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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 Vol. 47 Issue (4): 19-24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5.04.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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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日]吉泽诚一郎. 明清以来“西北”概念的变迁[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 47(4): 19-24.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5.04.003.
YOSHIZAWA Seiichiro.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Concept of the "Northwest" since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5, 47(4): 19-24.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5.04.003.
明清以来“西北”概念的变迁
[日]吉泽诚一郎     
(东京大学人文社会系研究科,日本东京,1130033)
摘要:明清时代的水利论所用的“西北”往往指大运河北段地区,有时包括北京周边。到了19世纪后半叶,清朝官僚为了对付回民起义或者伊犁问题,将陕西、甘肃、新疆地区称为“西北”。“西北”成为中国国内的地区名称是20世纪初期的历史现象,从刊于《夏声》的文章里可以看到“吾西北”的说法,其前提是中国国土意识的形成,加以各省的地方认同的成熟。因此,在本来的方位概念上,加上了区域概念的用法。1949年共和国建立之后“西北”成为一个大行政区的名称;经常被作为地区概念使用。
关键词西北    西北水利    《夏声》    开发西北论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Concept of the "Northwest" since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YOSHIZAWA Seiichiro
Abstract: The word "northwest" in the discussions on the water conservancy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referred to the northern section of the Grand Canal, including Beijing sometimes.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e 19th century, the bureaucrats in the Qing Dynasty called the regions of Shangxi, Gansu and Xinjiang "northwest" in coping with the rebellions of Muslims and the issue of Yili. The word "northwest" hadn't become a name of an internal region in China until the early 20th century. The expression of "our northwest" in the articles in the journal of The Voice of the Xia(Xia Sheng) tells us that it was based on the formation of China's consciousness of national territory and maturity of regional identity in each province that the new meaning as a region, in addition to its original meaning as a direction, appeared. After the revocation of the large "northwest" administrative region in 1954, the word "northwest" remains to refer to a geographical region.
Keywords: northwest    water conservancy in northwest    The Voice of the Xia    the idea of developing the northwest    
绪言

本文的目的在于探寻“西北”概念的历史变迁。“西北”本来是一个方位概念,自古一直沿用至今。如今,“西北”也有指示一定的地理范围之涵义,那么其用法起源于哪里?本文的基本观点是:“西北”不是超越历史的地理概念,而是随着历史进程出现的一种概念。

前辈学者以前讨论过“华北”一词的起源,阐明了近代中国产生“华北”地区概念的背景。本文探讨“西北”概念在历史上的变化,以期理清地理概念的形成因素,尤其是此概念在国家认同和地方意识上所起的作用。与“华北”相比,“西北”概念起源于更早的时代。我们利用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的“清代经世文编10种”电子索引,足以把握各词的大略使用情况。检索“华北”一词时,几乎找不到用例,因而可以理解在清代“华北”概念还没有诞生。与此相反,在清代的各种经世文编中,“西北”的出现不乏其例。其中,有不少文章对比“东南”与“西北”,而提出各自的建议。当然,单纯的方位概念“西北”占了多数。同时,也很容易找到表示某个区域的“西北”之用法。本文想要就“西北”概念的历史变化作初步考察。

另外,看起来跟“西北”概念有关的研究是晚清的西北地理学。例如,顾颉刚在《当代中国史学》(1947年)中指出,晚清史学界有新的趋势,其一为“元史与西北边疆史地的研究”。根据顾颉刚的解说,“西北边疆史地的研究,一方面固由于元史研究的影响,一方面又由于西北边事的紧急”。由此可知,西北史地学的形成是从非常现实的关心出发的。然而,应该留意的是,今天所谓的西北史地学,在诞生之初不一定使用了“西北”一词。虽然晚清以后的西北边疆史地研究与当代中国的“西北”概念并非毫无关联,但是本文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西北”一词的用例之上。

一 明代的用法

永乐皇帝奠都北京以后,明朝政府重视大运河的整备,以便漕粮的运输。漕粮是明清时代国家财政的重要支柱,也是江南重赋的原因。鉴之,明代后半期以后,几个官僚提出了改革方案:在北方尤其是畿辅开发农田,以此减轻江南的负担。其中,徐贞明提倡的水利论是前辈学者早已研究过的。他向皇帝的进言之一,即是漕运对人民的困扰:

神京雄踞上游,兵食宜取之畿甸,今皆仰给东南。岂西北古称富强地,不足以实廪而练卒乎。夫赋税所出,括民脂膏,而军船夫役之费,常以数石致一石,东南之力竭矣。又河流多变,运道多梗,窃有隐忧。闻陕西、河南故渠废堰,在在有之;山东诸泉,引之率可成田;而畿辅诸郡,或支河所经,或涧泉自出,皆足以资灌溉。北人未习水利,惟苦水害,不知水害未除,正由水利未兴也。盖水聚之则为害,散之则为利。

