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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 Vol. 47 Issue (3): 125-136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5.03.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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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左思民. 论动词动相结构的一种新解释模型——链相模型[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 47(3): 125-136.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5.03.014.
ZUO Si-min. The Model of Chain Aktionsart: A New Model to Explain the Aktionsart Structure of Verb[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5, 47(3): 125-136.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5.03.014.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事件链框架固化为汉语动词动相结构的规律的研究”(11BYY078)的阶段性成果。本文的基本内容笔者曾于2012年12月17日在韩国高丽大学给该校中文系汉语专业研究生报告过,又于2013年3月13日在举行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事件链框架固化为汉语动词动相结构的规律的研究”项目的第三次中期汇报会上报告过。本文在上述报告的基础上有局部修改
论动词动相结构的一种新解释模型——链相模型
左思民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
摘要:对动词动相结构的解释现采用两种模型:单相模型和兼相模型,它们都存在不足之处。有鉴于此,一种刻画动词动相的新模型——链相模型,得以提出。在证明这种新模型的合理性的过程中,首先以若干动词为例展开了论述,之后又针对和链相模型关系密切的若干问题作了论述或辨析,最后归纳出如下结论:动词的链相模型是把动词所含的各动相之间的关系看作概括反映了事件链的诸环节关系的解释性理论构造,它可以标写为“活动→界变→状态”的形式,在分析具体动词的动相结构之时,也可以标写为“V:【活动】、【界变】、【状态】”等。链相模型除了适用于分析多动相的兼相动词之外,也可以用来分析单相动词。
关键词动词    动相    单相    兼相    链相    事件链    
The Model of Chain Aktionsart: A New Model to Explain the Aktionsart Structure of Verb
ZUO Si-min
Abstract: After analyzing some disadvantages of the two usually applied models of mono aktionsart and double aktionsart, this paper suggests the model of chain aktionsart as a new model to depict the aktionsart structure of verb. The new model is discussed by means of analyzing some verbs and some relevant problems. As an explanatory theoretical construct, the model of chain aktionsart is founded on the idea that different types of aktionsart contained in a verb generally reflects different links(sub-events) of an event chain. The model can be formulated as "activity→transition→state", or as "V: 【activity】, 【transition】, 【state】" in analyzing the aktionsart structure of a specific verb. The model of chain aktionsart can be applied to a verb with double or mono aktionsart.
Keywords: verb    Aktionsart    mono aktionsart    double aktionsart    chain aktionsart    event chain    
一 现有的两种动词动相解释模型——单相模型和兼相模型

动词的动相(aktionsart of verb)结构是关于动词的活动或状态特点的结构,目前对这种结构的认识可以概括为两种解释模型,笔者把这两种模型分别称为单相模型和兼相模型。

汉语动词动相结构的单相模型,其典型代表是郭锐对动词过程结构的分类概括,他先在动相上把现代汉语动词分为如下类别

他后来又作了如下的进一步概括

汉语动词动相结构的兼相模型,可以用左思民的说法为例。在那篇论文中笔者依据动相的差异把现代汉语动词分为如下类别

单相模型和兼相模型的最大区别在于是否承认“兼相动词”。在单相模型中,每个动词都只有一个动相,比如“知道”表示状态,“病”表示动作。在兼相模型中,某些动词只有一个动相,比如“跑”表示强活动,另一些动词却有两个动相,比如“挂”既可以表示活动,也可以表示活动的结果即一种状态。

“兼相”的概念在左思民之前已经提出,金水敏、工藤真由美、沼田善子按动相结构的差别把日语动词分为动作动词、变化动词、二侧面动词和瞬时性动词。二侧面动词如“着(き)る”(穿),例如:

(1) ついさっき田中さんがスーッを着たので,当然今田中さんはスーッを着ている。(因为刚才田中穿了西服,所以现在田中应当穿着西服。) (表示结果)

(2) 今,田中さんはスーッを着ている最中だ。(现在田中正穿着西服。) (表示进行)(“最中”(さいちゅう)表示某行为或现象正在进行过程中)

