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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 Vol. 48 Issue (5): 21-27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5.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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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杨联芬. “娜拉”走后:弃儿创伤与解放的误区[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 48(5): 21-27.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5.002.
YANG Lian-fen. After "Nora Left Home": The Trauma of Abandoned Children and Misunderstandings of Emancipation[J].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2016, 48(5): 21-27. DOI: 10.16382/j.cnki.1000-5579.2016.05.002.

基金项目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研究品牌计划基础研究项目(14XNI011)和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5WYA016)的阶段性成果
“娜拉”走后:弃儿创伤与解放的误区
杨联芬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摘要:“贤母良妻主义”在清末民初曾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女子教育合法化,但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遭到否定,“娜拉出走”成为五四以后女性主体确立的神话。“贤母良妻主义”在新文化运动中被放逐以后,“弃儿”成为女性解放过程中一个普遍的现象;弃儿创伤,则以隐性的书写,成为某种现代“寓言”,昭示了中国女性“解放”思路中的父权无意识。
关键词贤母良妻主义    个人主义    女性解放    弃儿创伤    
After "Nora Left Home": The Trauma of Abandoned Children and Misunderstandings of Emancipation
YANG Lian-fen
Abstract: Although it had once vigorously promoted the legalization of Chinese women's educatio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year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doctrine of "good wife and devoted mother" was denied in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Nora left home" became the myth of the establishment of female subjectivity after the May 4th Movement. After the rejection of the doctrine of "good wife and devoted mother" in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abandoned children" became a common phenomenon in the emancipation of women. Meanwhile, the trauma of abandoned children, via obscure writings, became a certain modern "fable", revealing the unconsciousness of father power in the emancipation of Chinese women.
Keywords: the doctrine of "good wife and devoted mother"    individualism    the emancipation of women    the trauma of abandoned children    

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之时,“现代思潮正倾向于两个相反的方向,一方面把人类社会生活拓展到全世界,他方面又把社会生活收缩成个人生活。前者是世界主义(Internationalism),后者叫做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两个潮流,互相激荡,互相融会,便孕育成将来社会的新生活。”在世界主义与个人主义两个维度中,传统家族制度,都是阻碍文明进步的。五四时期有大量文章批判家族主义,指出以家族为单位的宗法制结构,一方面使社会一盘散沙,另一方面在家族内部建立起一种主从关系的等级制度,其父权制本质,与现代民主生活格格不入;家族制度“蔑视个人人格”,“阻碍个人自由”,并养成团体内部个体的依赖心,“是不自然的男性支配的产物”,“是束缚及压制女性的人间地狱”。与此相应,新文学作品将批判家族主义作为重要的主题——从五四“问题小说”和浪漫抒情小说,到巴金长篇小说《家》及路翎《财主底儿女们》,我们看到,控诉家族罪恶,激励青年叛逆与出走,一直贯穿了新文学创作的始终,成为现代文学中最富浪漫色彩的一种叙事。

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在传统大家庭随家族主义式微而解体的历史过程中,清末民初曾经作为“女权”议题的“贤母良妻主义”,迅速成为被否定的对象;女性的理想形象,也由清末民初具有现代色彩的“贤母良妻”,转换为“超于贤母良妻”的新女性。当“娜拉出走”在五四以后成为女性主体确立的神话时,女性角色与地位的激进转换,隐藏着哪些潜在的危机?“解放”的叙事,如何因此而扑朔迷离?

晚清从日本引进的“贤母良妻”一词,源自儒家经典,因而保留了儒家关于女性道德之慈淑、贞顺、谦卑等核心元素,但更包含了传统儒学所没有的日本近代国家主义精神,如“奉公”“胸怀国家的观念”“具备科学的素质”等。更重要的是,做“贤母良妻”的前提是女子须接受完整的现代学校教育,具有公共意识与国家观念。因此,从日本“词侨归国”的“贤母良妻”,已是一个比传统儒教论述中的“贤母”“贤妇”等都更具现代性的概念。这使“贤母良妻主义”在晚清民初发展女子教育时,有力地阻击了社会保守势力对女学的诟病,成为中国女子教育合法化的重要保障。至五四运动前夕,“贤母良妻主义”在各级国立女校,一直都作为教育宗旨。然而,这个原本调和了“传统”与“现代”的有关女性角色与地位的“新概念”,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后,很快便被更激进的观念所否定。