根据徐贞明的提案,首先在顺天、真定、河间诸郡以及永平、滦州、沧州、庆云等地整备水利,开发农田,然后“俟有成绩,次及河南、山东、陕西。庶东南转漕可减,西北储蓄常充,国计永无绌矣。” 这则引文使我们了解,“东南”、“西北”的用法与漕运有密切的关系。“东南”指大运河南端的江南地区,“西北”除畿辅以外,还包括河南、山东和陕西。徐贞明在其著作《潞水客谈》中提出了更加详细的水利方案:

当今经国谟,其大且急,孰有过于西北水利者乎。虽然,概而行之,则效远而难臻,骤而行之,则事骇而未信。盖西北皆可行也,盍先之于畿辅。畿辅诸郡皆可行也,盍先之于京东永平之地。

可以说,他所提倡的“西北水利”是从畿辅着手,然后逐步推广。他列举了“西北水利”的14条优点。其中也有“东南”与“西北”的对比。例如第3条指出:

东南转输,每以数石而致一石,民力竭矣。而国计所赖,欲暂纾之而未能也。惟西北有一石之入,则东南省数石之输,所入渐富,则所省渐多。先则改折之法可行,久则蠲租之诏可下。东南民力,庶几获甦。

当时,江南地区在征收漕粮时,有加征“余米”的习惯。根据徐贞明的提案,如果“西北”的农业发展起来,就可以节省运输过程中的损耗,减轻江南的负担。徐贞明主要关注点在于改革漕运制度,因而他所说的“西北水利”,基本上是为了畿辅附近的农田开发。

万历年间,徐光启也提出过关于漕运的方案,列举了漕运的弊端。其中,他提到了水的有限性:

如今法运东南之粟,自长淮以北诸山诸泉,涓滴皆为漕用,是东南生之,西北漕之,费水二而得谷一也。凡水皆谷也,亡漕则西北之水亦谷也。故曰漕能使水费也。

徐光启指出,保持运河的水量导致山东、北直隶的农业用水十分匮缺。值得留意的是,这里的“西北”不包括陕西以西的地区。徐光启将上面引述的徐贞明文章收载于《农业全书》之中。可以说,徐光启的漕运论也在徐贞明的“西北水利”系谱之中。田口宏二朗曾经指出:明代的“西北”概念与漕运问题有密切的关系,出自江浙的官僚往往与他们的家乡“东南”相对照,而将畿辅附近称为“西北”。应该注意到,“东南”和“西北”的对比,是以明代财政运营的特性为背景的。

道学家张履祥(浙江桐乡人)在崇祯年间所撰的读书札记《愿学记》中写道:“一州之土物,自足养一州之人民,而使西北必仰给于东南,赋法必当变。”虽然张履祥没有加以详细的解说,但是至少可以从中看出,围绕漕运问题对比“东南”与“西北”的说法,在明末社会中已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除漕运问题以外,还有几位明人在策划备边时,言及了“西北”。在《皇明经世文编》第90卷中,收录了李杰的《论西北备边事宜》和董越的《论西北备边事宜》。李杰指出,“比岁以来,虏骑猖獗,西北之民,近边者苦于驱掠,内郡者疲于转输”。李杰要讨论的是鞑靼、瓦剌入侵的问题。虽然此处并未对所谓的“西北”进行明确说明,但是可以想见“西北”大概意味着山西、陕西等地。李杰在同一文章中还写道,“西北二边,境土辽远,虏一鸣鞭,即抵城下。”这里的“西北二边”应该是西边与北边的意思,不算一个地区的范围。要应付蒙古入侵问题的明人,有时论及“西北”。与水利论者不同,他们所说的“西北”大概是以北京为中心,指的是西北边疆。虽然如此,李杰所用的“西北”是西北方向的意思,这可以说是自古以来的方位概念,不能看作是一种地区概念。

二 清代的用法 (一) 水利论的延续

“西北水利”论的影响力一直延续到清代。例如,康熙年间的官僚许承宣(安徽歙县人)撰写《西北水利议》,提议:“各省每县增设农田官”。农田官是一种捐纳官,由他们出资并推进农田开发。许承宣期待:“行之久而西北之粟米日增,即东南岁漕可渐减。” 他主张:“是则燕豫秦晋齐鲁,皆可通行。” 因此,他所说的“各省”指的是直隶、河南、陕西、山西和山东。