这个“二侧面”就是兼相的意思。

中国的汉语研究过程中,平悦铃较早地提出了兼相的想法,她在研究上海话“辣辣”时分出了动词的五种类别,见下表:

平悦铃对此做了如下解释:

1.状态事件:没有变化相,只有持续相,是单相事件。

2.瞬间事件:持续时间为零,起始相与终结相合而为一,是单相事件。

3.状态变化事件:有起始相和持续相,没有终结相,是双相事件。

4.动态变化事件:有起始、持续、终结三相,是三相事件。

5.动静态变化事件:第四类的终结相和第三类的起始相的重合。

但是她没有将这个兼相的想法概括上升为对动词动相分类的模型,而且她对一个动词包含多个动相的理解和笔者对动词兼相的解释并不完全相同。

对兼相现象的认识,在中国更早地反映在对英语动词的研究中,赵兴按动相(他称为“体”)差别把英语动词分为五类:瞬时体动词、终结体动词(含交际动词)、持续体动词、启始体动词、双重体动词。“双重体”是指“一些动词依其在句中的意思和用法常常变化于完成体和持续体之间”。例如:

(3) I came by a short cut. (我是抄近路来的。) (表示行为)

(4) I came from Beijing. (我是北京人。) (表示状态)

由此可见,赵兴实际上已经采用了兼相动词的概念,只不过他称之为“双重体动词”罢了。

和单相模型相比,兼相模型有了明显的进步,比如按照郭锐的单相模型,“包围”是双限动词,属于动作动词。这个模型可以解释如下例句:

(5) 正在把敌人包围起来。

但是难以说明下例:

(6) 敌人被包围了三个星期了。

因为在例(6)中“包围”不表示动作,而是表示一种状态。

如果采用兼相模型,就可以将“包围”看作兼相动词,得到如下解释:在例(5)中“包围”表示动作,在例(6)中“包围”表示状态,并且动作的“包围”和状态的“包围”是前后相连的,因为“被包围”的状态是“包围”活动的产物。

采用兼相模型后导致的最大变化,是根据单相模型得到的动词的动相分类可能大改。比如赵兴认为英语的teach属于双重体动词,例句见下:

(7) I taught him to drive a car in a fortnight. (我用两个星期就教会他开车。) (表示终结意义)

(8) I taught her to cut figures on the ice. (我教过她花样溜冰。) (表示持续意义)

这种做法是不那么合理的。首先,例(7)里的终结意义和例(8)里的持续意义都不是teach本身带有的,而是情状(situation)制约的产物。其次,不仅是teach,大量英语动词也具有类似上例(7)、(8)那样的用法。如果把teach处理成具备“终结”和“持续”两意的双重体动词,则赵兴划分出的非双重体动词中,有相当部分应归为双重体动词甚至多重体动词。那样一来,赵兴对英语动词的整体分类就变得矛盾冲突。这说明赵兴虽然看到了兼相这一现象,但认识并不完整。

二 动词动相结构的新解释模型——链相模型

兼相模型比单相模型有了明显的改进,但它仍有弱点,主要的弱点有两个:首先,它对动词动相结构的解释还比较粗疏,在处理部分现象时仍旧不那么方便。比如:

(9) 张三了你就给李四打电话。

在例(9)中,“来”不表示往说话者所在地的移动及到达后的状态,而是指从移动至状态的变化点,相当于“到”。这提示我们作如下思考:若仅注意到动词可能有两个动相,仍不足以完善地解释动词的动相结构。

兼相模型的第二个主要弱点是对兼相动词的两个动相之间的关系未能进行深入刻画。左思民虽然区分了两种兼相动词——连续式兼相动词和分离式兼相动词,但解释上比较简单,仅提到它们的共同点在于“活动是状态的‘因’,状态是活动的‘果’,并且因和果在时间上前后相接。”它们的相异点在于连续式兼相动词如“认识”“所表示的活动和状态可以同属一个主体”,分离式兼相动词如“堆”“所表示的活动和状态分属不同的主体”。如:

(10) a.我还不认识他。(表示状态,与属性“认识”关系最密切的主体是“我”)

b.我现在就想认识他。(表示活动,与属性“认识”关系最密切的主体是“我”)

