。不过若从编撰形式上看,两书则差距较大。32卷本的《日知录》有一千余条札记,各条长短不拘,条目编次仅仅“略以类从”而不成严整统系,以致于在为该书内容进行分类时会产生各种不同的说法,如潘耒认为全书应分为八类,《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则将其分为十五类,顾炎武生前信札中则自称此书内容共计三类,所以李慈铭说它只能够“括得”一部《通考》。在古代典制史书中,吕思勉最服膺的也是《文献通考》,他曾讲:“《通考》所分门类,较《通典》更密,不可谓非后起者胜。且马君所附考证、议论亦不乏,非徒能排比也。章实斋讥为策括之流,盖于此书实未细读,后人附和之,非知言也。”又讲:“部分材料《通典》有而《通考》无,实因马端临认为其对于历史无大价值,故删去之。但此等眼光,至今尤不失其为是也。”吕思勉所著几部中国通史与断代史中有关“典章制度”的部分,就较多地参考了《文献通考》一书的门类划分与具体内容,如吕著《中国通史》上册讲述中国的社会文化史,设有婚姻、族制、政体、阶级、财产、官制、选举、赋税、兵制、刑法、实业、货币、衣食、住行、教育、语文、学术、宗教等十八个章节,近乎涉及到了社会上的各个方面,其采用的著述体制对《文献通考》等传统史籍可谓既有继承又有发展,这是札记形式的史书所无法企及的。吕思勉在讲评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一文时曾谈道:“学问之家,所以或事比次、或专考据、或则独断者,固由才性之殊,亦或以所值时势之不同从事于其时之所当务也。”可见他对于各种史书体制的形成及其原委,有着非常清醒深刻的认识。

吕思勉所撰就的史学论著,很多是在平日所作读史札记的基础上整编而成的。杨宽总结认为:“吕先生之所以能够不断写出大量有系统、有份量、有见解的著作,不是偶然的,首先得力于他这样刻苦勤奋、坚持不懈地有计划地阅读史书和写作札记。”例如吕思勉发表于1934年的《〈秦代初平南越考〉之商榷》一文,西方汉学家鄂卢梭在其《秦代初平南越考》中,依据《淮南子》的材料断定秦始皇用兵南越当在初平六国之时,该文则对此观点持反对意见。吕思勉在文中指出,鄂氏之误在于“不知淮南此文,全不足据”,“此等材料,诚不能舍而不用,然其用之,则须十分谨慎不可”。关于这件史事,在以前阅读相关史书的时候,吕思勉就已经作有《秦营南方上》、《秦营南方下》、《赵佗年寿》等札记,“所据材料,略与鄂卢梭同,而其论断,适与相反”。这篇商榷文章的内容,即是直接把这数条札记的“原文比而录之”。所以后来严耕望在阅读吕氏史著时,会认为吕思勉的一些著述“直以札记体裁写出,每节就如一篇札记”。吕思勉以前代学者为治学榜样,长期坚持撰写读史札记;又以札记为基础,借鉴古今史书体制,分门别类,前后贯通,编成了多部颇具规模及学术价值的史学著作。这种治史成就,在新史学兴起以来的史学界中确实鲜有能及者。

第二,以新的治学眼光考论史事统驭史材。清代史书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它所用的研究方法上,还体现在它取得的研究成果上。柳诒徵即认为清代学者所治皆为考史之学,所撰书籍“可谓研究古史之专书”,其研究成果皆具有史学上的价值。吕思勉治史很注意汲取清代史学的既有学术成果,“因为清代考证之学特盛,并且也非常精确,一件事,前人已有之说,差不多都被他网罗殆尽”。翻阅吕思勉的史学著作,可以发现他对前人的“考据议论”颇有征引,并且都注明了篇名卷次。例如仅在吕著《中国通史》“选举”一章节中,就参引了顾炎武《日知录》的“中式额数”、“出身授官”、“通经为吏”等数条内容。他在其《白话本国史》的序例中讲:“读书自然不重在呆记事实,而重在得一种方法。我这部书,除掉出于愚见的考据议论外,所引他人的考据议论,也都足以开示门径;可称是研究史学的人必要的一种常识。”在《新学制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的例言中亦讲:“所引据的书,都是极可信的,引据也颇有法度的,都一一注明于下。学者若能依注翻阅原书,我相信在研究方法上,很可得益。” 这些皆说明了吕思勉对前人成果及研究方法的推重。

近代的学术观念已经迥异于往昔,吕思勉就此谈道:“往时史家之撰述,不能尽合于今日。由史学家言之,往史之在今日,特皆史材而已。善用史材,以成合于今日之用之史,固史家所有事也。”对于近代学者而言,清代史札其实也是史材的一种。因此,对于前人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吕思勉绝不是简单地拿来即用,而是以新的治学眼光与知识理念重新考论、作出评判。他讲:“史事所以时生新解,多缘同一事实,今昔观点之不同耳”。顾颉刚曾经评论吕思勉的史学著作:“叙述中兼有议论,纯从社会科学的立场上,批评中国的文化和制度,极多石破天惊之新理论。”童书业在评价吕氏史著时也谈道:“他能利用社会科学来探究历史,为中国史学界开辟一条新路径。吕先生承认经济是历史的基础,同时他也不否认地理和种族上的限制区别。他讲文化史,处处以社会科学为基础,同时也处处以中国史料为基础。”例如,中国传统学者普遍具有崇古、重古的观念。顾炎武就认为“凡今人之学,必不如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他撰写《日知录》即“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后学,待一治于后王”。吕思勉当然不赞成此种观念,他讲:“不要一切都以古人的是非为标准;不要一切都向从前想,以致养成薄今爱古的感情,致理智为其所蔽。”不过他对前人的崇古观念又不是简单地一概否定,而是对其由来及利弊加以全面深入的研究分析。他认为顾炎武等人“重古略今”的观念虽然寓有“引古筹今”、“以古变今”的含义,“但其所谓(社会)变动,必以更高的形式而出现,而非如复古主义者之所想像,这便是进化的道理”。在评论顾炎武《郡县论》一文时,吕思勉即指出该篇观点是“宋学家之欲行封建者”的代表,其缺点在于不能认识到当时的社会弊病“乃昔时社会之本质如此,非改变其社会组织,其病必不能去,断非但改其政治制度,遂能有济者也”;但同时他也肯定“提出封建论者,其欲彻底改革之精神自在”。

由此可见,吕思勉治史尽管深受清代史学的影响,但作为一名值处中国学术型态产生根本性转变之际的新史家,他又能够跳到传统观念与方法的窠臼之外,采用新时代的治学眼光来审视前人学问的得失利弊,从而在学术研究中做到扬长避短、择善而从,这些则是包括顾炎武在内的前代学者所无法能及的。总之,吕思勉治史,既下困知勉行的旧式学问工夫,又融会近代新学术的知识理念,对于传统史学可以说真正地做到了在继承基础之上的发展与突破。在以趋新求变为潮流的近代史学界,吕氏史学的存在,使中国传统的治学方式不仅得到了延续,而且被赋予了新时代的内容与生机,相信其学术价值定会随着时光前移而愈加地受到人们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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