还有从经学出发谈到水利问题的论者。《周礼》地官“遂人”条中对水利理论有所谈及。在康熙年间做官的尤珍(苏州人)指出:“周之兴在西北,西北地多广平,非若东南高下相错。故东南水利,半由天造,而西北尽关人力。”这里所说的“西北”的范围不太明确。然而,从“周之兴在西北”一句,至少可以判断陕西在“西北”之中。尤珍的目的不但在于解释经义,还在于提出关于水利的建议。因此他继续说明,“西北之雨,多在夏秋。其滂沱而无所归,必泛滥而并纳于河,河不能容而堤将失。”洪水在河南、直隶较为严重,据此足以推测他所说的“西北”也包含了这两个省份。

到了嘉庆年间,沈梦兰撰写了《五省沟洫图说》。“沟洫”的典故也出自《周礼》地官“遂人”条。根据《五省沟洫图说》自序,有人询问沈梦兰沟洫的意义,沈则回答道:

“此古人平土地法。……三代之时,尽力沟洫,冀雍兖豫诸州,罔非沃土。是以举方三千里之地,给千八百国诸侯之用,而无不足也。今西北水利,废塞不讲久矣。余尝按之古法,考之地势,准之人功,计不过二十日,而周官五沟五涂之制,可以悉复。” 他所谓的“西北水利”意味着“冀雍兖豫诸州”的水路体系。禹贡九州中的“冀雍兖豫”大致相当于清代的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和甘肃。

《五省沟洫图说》中载有《五省水道图》,并且说明了各条河的源头及经过之地。根据此说明,这本书所谓的“五省”指的是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甘肃五省以及直隶(在此直隶不算省份)。沈梦兰写道:

沟洫之制,无地不宜,而西北为尤亟。西北地势平衍,而多散漫,河流飘劲,而多浑浊。自古称黄河一石水六斗泥。他如陕西之泾渭、山西之沁汾、直隶滹沱永定等河,皆与黄河无异。

沈梦兰也利用“东南”与“西北”的对比,列举了沟洫之利。其中有说:“东南耕田,人不过十余亩。西北人力无所施用,俗语所谓望天收。沟洫既开,缦田悉作畎田。” 因为“西北”就是需要复兴沟洫的地方,所以这里所说的“西北”大致等于“五省”。另外,《五省沟洫图说》引用了徐贞明的《潞水客谈》,可见沈梦兰的关注点亦受到前代水利论的影响。

林则徐的著作《畿辅水利议》可以说是明清时代水利论之集大成。《畿辅水利议》引用徐贞明、徐光启、徐承宣、沈梦兰的文章,并进行了自己的分析。据林说,“西北水田,久置不讲,一旦兴举,事同创始。利益虽宏,土宜虽得,而未经试可,人将不信。”“水田之兴,西北大利也。”从《畿辅水利议》的基本主张来看,林则徐所用的“西北”首先指的是畿辅。他说明了在畿辅种植稻米的可能性以及重要性,指出:“直隶土性宜稻,有水皆可成田” 。《畿辅水利议》的结论部分提出了逐步实行的计划:

今请俟畿辅倡行之后,确有明效,且共睹稻田之入倍于旱田,自必闻风兴起。乃以营种之法颁之山陕豫东诸省,令各随宜相度,以渐兴举。由是推行愈广,乐利愈宏,财用阜成,家给人足,风俗纯厚,经正民兴。东南可藉苏积困,而西北且普庆屡丰。

众所周知,对林则徐而言,改革漕运是非常重要的课题。因此,他的“西北”概念基本上只是明代以来水利论的继承,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 晚清的转换

进入19世纪以后,不少论者在讨论清朝的军事战略时使用了“西北”一词。这大致与新疆统治、对俄防备、镇压回民起义有关。例如,魏源即著有《答人问西北边域书》一文。这是他“承询本朝西北边域之略”时,用以作答的短文。在说明“西北藩服”时,魏源列举了蒙古的盟旗、准部各营。接下来,他指出“由西北迤西南,即天山南路,皆回子境。” 这里所用的“西北”之内涵,在把握上有些困难。“西北”好像是一种方位概念,然而,判断方位的基点在哪里?可能是以京师为中心。虽然如此,他在这篇文章中还论及了青海、西藏,令人感到费解。还有一个可能性是,他所说的“西北”是西边和北边的意思。我暂时没法解开这个疑问,但可以确定的是,魏源在《答人问西北边域书》中所用的“西北”概念,不会包括北京附近地区。这与林则徐《畿辅水利议》中的用法有明显的区别。