(11) a.屋角着好多化肥。(表示状态,与属性“堆”关系最密切的主体是“化肥”)

b.小李正在化肥。(表示活动,与属性“堆”关系最密切的主体是“小李”)

以上看法还缺乏深度,主要表现为着重把动词的兼相现象和情状区别开来,而对这两者在联系上的紧密性有所轻视。

鉴于存在如上弱点,有必要对兼相模型加以修改发展。从2010年起笔者受到Leonard Talmy的“致使链事件框架”(causal-chain event-frame)理论的启发,改进了对动词动相结构的刻画、解释方式,由此得到的新模型可称为“链相模型”。

Talmy认为许多涉及致使的事件都应该看成由更基本的阶段或次事件组成的复杂序列,以某人拿石头打破窗户玻璃的过程为例,大概可以包括如下五个阶段或次事件。如:

由以上五个次事件构成的致使事件链可以图示如下:

Talmy的这个致使链事件框架给我们很大的启发,笔者认为,动词的动相结构其实是对事件链的概括反映,但它不必反映整个事件链,它只反映事件链中的某个或某几个先后相接的环节。本文所论的“链相模型”,就是对上述认识的概括,而“链相模型”中的“链”,则突显了事件链中若干环节“先后相接”这个特点。

以英语的break(打破)的动相结构为例,在根本上,它概括反映了事件链中的第四阶段和第五阶段的相接——从某物有力地接触另一物至另一物破碎。请看下图:

由此形成如下句子:

(12) John broke the window with a stone. (约翰用石头打碎了窗玻璃。) (阶段④+⑤,合并)

当然,break并不排斥上图所示的第一个阶段,但那和break的词义没有直接关系。如:

(13) John makes up his mind that he is going to break the window. (约翰打定主意要打破窗玻璃。) (阶段①)

另外,我们还能说出例(14),它是对上图所示第五个阶段的反映:

(14) The window has been broken for a week. (这窗玻璃破了有一个星期了。)

因此,break包含两个动相:阶段④+⑤(这两个阶段合并为一个),阶段⑤。

再比如汉语动词“挂”。与其有关的事件链图示如下:

下列句子各自表现了上图所示的不同阶段:

(15) 张三打算衣服。(阶段①)

(16) 张三开始衣服。(阶段②)

(17) 张三正在衣服,但衣服还没挂上去。(阶段③)

(18) 衣服了衣架。(阶段(④+⑤))

(19) 衣服在衣架上。(阶段⑤)

首先,和break相似,“挂”也不排斥上图所示的第一阶段,因为“打算”的意思和“挂”并无直接联系。进一步看的话,“打算”类动词似乎可以管辖各种动作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等,因为各种动作的发生都可以是特定“打算”的现实化。

其次,对“挂”而言,在词义上无法区分阶段②和阶段③。如果居于动词“开始”的后面,“开始挂”可以表示阶段②,如果受到副词“正在”的修饰,“正在挂”可以表示阶段③。同理,在词义上“挂”也不能表示阶段④+⑤,因为单独一个“挂”无法表示挂上的意思,必须在“挂”后添加“上”、“好”等语素,组成复合词“挂上”、“挂好”等以后才能表示阶段④+⑤。由此可见,汉语中动词“挂”仅包含如下两个动相:阶段②或阶段③(无法区分这两个阶段)、阶段⑤。

在动相结构上,汉语中的动词“认识”和动词“挂”相同,比如它也无法分辨事件链上的阶段②和阶段③。图示及例句如下:

(20) 你要好好认识这个问题。(阶段②或阶段③)

“认识”大约无法表示认识活动的开始阶段,哪怕放在动词“开始”的后面。如:(21)?我们刚开始认识这个问题。

例(21)一般理解为刚进入到“认识这个问题”的状态之中。下句可以说:

(22) 我们刚开始认识这个问题。

但例(22)表示的不是活动,而是状态。下句也可以说:

(23) 让我们来认识一下这个现象。

但例(23)表示即将开始某一个认识活动,并非开始某一认识活动。

其实“认识”经常表示认识的结果,即一种状态意义。如:

(24) 这条规律我们早就认识了。(阶段⑤)

如果加上“突然”、“到”之后,“突然认识到”可以表示阶段④+⑤,但那不是“认识”所具的意义,而是“突然认识到”所表示的意义。如:

(25) 他突然认识应该这么做。(阶段④+⑤)

因此“认识”也仅包含如下两个动相:阶段②或阶段③(无法区分这两个阶段)、阶段⑤。

相比之下,汉语动词“来”的动相结构似乎更为复杂。与“来”有关的事件链图示及例句如下:

(26) 张三了,他正在路上。(阶段②或阶段③)

(9) 张三了你就给李四打电话。(阶段④)

(27) 张三已经到了,他了五分钟了。(阶段⑤)

和“挂”及“认识”相同,仅看“来”的词义,也无法区分阶段②和阶段③。如下句不合法:

(28) *张三刚开始

因此“来”包含如下三个动相:阶段②或阶段③(无法区分这两个阶段)、阶段④、阶段⑤。

以上所论具有一定的解释力,但是仍存在一些明显的缺陷,主要表现为概括力不足,而且存在某些不合理之处:第一,尽管动词的动相结构可以反映事件链的结构,但动词的动相结构并不等同于事件链的结构。第二,上述事件链中的第一个准备环节实际上属于其他动作范畴。第三,既然打算分析动词的动相结构,每次分析应只涉及一个动词,不宜涉及更多个动词。为此笔者修改如上表述方式,将无直接关系的部分排除掉,仅保留和所涉及动词相关的部分。这样处理之后,我们看到,动词的动相最多包含三个,形成如下模型:活动界变状态。其中“界变”表示从活动到状态的转化,具有瞬时性。请看下图:

现在根据上述模型,把以上四个动词的动相结构图示如下,其中带框意味着具有这个动相,不带框则意味着不具有这个动相:

例如:

(12) John broke the window with a stone. (约翰用石头打碎了窗玻璃。) (界变)

(14) The window has been broken for a week. (这窗玻璃破了有一个星期了。) (状态)

例如:

(17) 张三正在衣服,但衣服还没挂上去。(活动)

(19) 衣服在衣架上着。(状态)

(20) 你要好好认识这个问题。(活动)

(24) 这条规律我们早就认识了。(状态)

例如:

(26) 张三了,他正在路上。(活动)

(9) 张三了你就给李四打电话。(界变)

(27) 张三已经到了,他了五分钟了。(状态)

上文中分析的动词都包括两个或三个动相,那么我们如何用上述模型分析只有一个动相即单相的动词呢?以下用动词“吃”和“懒得”为例作一简单论述。

从动相上看,“吃”表示活动,“懒得”虽为动词,实际表示一种状态。对此可简单图示如下:

上述图示非常简单易懂,但仍使笔者产生了一个疑问:是否有必要给活动或状态各自单独构建一个动相模型呢?笔者觉得无此必要,因为“活动界变状态”这样的动相模型中已经列出了“活动”和“状态”的区间,完全可以单独利用这两个区间中的任何一个来刻画那些单相动词的特点。根据这个看法,对“吃”和“懒得”的动相特点可以重新图示如下:

以上图示方式虽然直观易懂,但所占篇幅过大。为节省篇幅,也可采用如下这种简明的方式来表示动词的动相结构,即“V:【活动】、【界变】、【状态】”等。现在分别以动词break、“挂”、“认识”、“来”、“吃”和“懒得”为例表示如下:

break:【界变】、【状态】。

挂、认识:【活动】、【状态】。

来:【活动】、【界变】、【状态】。

吃:【活动】。

懒得:【状态】。

如果用数字【1】、【2】、【3】分别代表【活动】、【界变】和【状态】,那么也可以把动词的动相结构更加简洁地表示为“V:【1】、【2】、【3】”等。如:

break:【2】、【3】。

挂、认识:【1】、【3】。

来:【1】、【2】、【3】。

吃:【1】。

懒得:【3】。

三 对若干相关问题的论述

和动词动相结构有关的因素很多,其中有些因素互相纠缠,难以理清。尤其是提出动词动相的链相模型之后,需要辨析的问题更多了。以下挑选几个比较重要的问题进行一些论述。

(一) 链相模型和事件链的关系

如上文所说,链相模型的建立受到Talmy事件链理论的启发,链相模型的构建基础就是将动词的动相结构看作对事件链中某个或某些环节的概括反映,这表明了事件链和动词的链相模型之间具有非常密切的联系。