1918年,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胡适,应邀到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做演讲,他以美国妇女为榜样,介绍了新兴的“新妇女”,并向中国女学生们提出了一种“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他说:“美国的妇女,无论在何等境遇,无论做何等事业,无论已嫁未嫁,大概都存一个‘自立’的心。别国的妇女大概以‘良妻贤母’为目的,美国的妇女大概以‘自立’为目的。自立的意义,只是要发展个人的才性,可以不倚赖别人,自己能独立生活,自己能替社会做事。” 对什么是“超于良妻贤母”的新女性,他以自身的经历描绘了一位美国女子。那位美国女子,从外形到精神,都具有一种男性化的特征,这也是被反对女权运动者称为“第三性化”的特征。胡适推崇美国妇女的,正是她们身上这种“男性特征”,即特立独行的气质。有趣的是,在此四年前,尚在康奈尔大学留学的胡适,对于中美妇女的评价,眼光完全不是这样。

查胡适日记,1914年1月4日,他感叹“吾国女子所处地位,实高于西方女子”,原因竟然是,中国女子看重名节,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不必毫无廉耻地周旋于社交场中,“仆仆焉自求其偶”。在西方,女子“长成即以求偶为事,父母乃令悉音乐,娴舞蹈,然后令出而与男子周旋”。形象不美或行止木讷的女子,因不能取悦于人,结婚遂成为问题。他认为这是“堕女子之人格”,是“西方婚姻自由之罪也”。同年1月27日,他记载自己向美国友人“演说吾国婚制”,仍然大谈“吾国旧婚制实能尊重女子之人格”,“女子不必自己向择偶市场求炫卖,亦不必求工媚人悦人之术”。但四年之后在北京女子师范发表这篇演讲时,观念判若两人,个中缘由,与几年来他同美国新女性韦莲司的相处与交流关系甚大。

1914年下半年,胡适与韦莲司相识,并逐渐成为密友。韦莲司“极能思想,读书甚多,高洁几近狂狷”,给予胡适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于女性的经验。二人几年间的深度交往与思想碰撞,导致胡适的女性观及两性道德观发生巨大变化。对此,他这样陈述:

吾自识吾友韦女士以来,生平对于女子之见解为之大变,对于男女交际之关系亦为之大变。女子教育,吾向所深信者也。惟昔所注意,乃在为国人造良妻贤母以为家庭教育之预备,今始知女子教育之最上目的乃在造成一种能自由能独立的女子。国有能自由独立之女子,然后可以增进其国人之道德,高尚其人格。

胡适在女高师演讲中描述的“言论非常激烈,行为往往趋于极端,不信宗教,不依礼法,却又思想极高,道德极高”的美国“新妇女”,大约与他通过韦莲司对美国新女性的了解有关。这使他对中国女性也怀着这样的期待:“我们中国的姊妹们若能把这种‘自立’的精神来补助我们的‘良妻贤母’观念,定可使中国女界有一点‘新鲜空气’,定可使中国产出一些真能‘自立’的女子……渐渐造成中国无数‘自立’的男女,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堂堂地一个‘人’,有该尽的义务,有可做的事业。”

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崇两性“人格”的平等,因而对贤母良妻主义不能容忍。叶绍钧指责当时的女子教育:“‘良母贤妻’又是女子的大教训。近时开了女学校,至标这四字做施教的主旨,这岂不是说,女子只应做某某的妻、某某的母,除了以外,没有别的可做了。母为什么要良?因为要抚养成男子的儿女。妻为什么要贤?因为要帮助着男子立家业。试问一个人活在世间,单单对于个人有关系,这种人生,不是同‘阿黑’‘阿黄’一样的没有价值么?”“女子被人把‘母’‘妻’两字笼罩住,就轻轻把人格取消了。” 胡适、罗家伦翻译易卜生《娜拉》后,这部剧被五四新文化人誉为“世界妇女的经典”,因为它指出了从来妇女的命运,只是“供男子的玩弄,最好的也不过是‘夫唱妇随’,逃不出‘良妻贤母’的范围,忘却了人类应尽的责任,和应享的权利”;而欧美女权运动的实践和意义,“无非因为有觉悟的妇女,不能再安于从前‘非人类的生活’,要求‘人权之回复’,和‘人格之独立’。所以妇女问题,当然就是‘人的问题’。”

