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之时,“现代思潮正倾向于两个相反的方向,一方面把人类社会生活拓展到全世界,他方面又把社会生活收缩成个人生活。前者是世界主义(Internationalism),后者叫做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两个潮流,互相激荡,互相融会,便孕育成将来社会的新生活。”①在世界主义与个人主义两个维度中,传统家族制度,都是阻碍文明进步的。五四时期有大量文章批判家族主义,指出以家族为单位的宗法制结构,一方面使社会一盘散沙,另一方面在家族内部建立起一种主从关系的等级制度,其父权制本质,与现代民主生活格格不入;②家族制度“蔑视个人人格”,“阻碍个人自由”,并养成团体内部个体的依赖心,③“是不自然的男性支配的产物”,“是束缚及压制女性的人间地狱”。④与此相应,新文学作品将批判家族主义作为重要的主题——从五四“问题小说”和浪漫抒情小说,到巴金长篇小说《家》及路翎《财主底儿女们》,我们看到,控诉家族罪恶,激励青年叛逆与出走,一直贯穿了新文学创作的始终,成为现代文学中最富浪漫色彩的一种叙事。
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在传统大家庭随家族主义式微而解体的历史过程中,清末民初曾经作为“女权”议题的“贤母良妻主义”,迅速成为被否定的对象;女性的理想形象,也由清末民初具有现代色彩的“贤母良妻”,转换为“超于贤母良妻”的新女性。当“娜拉出走”在五四以后成为女性主体确立的神话时,女性角色与地位的激进转换,隐藏着哪些潜在的危机?“解放”的叙事,如何因此而扑朔迷离?
一晚清从日本引进的“贤母良妻”一词,⑤源自儒家经典,因而保留了儒家关于女性道德之慈淑、贞顺、谦卑等核心元素,但更包含了传统儒学所没有的日本近代国家主义精神,如“奉公”“胸怀国家的观念”“具备科学的素质”等。①更重要的是,做“贤母良妻”的前提是女子须接受完整的现代学校教育,具有公共意识与国家观念。因此,从日本“词侨归国”的“贤母良妻”,已是一个比传统儒教论述中的“贤母”“贤妇”等都更具现代性的概念。这使“贤母良妻主义”在晚清民初发展女子教育时,有力地阻击了社会保守势力对女学的诟病,成为中国女子教育合法化的重要保障。②至五四运动前夕,“贤母良妻主义”在各级国立女校,一直都作为教育宗旨。③然而,这个原本调和了“传统”与“现代”的有关女性角色与地位的“新概念”,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后,很快便被更激进的观念所否定。
1918年,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胡适,应邀到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做演讲,他以美国妇女为榜样,介绍了新兴的“新妇女”,并向中国女学生们提出了一种“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他说:“美国的妇女,无论在何等境遇,无论做何等事业,无论已嫁未嫁,大概都存一个‘自立’的心。别国的妇女大概以‘良妻贤母’为目的,美国的妇女大概以‘自立’为目的。自立的意义,只是要发展个人的才性,可以不倚赖别人,自己能独立生活,自己能替社会做事。” ④对什么是“超于良妻贤母”的新女性,他以自身的经历描绘了一位美国女子。⑤那位美国女子,从外形到精神,都具有一种男性化的特征,这也是被反对女权运动者称为“第三性化”的特征。⑥胡适推崇美国妇女的,正是她们身上这种“男性特征”,即特立独行的气质。有趣的是,在此四年前,尚在康奈尔大学留学的胡适,对于中美妇女的评价,眼光完全不是这样。
查胡适日记,1914年1月4日,他感叹“吾国女子所处地位,实高于西方女子”,原因竟然是,中国女子看重名节,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不必毫无廉耻地周旋于社交场中,“仆仆焉自求其偶”。在西方,女子“长成即以求偶为事,父母乃令悉音乐,娴舞蹈,然后令出而与男子周旋”。形象不美或行止木讷的女子,因不能取悦于人,结婚遂成为问题。他认为这是“堕女子之人格”,是“西方婚姻自由之罪也”。⑦同年1月27日,他记载自己向美国友人“演说吾国婚制”,仍然大谈“吾国旧婚制实能尊重女子之人格”,“女子不必自己向择偶市场求炫卖,亦不必求工媚人悦人之术”。⑧但四年之后在北京女子师范发表这篇演讲时,观念判若两人,个中缘由,与几年来他同美国新女性韦莲司的相处与交流关系甚大。⑨