但是链相模型毕竟不是对事件链的直接复制。两者之间主要存在如下区别:

1.事件链比较复杂,比如上文所引Talmy“某人拿石头打破窗户玻璃”的事件链包括5个环节,其实,如果需要,事件链也可以更加复杂、更加多变。相比之下,链相模型比较简单,也相当稳定,它只由“活动”、“界变”、“状态”这三个部分组成。

2.刻画一个事件链往往需要若干个不同的动词,仍以上文所引Talmy“某人拿石头打破窗户玻璃”的事件链为例,5个次事件环节中分别使用了动词(译成汉语后的动词)“打定(主意)、屈膝、(手)伸、抓起、释放、推动、飞过、触及、破”等。相比之下,一个链相模型每次只适合分析一个动词(如break)的动相结构,这和一个事件链往往包括多个动词明显不同。

3.由于人类活动及大自然的活动变化形式非常丰富复杂,事件链的类别因而很多。相比之下,链相模型只有一个,它所反映的动词的动相结构的种类也很有限。

4.事件链中的每一个次事件都具备同样的出现权,因为它们都是整个事件中的既存环节。相比之下,链相模型所概括反映的是某动词能够包含的全部动相,但当动词进入句子后,一般情况下,每个句子中的每个动词,一次只允许使用它所包含的一个动相。

(二) 动词的动相和情状(situation)的关系

情状可以分成四种、五种或六种。根据一般看法,决定情状类别的核心因素是动词,但是主语、宾语、状语和补语等也常常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这说明动词的动相特点和句子的情状类型有密切关系,但绝不是一回事。举例来说,动词“到达”的动相结构是【界变】。如:

(29) 李四到达了上海。(【界变】)

(30) 李四到达上海有三天了。(【界变】)

(31) *李四正在到达上海。(【界变】)

例(30)中虽然包含“三天”这一时量成分,但它并不指示“到达”的状态维持了三天,而是指示“到达”这一界变点距今有三天时间,因此句中必须使用“有”以示区别。若去掉这个“有”,句子就有问题,请看下例:

(32)?李四到达上海三天了。

例(31)不合法,然而如下句子可以接受:

(33) 大批游客正在到达上海。

这个意思用下列句子表达更显自然:

(34) 大批游客正在陆续到达上海。

在例(31)、(33)和(34)句中,“到达”都仅表示【界变】的动相特征,所不同者,在于例(31)的活动主体是单个的,例(33)和(34)的活动主体是多个的。关涉单个主体的界变只能有一次,而且由于界变具有瞬时性,所以句中不能使用“正在”。但是当活动主体是多个时,情况便有所不同,这时虽然每一次“到达”仍是界变,仍具有瞬时性,但不同个体的到达有先有后,这个不断到达的过程在时间上具有延续性,可以用“正在”来表示。因此,受到句义的制约,例(33)中的“正在到达”,以及例(34)中的“陆续到达”并不表示【界变】,而是表示【活动】。这样,若对上述句子进行情状(situation)类别分析,例(29)是瞬成(achievement),例(33)和(34)都是活动(activity)。至于例(31),本应是瞬成情状,然而硬要作为活动情状来表述,因此导致不合法。

在上例中主语的不同导致了句子情状类型的不同,但是主语的不同并没有改变动词“到达”的动相特点,这说明动词的动相结构类别和句子的情状类别并不等同。

(三) 关于“超级词汇语素”