到了19世纪后半叶,保卫边疆的政策日益重要。尤其是回民起义以及俄国的占领伊犁,成为清朝官僚需要对付的大问题。“塞防”与“海防”的论战是最有名的例子。1874年,直隶总督李鸿章面对日本入侵台湾的事件,因而主张海防是当前的紧要课题:

历代备边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客主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界限。今则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麇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

这里所说的“西北”虽然没有明确的所指,但是可以理解为指代着内陆边疆地区。反之,湖北总督李瀚章则上奏称:“东南防务,固宜认真图谋,西北征军,尤贵及时清理。新疆回逆尚未剿灭净尽,自难遽议撤兵。”李瀚章所用的“西北”,应该包含新疆等地。1877年,左宗棠在奏折中称:“伊古以来,中国边患,西北恒剧于东南。盖东南以大海为界,形格势禁尚易为功。西北则广袤无垠,专恃兵力为强弱。”1881年,张之洞指出:“今日防患之道,其大者无如西北之边防,东南之海防。”在这些例子中,“西北”与“东南”之对比指的是边防军事作战方面,不一定是明确的地区概念。

对“西北”边防的关注,当然是同治年间以后的国际形势变化的结果。而且值得留意的是,在这个时代,漕运事业的衰退使得“西北”水利论的影响力日益弱化。

到了光绪末年,防卫国土成为广大中国士人所关心的重要问题。这与梁启超在日本宣传的“瓜分”说法很有关系。梁启超撰写的《南海康先生传》列举了康有为的中国政策,其中第9条说:“先生谓内治稍有端绪,当经营西北。移民实蒙古、新疆、西藏,辟其富源。一,以纾东南人满之忧。二,以为争雄欧西之基。”有趣的是这里所说的“内治”与“经营西北”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经营西北”是否为“内治”的一部分?好像梁启超也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

“西北”成为中国国内的地区名称是20世纪初期的历史现象。陕西留日学生编辑的杂志《夏声》(1908年)中的用法足以作为例证。这份杂志的《征文广告》呼吁大家投稿:

陕甘存亡,尤与神州全局有绝大关系。当此千钧一发、悬崖勒马之秋,西北防备日迫一日。凡系陕人,均有责任,鼓其热诚以为同胞倡,奋其精神以御异族侮,使此半壁河山不为碧眼黄发儿之殖民地、畜牧场。以保西北而保全中国,他日百二重关再睹天日,邑里扬芬,河岳增色。诸君子之力,亦本社同人之荣也。爰不揣冒昧,敢请以推爱吾陕之心,爱本社,吾陕幸甚,西北幸甚,中国大局幸甚。

就这篇文章来讲,不可缺少的前提是陕西属于“西北”,“西北”属于中国。因此,“西北”可以说是包括陕西等几个省份的中国之一部分。很明显,这里所说的“西北”是一个地理范围。刊登在《夏声》创刊号上的来稿《西兰铁路绪言》主张陕西、甘肃、新疆三省合作推进西兰铁路的建设,其理由如下:

……益尝吁衡天下大势,东南如腹足,而西北则其首部也。故自古据有西北者,恒足以制东南,而东南则反是。诚以建瓴之势,雄踞上游,形势既得,易如破竹。征诸已往,历历可数,则欲保东南,必先保西北,实为一定不移之铁案。彼秦陇者,岂非西北之堂奥,而新疆者,又非秦陇之藩篱乎。

在载于《夏声》的几篇文章中,可以看到“吾西北”的表达。例如,第4号刊载了论述森林与气候关系的译文《森林学概论》,译者加有如下按语:

按此条于吾西北有最大利益。陕甘两省,地处西陲,抱大陆气候。……使西兰铁道一开,异日全国木材,仰给于西北者,不知达何地位。是森林实富源所在。吾乡人士多明于自利,其亦有起而为之者乎。

“吾西北”无疑显示了译者的认同意识。并且,“吾乡”也有差不多相同的含义。第5号的《开发西北回部之根本问题》也指出,“吾西北,汉回民族杂处,奄奄待毙,交困于槽枥之下。” 这篇文章的主旨在于呼吁民族团结以对抗外侮。

总之,在《夏声》登载的论文中,“西北”是中国国土的一部分,大致指陕西、甘肃、新疆三省。《夏声》的特征,即在于将“西北”看作自己的乡土,并不断强调为保全中国领土,西北的保卫和发展不可忽视。由此可见,晚清时期的民族主义和乡土认同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关系。