1914年下半年,胡适与韦莲司相识,并逐渐成为密友。韦莲司“极能思想,读书甚多,高洁几近狂狷”,给予胡适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于女性的经验。二人几年间的深度交往与思想碰撞,导致胡适的女性观及两性道德观发生巨大变化。对此,他这样陈述:
吾自识吾友韦女士以来,生平对于女子之见解为之大变,对于男女交际之关系亦为之大变。女子教育,吾向所深信者也。惟昔所注意,乃在为国人造良妻贤母以为家庭教育之预备,今始知女子教育之最上目的乃在造成一种能自由能独立的女子。国有能自由独立之女子,然后可以增进其国人之道德,高尚其人格。⑩
胡适在女高师演讲中描述的“言论非常激烈,行为往往趋于极端,不信宗教,不依礼法,却又思想极高,道德极高”的美国“新妇女”,大约与他通过韦莲司对美国新女性的了解有关。⑪这使他对中国女性也怀着这样的期待:“我们中国的姊妹们若能把这种‘自立’的精神来补助我们的‘良妻贤母’观念,定可使中国女界有一点‘新鲜空气’,定可使中国产出一些真能‘自立’的女子……渐渐造成中国无数‘自立’的男女,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堂堂地一个‘人’,有该尽的义务,有可做的事业。” ①
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崇两性“人格”的平等,因而对贤母良妻主义不能容忍。叶绍钧指责当时的女子教育:“‘良母贤妻’又是女子的大教训。近时开了女学校,至标这四字做施教的主旨,这岂不是说,女子只应做某某的妻、某某的母,除了以外,没有别的可做了。母为什么要良?因为要抚养成男子的儿女。妻为什么要贤?因为要帮助着男子立家业。试问一个人活在世间,单单对于个人有关系,这种人生,不是同‘阿黑’‘阿黄’一样的没有价值么?”“女子被人把‘母’‘妻’两字笼罩住,就轻轻把人格取消了。” ②胡适、罗家伦翻译易卜生《娜拉》后,这部剧被五四新文化人誉为“世界妇女的经典”,因为它指出了从来妇女的命运,只是“供男子的玩弄,最好的也不过是‘夫唱妇随’,逃不出‘良妻贤母’的范围,忘却了人类应尽的责任,和应享的权利”;而欧美女权运动的实践和意义,“无非因为有觉悟的妇女,不能再安于从前‘非人类的生活’,要求‘人权之回复’,和‘人格之独立’。所以妇女问题,当然就是‘人的问题’。” ③
在“人”的观念上提倡女权,成为五四新文化女性问题的基本论述。“养成女子完全之人格”,取代贤母良妻主义,成为女子教育的新宗旨。④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这批人文主义者,利用其在大学讲堂和报刊媒介的权力,以个人主义促进了女性主义。1919年,罗家伦在刚创办不久的《新潮》发表论文《妇女解放》,指出“中国女子精神上最重要的解放,就是打破良妻贤母的教育,而换以一种‘人’的教育”。他指责“中国办女学的人到现在却开口还只是谈良妻贤母主义,并不愿女子做独立的人”,认为那是一种“奴隶教育”。罗家伦考察了美国的女子教育与女子就业现状,提出女子教育的改革应从两个方面入手:“(1)超于良妻贤母的教育,(2)男女共同的教育。” ⑤后来的历史,果然照这两个方向运行。
二鲁迅的《伤逝》,打破了新女性做“新贤妻”的小家庭梦想;而《幸福的家庭》中,“良母”消失。当新文学进入个性主义的纪年后,“贤妻良母”的叙事,显然难以进行下去。1931年,丁玲曾经为她的母亲写长篇小说《母亲》,其母余曼贞,正是一个晚清民初因受教育而脱颖而出的“贤母良妻”。她在丈夫去世后,带着一双儿女辗转求学,尔后自己办学。但这部小说最后没有完成,⑥而母亲这位“贤母良妻”式的晚清新女性,在20世纪30、40年代“娜拉革命”的最新主题下,显得有些“过时”——或许,这是丁玲这部小说未能继续写完的潜在原因?茅盾、巴金、老舍,都有对其贤明慈母表达敬爱的文字,但在他们的虚构性作品(小说)中,贤母良妻的角色,却不再具有典范性——巴金《家》中的瑞珏,老舍《离婚》中的张大嫂、《四世同堂》中的韵梅、《正红旗下》的大姐等,她们的母性,被作家与愚昧、顺从的奴性放在一起善意讽刺后,不再具有任何理想性。除了冰心,现代作家笔下,很少出现值得赞美的母亲形象。