由本文第二节的论述可见,动词的链相模型中,并不包括活动、状态的开始、延续或结束等环节的划分。当然,这不等于说在句子中无法表示这些环节,而仅说明动词如break、“挂”、“认识”等在其所含各动相中并未区分出活动或者状态的开始、延续、结束等阶段。实际上,语言中存在一些专门表示开始、延续、结束等阶段的手段,比如Carlota S.Smith所说的“超级词汇语素”(super-lexical morpheme)begin(开始)、continue(延续)等。这些“超级词汇语素”很难恰当地归为活动动词或状态动词。首先,“开始”、“延续”本身难以分辨到底是活动还是状态,其次,它们常常既可以表示活动的开始或延续,也可以表示状态的开始或延续。比如begin似乎可以看作一种活动,但与其说它表示一种活动,不如说它表示一个活动或状态的开始更为合理。如:

(35) Mary began building a sandcastle. (玛丽开始建造一个沙堡。) (活动开始)

(36) I began to feel dizzy. (我开始感到头晕目眩。) (状态开始)

同理,与其说continue表示一种状态,不如说它表示一个活动或者状态的延续更为合适。如:

(37) Mary continued to eat peas. (玛丽继续吃豌豆。) (活动延续)

(38) Mary continued to be sick. (玛丽仍然在病中。) (状态延续))

汉语动词“停止”经常表示活动的完毕,也可以表示状态的消除。如:

(39) 停止比赛。(活动完毕)

(40) 你能停止害怕吗?(状态消除)

这些超级词汇语素,要是套用如今的时髦说法,可以称为“元(meta-)动相动词”。笔者认为,我们无法用一般的动相模型来刻画超级词汇语素的动相结构,其实超级词汇语素很可能并不具备一般意义上的动相结构,它们的作用是凌驾于其他动词的动相结构之上,给其他动词所表示的动相规定起点、续段和终点等。

(四) 如何分析“打中”、“改善”之类动词的动相结构

“打中”、“改善”都是动补结构的动词,它们呈现出复合动相的特点,比如“打中”的“打”表示【活动】,“中”表示【界变】,“改善”的“改”表示【活动】,“善”似乎可以表示【状态】。那么,应该如何看待并处理它们的动相结构呢?是分开处理,还是合并处理?以下先尝试分开处理的做法。如:

以上处理方式均带有明显的缺陷。首先,“打中”的“打”和“中”是紧密结合的,其中的“打”并不能单独表示【活动】,请对比如下例句:

(41) *他们正在打中那只狐狸。

(42) 他们打中了那只狐狸。

(43) 他们正在用猎枪那只狐狸。

其次,“改善”中的“善”通常并不表示突然达到“善”境,而是表示随着“改”的活动的进展而逐渐完美,最终达到完全的“善”境——某种“善”的状态。请对比如下例句:

(44) 服务质量正在(逐步)改善

(45) 服务质量日益改善

(46) 服务质量早已改善

(47)?服务质量一下子改善了。

这说明分开处理的方式不够合理。

现在来看合并处理的方式。图示如下:

上述各图示表明,合并处理的方式能够较好地刻画“打中”的动相结构,但不能令人满意地刻画“改善”的动相结构,因为它同样无法刻画随着活动“改”的进展而致状态“善”的成分逐步增加这一特点。尽管存在这个缺陷,但笔者以为将“改善”的“逐步改善”这一动相概括为【活动】还是能接受的。因为在“改善”的“逐步改善”的过程中,活动的因素占有主导地位,状态的因素占次要地位,而且不但状态变化本身具有动态性,该状态还随着活动的进展而发生变化。这样,“打中”和“改善”的动相结构可分别表示如下:

打中:【界变】。

改善:【活动】、【状态】。

这说明“打中”只有一个动相,而“改善”有两个动相。上例(44)、(45)表现了“改善”的【活动】动相,上例(46)表现了“改善”的【状态】动相。

当然,无法刻画“完善”类动词所表达的“逐步增加某状态成分”这一特征,总归是一个缺憾,我们设想将来采用增加第二层次甚至第三层次刻画的方式即细化(elaboration)的方式予以弥补。

(五) 如何处理视点(viewpoint)体标记“了”、“过”等引发的更多的“界变”现象

作为视点体标记的助词“了”、“过”接在动词后面时,似乎引发出了非常广泛的界变现象,具体一点说,似乎引发出了非常广泛的“起始界变”和“终结界变”现象。请看下列例句(48)和(49),这两个句子中的动词“买”表示活动,但“买了”表示“起始界变”,“买过”表示“终结界变”。