三 民国时期的“开发西北”论

民国时期,意味着中国西北地区的“西北”用法,非常普遍,不胜枚举。冯玉祥的“西北军”即是一例。但是,“西北”的地理范围不一定是固定的。民国时期流行的“开发西北”论提供了一个明显的例子。1920—1930年代,不少论客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开发方案。但是,大部分的提案都没有考虑财源方面的问题,只是纸上谈兵。下面列举两个提案。

第一,1928年8月,国民政府交通部召开了全国交通会议。甘肃省政府代表马鹤天提出了“在最短期间完成西北最要之路线案”,主张:“吾国西北——蒙青甘新藏——各部幅员辽阔几占全国之半。然无寸里铁路,汽车路除甘肃外亦无一线。”他所说的“吾国西北”大致是指蒙古、青海、甘肃、新疆和西藏。马鹤天是研究边疆问题的著名人物。他在这个议案中提出的是要发展交通,并以此统一中国。

第二,1930年3月,中国国民党三届三中全会讨论了“由中央与地方建设机关合资开发黄、洮、泾、渭、汾、洛、颍等河水利以救济西北民食案”。提案称:“西北各省——陇、秦、豫、晋、绥——为我国民族最早繁殖之地,向赖黄、洮、泾、渭、汾、洛、颍各大河滋润灌溉之利,故能土壤膏腴,农产繁富。” 这个提案的重点在于推动黄河水系的水利开发。“西北各省”指的是甘肃、陕西、河南、山西、绥远五省。

就“西北”的内涵进行比较,可知马鹤天提案和国民党三届三中全会议案所指的地理范围,有很大差异(详见上表)。可以说,在民国时期,“西北”的地理范围尚没有明确的界定,还是有些模糊的地方。

小结

明清时代的水利论所用的“西北”往往指大运河北段地区,有时包括北京周边。到了19世纪后半叶,清朝官僚为了对付回民起义或者伊犁问题,将陕西、甘肃、新疆地区称为“西北”。20世纪初,从刊于《夏声》的文章里可以看到“吾西北”的说法,其前提是中国国土意识的形成,加以各省的地方认同的成熟。因此,在本来的方位概念“西北”上,加上了区域概念的用法。

最后要补充一下“二战”结束之后的情况。1945年,国民党将第八战区改组为西北行营(位于兰州,主任张治中)。1947年西北行营改为西北行辕,1948年又改为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张治中将军虽然是首任西北军政公署长官,但于1949年离开兰州,并参与跟共产党的谈判,最后进入共和国政权。

共产党方面,有彭德怀将军的西北野战军(后来改名为第一野战军)。1949年,中共西北局成立,第一书记为彭德怀,第二书记为贺龙,第三书记为习仲勋。1950年,在西安成立了西北军政委员会,开始统管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五省。西北军政委员会的主席为彭德怀,副主席为张治中和习仲勋。彭德怀在向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所做的报告中说:“西北是一个土地辽阔的地区, 面积三百一十万平方公里, 占全国领土三分之一。” 习仲勋也在西北军政委员会成立大会上讲道:“西北有三百三十九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有汉、回、维吾尔、藏、蒙古等十余个兄弟民族二千三百五十万人口。” 这里值得留意的是,“西北”成为一个行政区域,并划分了明确的范围,因此彭德怀和习仲勋所指的“西北”之面积大致相同。共和国成立以后,设有大行政区制度(1949年左右成立,1954年撤销)。大行政区是一种过渡期的行政机构,分为东北、华北、西北、华东、中南、西南。大行政区的设置,与人民解放军的作战有密切的关系。其实,当时的大行政区相当于六大军区。

就是到了今天,“西北”、“东北”、“西南”这三个方位概念也经常被作为地区概念使用,但是“东南”作为地区概念,似乎并未得到普遍认可。1950年代没有设立“东南”行政区和军区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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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乐知:《俄国新筑西伯里亚铁路说》,收入邵之棠辑:《皇朝经世文统编》卷九〇,称俄国是“亚洲之枕于华北者”。这里所用的“华北”为比较早期的用例,很可能是英文North China的译语。

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南京:胜利出版社,1947年,第2页。

参见郭丽萍:《绝域与绝学:清代中叶西北史地学研究》,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

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研究,参见樊如森:《近代西北经济地理格局的变迁(1850—1950)》,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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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贞明:《潞水客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1995年,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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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仲勋:《当好西北人民的勤务员》(1950年1月19日),《习仲勋文集》,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3年,第150页。

李格:《略论建国初期大行政区的建立》,《党的文献》1998年第5期;范晓春:《新中国成立初期设立大行政区的历史原因》,《当代中国史研究》第16卷第4期,2009年;王树林:《新中国大行政区军政委员会的缘起与演变》,《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