而露骨表现新文学对“贤妻良母”批判态度的,有叶绍钧。叶写于1928年的长篇小说《倪焕之》,在小说前半段,当怀抱教育理想的男主人公倪焕之与其爱慕已久、志同道合的新女性金佩章结合后,他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满意极了。但小说后半段,当金佩章因怀孕、生育而离开教师岗位,回到家中一心一意哺育孩子、料理家务时,夫妻关系变得疏离。自从妻子怀孕,倪焕之的所有感觉,就都变成了消极和负面的:他对她的牺牲感到惋惜,对她退回小家庭做贤妻良母,深感“不值”。最后“他得到一个结论:他现在有了一个妻子,但失去了一个恋人,一个同志!幻灭的悲凉网住他的心……” ①后来,他竟像老托尔斯泰似地以离家出走,表明其对庸俗现实和家庭的否定。倪焕之的死亡,固然与其教育实践的受挫和大革命的失败有关,但更与他对爱人和小家庭的失望与疏离直接相关。最后,金佩章带着忏悔之心,丢下孩子只身来到丈夫死亡的上海,矢志继承丈夫意志投身社会运动,不再回家——没有什么比这概念化的尾声,更能生动地表明作者及其绝大多数新文学同道们,对于知识女性做贤妻良母的完全否定的态度。
当“娜拉出走”乃至“娜拉革命”,成为新时代女性主体确立的神话时,“贤妻良母”便不可挽回地走向被放逐的命运,成为“过去”和“传统”的幽黯象征。巴金《寒夜》中的两位女主角,汪文宣的母亲和妻子,不但显示了传统贤母良妻与现代新女性无法兼容的现实,而且象征着中国文化的断裂——传统与现代之间,已经没有修复与调和的可能。巴金在《寒夜》中,一如既往将“家”作为文化的隐喻来叙述,只是,这已经不是四世同堂的宗法制大家庭,而是现代都市夫妻小家庭。汪文宣与妻子曾树生,曾经是充满理想、志同道合的大学生,他们是五四的产儿,鄙弃世俗,自由恋爱而同居,不屑于世俗的结婚仪式与结婚契约。这种恋爱同居式的婚姻,在五四以后成为新知识阶层信仰与身份的象征。②然而,这种同居式婚姻,成了婆熄矛盾的由头。汪母曾是大家闺秀,读过四书五经,或者还念过清末刚刚开设的女子学堂,③属于她那代女性中受过良好教育的“贤母良妻”。因为战争,她屈居于儿子的小家庭中,过着忍辱负重的生活。在与儿子一家相处的艰难日子里,汪母所为,也体现了传统贤母的特征,过着实际的老妈子生活。她竭尽全力照顾儿孙,含辛茹苦,任劳任怨。最初,在儿子儿媳发生争吵时,她通常躲进自己的小屋,一声不吭,这体现了她的涵养。后来,当她对儿子可怜巴巴祈求儿媳回家的“没出息”样儿感到失望和恼怒时,她作为旧式母亲的狭隘和作为婆婆的刻薄,才放肆表现出来。曾树生,不但年轻、漂亮、健康,而且经济独立,生活也独立。“他们中间只有同居关系,他们不曾正式结过婚。当初他反对举行结婚仪式,……她始终有完全的自由。”(第四章)曾树生为挣得较高的薪金,过舒适的生活,宁愿在银行当“花瓶”。下班以后,常有应酬,经常因跳舞而深夜才归。汪母对她鄙夷而怨忿,婆媳二人终日战火不熄。汪母与曾树生属于两个时代的女人,秉持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汪母对儿媳的新派行为煞是看不入眼,她说自己宁肯饿死或者做老妈子,也不会去当花瓶;况且,还有银行那位年轻的陈主任,隔三差五差人给她把“情书”(汪母语)送上门。曾树生深知婆婆的偏见与嫉恨,却偏要故意说她最不爱听的话刺激她。汪文宣既爱妻子,又爱母亲,夹在母亲与妻子间痛苦呻吟。但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妻子的存在显然更重要——当她回家,无论多么像一个过客而不是主妇,他都会因这短暂的相聚,享受恩惠一般感激而安宁;而她的每一次负气离家,都使他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妻子离去,家不复完整。汪文宣经常凄凉地叹道:“家,我有一个怎样的家啊!”(第五章)那么,他们的孩子汪小宣,又该如何感受呢?在《寒夜》中,儿子小宣像个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过几次。由于曾树生的固执,他被送进昂贵的私立学校,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然而,这个神情黯然的沉默男孩,无论出现或是不在场,都令人感到心疼。