(48) 他了那本书。(起始界变)

(49) 他过那本书。(终结界变)

如果承认上述界变现象是动词动相的反映,那么我们就得承认在动词“买”的动相结构中存在界变前的“状态1”和界变后的“状态2”,图示如下:

经过核查“买”的动相结构,笔者无法找到“状态1”、“界变1”和“状态2”,只能找到“活动”和“界变2”,请看如下例句:

(50) 他正在书。(活动)

(51) 刚才他拿信用卡那本书。(界变2)

(52) 那本书他 有半年了。(界变2)

在例(52)中,“买”看似表示“状态2”,其实它表示的仍是“界变2”,“有半年”在此指示的是“买”这个“界变2”距说话时间有半年。

至于例(48),它表现的实际上是居于“活动”和“状态2”之间的“界变2”,例(49)则是对过去曾经发生的“买”的“活动”的叙述,并不表现从“活动”到“状态2”之间的“界变2”,这说明“买”的动相结构中仅存在“活动”和“界变2”。既然不存在“状态1”、“界变1”和“状态2”,那么也就不必指别“状态1”、“界变2”和“状态2”了,因此,“买”应该仅有【活动】和【界变】这两个动相。显然,这是一类我们在前文已讨论过的并无特殊之处的动相结构。图示如下:

然而还存在第二种情况,请看如下例句:

(53) 因为王五去年赵,所以他现在赵。

例(53)似乎让我们不得不假设动词“姓”具有如下的动相结构:【界变】、【状态】。

动词“姓”是关系动词,关系可归为广义的状态。如果承认“姓”具有“界变”的动相,那么它的前一个动相环节肯定不是“活动”,而是另一种“状态”,然而那是何种状态呢?我们不得而知,因为“姓”的词义中并不包含这类信息。那么在“姓”带上宾语后是否能让我们了解更多的信息呢?恐怕也不行。以“姓赵”为例,它至多让我们知晓在某人姓赵之前他不姓赵,并不能告诉我们某人以前姓什么。

在这一点上,动词“有”和“姓”相似。如:

(54) 她孩子了。(?界变)

(55) 她孩子。(状态)

若“有”在例(54)中表示“界变”,那么“界变”前的状态是什么?除了“她没有孩子”之外,我们得不到更多信息。

“姓”、“有”之类的词语在动词中所占比例很小,但它们不表示从活动向状态的界变,却似乎可以表示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界变,这似乎有点儿奇怪。不仅如此,即使分析它们的词义,我们也无法在“界变”意义的“姓”、“有”和“状态”意义的“姓”、“有”之间做出区分。有鉴于此,我们很难把“界变”的特点赋予它们。

值得指出的是“姓”、“有”这一类动词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离开了后带的宾语,它们缺乏可以把握的具体意义。比如“姓张”、“有孩子”的意义可以把握,但“姓”、“有”具体表示什么意义便无法知晓。这个特点引导我们把“界变”的属性归于“姓”和“有”所在的句子,而不是动词“姓”、“有”等本身。

由此笔者得到如下初步结论:视点体标记“了”和“过”并不会引发动词动相产生更多的“界变”点。总之,在各类动词的动相结构中最多只含一个界变点,它居于活动阶段和状态阶段之间。

四 结论

在上文中,笔者对动词的“链相模型”及相关问题进行了论述。所谓的动词的链相模型,是把兼相动词的各动相之间的关系看作概括反映了事件链的某些环节的解释性理论构造,它可以标写为“活动界变状态”的形式,在分析具体动词的动相结构的时候,可以标写为“V:【活动】、【界变】、【状态】”等形式。链相模型除了适用于分析兼相动词,也可以用来分析单相动词。

如果说兼相模型优于单相模型之处在于指明了一部分动词具有两个动相,而非仅有一个动相,那么链相模型优于兼相模型之处在于它指明了兼相动词的三个重要属性:第一,兼相动词不仅可能拥有活动和状态这两个动相,而且还可能拥有界变这个动相。第二,兼相动词在词义上所包含的两个或三个动相,并非是并列关系,而是先后连贯关系。第三,兼相动词的动相结构实际上是对事件链的某些前后相接的环节的概括反映,并且把这些概括反映的产物固化为这些兼相动词的词义。

动词的链相模型提出时间不长,并不十分成熟。笔者将继续研究,争取达到对它的更全面、更深入、更准确的认识。

单相模型的提出,和Zeno Vendler有关状态(state)、活动(activity)、渐成(accomplishment)和瞬成(achievement)的四种分类关系密切,但Vendler的这四种分类在实质上并非针对动词而为,而是对情状(situation)的分类。(参见[美]泽诺·万德勒著:《哲学中的语言学》,陈嘉映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请看下例:知道什么事情、爱某人(状态例),推手推车、跑(活动例),跑一英里、画一个圆圈(渐成例),到达山顶、死(瞬成例)。其中部分例子并非动词,而是动词短语。

郭锐:《汉语动词的过程结构》,《中国语文》1993年第6期。

郭锐:《过程和非过程——汉语谓词性成分的两种外在时间类型》,《中国语文》1997年第3期。

左思民:《动词的动相分类》,《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

左思民:《动词的动相分类》,《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

金水敏、工藤真由美、沼田善子:《時·否定と取り立て》,东京:岩波书店,2001年。

金水敏、工藤真由美、沼田善子:《時·否定と取り立て》,东京:岩波书店,2001年,第20页。

金水敏、工藤真由美、沼田善子:《時·否定と取り立て》,东京:岩波书店,2001年,第20页。

平悦铃:《上海话中“辣~”格式的语法功能》,《语文研究》1997年第3期。

赵兴:《英语动词的时与体》,天津:天津科技翻译出版公司,1994年。

赵兴:《英语动词的时与体》,天津:天津科技翻译出版公司,1994年,第14页。

赵兴:《英语动词的时与体》,天津:天津科技翻译出版公司,1994年,第15页。

赵兴:《英语动词的时与体》,天津:天津科技翻译出版公司,1994年,第13页。

赵兴:《英语动词的时与体》,天津:天津科技翻译出版公司,1994年,第13页。

比如赵兴所说的终结体动词draw。他举过下例,认为它表示进行中的动作。如:
(1) I was drawing up a speech from 8:00 to 10:00 last night.(昨晚8点至10点我在起草发言稿)(赵兴,第99页)
但用draw也可表示一种状态。如:
(2) I haven't yet drawn up vacation plans.(我尚未订出假期计划)(《英汉大辞典》(缩印本),第518页)

左思民:《动词的动相分类》,《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

左思民:《动词的动相分类》,《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

[德]弗里德里希·温格瑞尔、汉斯—尤格·施密特:《认知语言学导论》(第二版),彭利贞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

“界变”一词借用自张黎,但笔者对“界变”词义的解释和张黎不同。张黎用界变来解释“了”的本质,我们用界变来表示动词内部不同动相之间的跨越,以及一个事件链中不同阶段之间的跨越。参见张黎:《“界变”论——关于现代汉语“了”及其相关现象》,《汉语学习》2003年第1期。

Mari Broman Olsen提出了由六种情状组成的模型,这六种情状是状态(state)、活动(activity)、渐成(accomplishment)、瞬成(achievement)、一瞬(semelfactive)、阶段状态(stage-level state)。参见Olsen,Mari Broman,A Semantic and Pragmatic Model of Lexical and Grammatical Aspect,New York & London:Garland Publishing,Inc.,1997.

Smith,Carlota. S.,The parameter of aspect(2nd),Dordrecht: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97

Smith,Carlota. S.,The parameter of aspect(2nd),Dordrecht: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97, 第48页。

[英]霍恩比著:《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七版),王玉章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中国)有限公司,2009年,第164页。

Smith,Carlota. S.,The parameter of aspect(2nd),Dordrecht: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97, 第49页。

Smith,Carlota. S.,The parameter of aspect(2nd),Dordrecht: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97, 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