曾树生作为母亲,对儿子并没有什么感情,经常觉得“他好像不是我的儿子”,以致她的男朋友陈主任,知道她“有一个丈夫和丈夫的母亲”,并“知道她丈夫多病,她又跟那个母亲合不来,他也知道她不大喜欢这个家”,却并“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第十五章)。相应地,孩子也并不依恋她,与她相当疏远。她对孩子的尽责,仅仅是拿钱送他进贵族学校。至于这种家境贫寒的孩子,穿着祖母改过的旧衣裳,在那些纨绔子弟成群的同学当中,有没有受过委屈,是否会感到孤独,却是这位母亲从不关心也不想过问的。“贫血,老成,冷静,在他身上似乎不曾有过青春。他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但是他已经衰老了。”(第二十章)他偶尔回答祖母的询问,告诉功课吃紧,足以表明他的学校生活一点也不快乐。这样一个沉默寡欢、过早成熟的孩子形象,凡有母爱的女人,无不感到心酸。但曾树生的情感世界中,仿佛没有“母爱”这一维。当婆婆指责她不关心孩子时,她认为花巨资送孩子进了好学校,她的责任就尽到了——“小宣有学校照顾他”(第十二章),这是她的口头禅。汪文宣自己,则因无力养家,灵魂早已被自卑压得萎缩。作者并没有指责曾树生的意思,但通过这位新女性,我们看到了五四以来崇尚个人、轻视家庭、否定贤妻良母的新文化所存在的一个致命缺憾。
娜拉出走以后,被弃的孩子们,将如何成长呢?
三弃儿的主题,在激进的左翼文学中,一再出现,①而这不过是革命现实中屡见不鲜的残酷景象的偶然记载。②谢冰莹与萧红,都写过以“弃儿”为主题的小说。无论是否可以当作作者的自传来读,弃儿的故事,都发生在一种极其相似的境遇中——年轻的父母,因为生活困窘,为救出自己而抛弃孩子。谢冰莹1932年完成的《抛弃》,写“一对革命爱侣,因为生活艰苦,所以将自己的爱的结晶品——产儿——一生下来就抛弃了”。③这篇小说以绝大部分篇幅,渲染和描写革命情侣不得不抛弃孩子的缘由,以及女主人公内心的搏斗。最终,丈夫(同居男友)用革命的大道理,说服了女主人公,使她战胜了母爱:“你要救孩子吗?……为什么不救大人,不救自己,不救千千万万勇敢的战士?不从根本着手,努力革命,以期我们的世界早早实现?……”“你想怎能因一个孩子而妨碍到我们整个的事业,你爱她,就在现在创造我们的社会,等到我们的社会成功了,一切穷人都得到了解放,得着了自由,得着了幸福时,一切孩子都有了归宿有饭吃……” ④以一己的牺牲,换来千千万万人的自由,这是革命(文学)最具魅惑的语言。而当时的评论者对于这篇小说的解释,则进一步揭示了社会达尔文主义与乌托邦理想的结合,在1930年代初已经成为激进文化的通行思维:“是的,为了革命,为了工作,为了生活,是顾及不得那些育儿琐事的。为了大众的爱情,自然可以战胜这为婴儿的慈爱。同时我们可以晓得,革命的生涯,必须要有最大的艰苦性和永久性。小资产阶级的波浪般的疯狂的情绪,当然配说不上。”⑤
萧红写于1933年的《弃儿》,与谢冰莹稍不同,弃婴计划并非出自年轻的父亲,而是女主人公独自的决定;她早有此心,因而在医院里听凭孩子饥饿啼哭而一直拒绝哺乳。然而,当她将弃婴计划告诉男友时,他的欣喜和感激,与谢冰莹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立场并无两样。我无意苛求处于饥饿与困窘中的年轻父母,生存危机下的残忍选择,既是人的本能,更是社会的罪恶——悲剧的制造者,首先是社会的黑暗与不公。然而,对社会的批判,丝毫不能代替我们思考个人应负的责任。萧红为弃婴行为找到的比生存更具正当性的理由,仍然是“牺牲一个救出多数”——
当芹告诉蓓力孩子给人家抱去了的时候,她刚强的沉毅的眼睛把蓓力给怔住了,他只是安定地听着:“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丢掉一个小孩是有多数小孩要获救的目的达到了。现在当前的问题就是住院费。”
蓓力握紧芹的手,他想——芹是个时代的女人,真想得开,一定是我将来忠实的伙伴!他的血在沸腾。⑥
倘若从“民族国家寓言”的角度解读这些作品,新文化所包含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倾向,竟然成为民族国家建构的一种价值选择,“人”最终成为了民族国家借用的载体。当女性在“个人”与“民族”的功利期求下放逐母性,那么,失去母爱庇护的“弃儿”们,会否成为新的民族创伤的“寓言”?
作为一个心理上有“弃儿”创伤的作家,张爱玲成名以后,曾经以极其理性和宽容的态度思考“母爱”的问题,对母爱,作过极为通达的理解:
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种论调或者会被认为过于理智化,过于冷淡,总之,缺乏“人性”——其实倒是比较“人性”的,因为是对于兽性的善的标准表示不满。①
这个深刻的理论,是生活经验一点一滴教给张爱玲的。理性的母亲和理性的姑姑,就是最早的教员。她自己,因此成长为一个理性的人,以姑姑似的冷淡,对待她那瘦弱、卑怯的弟弟。她小说中那些善于算计的男女,大都因了这过分真实的人性而令人寒心,张爱玲因此长期给人自私冷漠的印象。近几年陆续发现和出版的她创作于1956至1976年之间的自传性长篇小说《雷峰塔》《易经》与《小团圆》,却以大量令人心酸的细节,反证了她对于“兽性的善的标准”——母爱——的渴望。正是母爱的缺失,造成张爱玲心灵终身不愈的创伤。
张爱玲四岁时,母亲因父亲的沉溺和堕落而负气出走。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很早就不在家里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但对母亲的爱,是她幼年生命中宝贵的秘密:“我一直是用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私语》)以致爱屋及乌,凡是母亲喜欢的,她都喜欢,包括色彩、英格兰、法兰西、老舍小说《二马》等;因为母亲喜欢弹钢琴,她就学了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钢琴。她记忆中幸福的顶点,是八岁那年母亲的归来。“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为了这满溢的幸福,小爱玲忍不住给天津的一个玩伴写了三页纸的信去炫耀(《私语》)。母亲的归来,不仅拯救了沉溺毒瘾的父亲,也使这个家庭充满阳光和希望。然而,这样的幸福没有能够持续下去,“我父亲把病治好之后,又反悔起来,不拿出生活费,要我母亲贴钱,想把她的钱逼光了,那时她要走也走不掉了”。(《私语》)母亲在与父亲发生更加严重的争吵后,再次出走,再没回来。父母离婚以后,张爱玲“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父亲家里的一切,鸦片、私塾先生、章回小说,“什么我都看不起”(《私语》)。相反,母亲及姑姑,代表着文明、现代,一切都是温暖而富于生趣的。正是因对母亲怀着罗曼蒂克的信任和爱,使她在遭父亲毒打和禁闭后,毅然出逃投奔母亲。直到与母亲和姑姑住到一起以后,她对母爱的期待,方才一点点幻灭。《私语》中写道:起初,问母亲要钱“是亲切有味的事”,“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当她终于明白,“看得出母亲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时,她在寄人篱下的孤独无助中,有时甚至绝望得想自杀。
《雷峰塔》《易经》和《小团圆》,用大量的篇幅详细描写母亲对她的伤害及母女的疏离。其实,这些受伤的体验中,也有青春期少女的偏执,以及母女长期疏离导致的隔膜。不过,弃儿的心理一旦形成,母亲任何哪怕正常的不满和指责,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深刻伤害。何况,在新女性母亲的天平中,她自己的自由,远远重过孩子的成长。人对幸福的体验,最初就是从护犊的母爱开始的。然而张爱玲对母爱的幸福体验只有短暂的一瞬;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她与弟弟,在孤独漫长的成长中,心灵的体验更多时候像无父无母的孤儿。②《私语》中的一段描写,读来令人心碎:
我逃到母亲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着来了,带了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说他不回去了。我母亲解释给他听她的经济力量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养费,因此无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边也哭了。后来他到底回去了,带着那双篮球鞋。
这个细节,在《雷峰塔》和《小团圆》中,也一再出现——反复作为一种修辞手段,是情之郁结不得不发所致。母亲的“理性”带给孩子的创伤,在张爱玲那里,是终生不愈的——后来,弟弟变成“劣迹”斑斑的问题少年,“逃学,忤逆,没志气”,受到亲友厌弃(《童言无忌·弟弟》)。《茉莉香片》中,张爱玲以弟弟为原型,塑造了一个因母亲早逝、被父亲继母虐待而心理变态的聂传庆;而在《雷峰塔》中,她干脆让怯懦堕落的弟弟,没等长大成人就染疾而亡。世上还有什么比母爱缺失所导致的人的畸零与毁灭,更令人痛心呢!冰心曾怀着慈悲,让母爱具有上帝那样超验和普度的力量,让世上失去母爱的畸零儿,回归正常的社会大家庭(《超人》)。然而,母爱是具体的,不是超验的,没有“兽性”的相濡以沫、亲抚亲爱,它便只是虚幻的彩虹,徒有美丽光影,而不能给予丝毫温暖。张爱玲的母亲,也曾经与一般的贤妻良母一样,拥有“兽性”的母爱。《私语》中,写母亲出洋前夕,“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的情形——
绿衣裙上面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波悲恸。①
年轻母亲的悲恸,分明是不忍抛下一双年幼的儿女;那时,她对自己的“出走”,因母爱而还有些许留恋和痛苦。《对照记》中张爱玲和弟弟两张被母亲着色的单人照片,一直被母亲珍藏,后来作为遗物留给了张爱玲,那其实就是母爱的见证。张爱玲晚年回忆起幼年看母亲为她照片涂色时的情形,还在为那安详、亲切的母爱氛围感动。②然而,这份母爱可惜太薄太轻,托不起孩子漫漫生命成长中无限的孤独、渴望与辛酸。没有自我牺牲的母爱,人就得不到马斯洛所说的生存层面的“安全需要”以及“爱与归宿”的需要。缺乏母爱的成长,使张爱玲最终在理性上认同了“人性”的母亲,但心理的创伤,却跟随了她一生,使之成为一个“古怪的女孩”(《天才梦》),除了天才,一无所有。
张爱玲的《雷峰塔》《易经》和《小团圆》,某个角度看,可视为继续和反思巴金关于“家”的叙事。小说中的琵琶/九莉,作为新女性母亲的弃儿,替《寒夜》中未能发声的小宣,写出了内心的伤感——“家”破碎以后,被母爱遗弃的孩子,如何在孤独中扭曲地成长。同时,两位母亲,巴金笔下的曾树生,与张爱玲笔下的露/蕊秋,尽管作品是从完全不同的视角进入,隐含作者的评价也很不相同,然而,作为坚持“出走”的母亲,她们难以逃脱一个共同的指摘——当个性自由创造出新时代的孤独者(弃儿)与病态儿时,新女性舍身奋斗成为娜拉,结果却将自己的孩子留在了感情的荒漠。被“娜拉”抛弃的孩子们,能否成长为娜拉所追求的“我自己”呢?
冰心曾说,“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③当女性的解放,被预设为“使所有的女子都须走一条相同的路”,甚至是“以任何外界的势力,来越俎代庖,替所有女子择定一条相同的路”时,④“娜拉”的出走,造就一代“弃儿”。1930年代中后期,舆论界出现“新贤妻良母主义”的倡议并引发讨论时,有人提出“贤妻良母”的问题,必须与“贤夫良父”一道,作为社会的公共问题谋求解决。⑤这场讨论,尽管在抗战危局纷扰和左翼阵营的激烈批判中黯然退场,但其实触及了“解放”话题长期以来的某种父权盲区,今天仍有讨论的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