在“人”的观念上提倡女权,成为五四新文化女性问题的基本论述。“养成女子完全之人格”,取代贤母良妻主义,成为女子教育的新宗旨。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这批人文主义者,利用其在大学讲堂和报刊媒介的权力,以个人主义促进了女性主义。1919年,罗家伦在刚创办不久的《新潮》发表论文《妇女解放》,指出“中国女子精神上最重要的解放,就是打破良妻贤母的教育,而换以一种‘人’的教育”。他指责“中国办女学的人到现在却开口还只是谈良妻贤母主义,并不愿女子做独立的人”,认为那是一种“奴隶教育”。罗家伦考察了美国的女子教育与女子就业现状,提出女子教育的改革应从两个方面入手:“(1)超于良妻贤母的教育,(2)男女共同的教育。” 后来的历史,果然照这两个方向运行。

鲁迅的《伤逝》,打破了新女性做“新贤妻”的小家庭梦想;而《幸福的家庭》中,“良母”消失。当新文学进入个性主义的纪年后,“贤妻良母”的叙事,显然难以进行下去。1931年,丁玲曾经为她的母亲写长篇小说《母亲》,其母余曼贞,正是一个晚清民初因受教育而脱颖而出的“贤母良妻”。她在丈夫去世后,带着一双儿女辗转求学,尔后自己办学。但这部小说最后没有完成,而母亲这位“贤母良妻”式的晚清新女性,在20世纪30、40年代“娜拉革命”的最新主题下,显得有些“过时”——或许,这是丁玲这部小说未能继续写完的潜在原因?茅盾、巴金、老舍,都有对其贤明慈母表达敬爱的文字,但在他们的虚构性作品(小说)中,贤母良妻的角色,却不再具有典范性——巴金《家》中的瑞珏,老舍《离婚》中的张大嫂、《四世同堂》中的韵梅、《正红旗下》的大姐等,她们的母性,被作家与愚昧、顺从的奴性放在一起善意讽刺后,不再具有任何理想性。除了冰心,现代作家笔下,很少出现值得赞美的母亲形象。

而露骨表现新文学对“贤妻良母”批判态度的,有叶绍钧。叶写于1928年的长篇小说《倪焕之》,在小说前半段,当怀抱教育理想的男主人公倪焕之与其爱慕已久、志同道合的新女性金佩章结合后,他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满意极了。但小说后半段,当金佩章因怀孕、生育而离开教师岗位,回到家中一心一意哺育孩子、料理家务时,夫妻关系变得疏离。自从妻子怀孕,倪焕之的所有感觉,就都变成了消极和负面的:他对她的牺牲感到惋惜,对她退回小家庭做贤妻良母,深感“不值”。最后“他得到一个结论:他现在有了一个妻子,但失去了一个恋人,一个同志!幻灭的悲凉网住他的心……” 后来,他竟像老托尔斯泰似地以离家出走,表明其对庸俗现实和家庭的否定。倪焕之的死亡,固然与其教育实践的受挫和大革命的失败有关,但更与他对爱人和小家庭的失望与疏离直接相关。最后,金佩章带着忏悔之心,丢下孩子只身来到丈夫死亡的上海,矢志继承丈夫意志投身社会运动,不再回家——没有什么比这概念化的尾声,更能生动地表明作者及其绝大多数新文学同道们,对于知识女性做贤妻良母的完全否定的态度。

当“娜拉出走”乃至“娜拉革命”,成为新时代女性主体确立的神话时,“贤妻良母”便不可挽回地走向被放逐的命运,成为“过去”和“传统”的幽黯象征。巴金《寒夜》中的两位女主角,汪文宣的母亲和妻子,不但显示了传统贤母良妻与现代新女性无法兼容的现实,而且象征着中国文化的断裂——传统与现代之间,已经没有修复与调和的可能。巴金在《寒夜》中,一如既往将“家”作为文化的隐喻来叙述,只是,这已经不是四世同堂的宗法制大家庭,而是现代都市夫妻小家庭。汪文宣与妻子曾树生,曾经是充满理想、志同道合的大学生,他们是五四的产儿,鄙弃世俗,自由恋爱而同居,不屑于世俗的结婚仪式与结婚契约。这种恋爱同居式的婚姻,在五四以后成为新知识阶层信仰与身份的象征。然而,这种同居式婚姻,成了婆熄矛盾的由头。汪母曾是大家闺秀,读过四书五经,或者还念过清末刚刚开设的女子学堂,属于她那代女性中受过良好教育的“贤母良妻”。因为战争,她屈居于儿子的小家庭中,过着忍辱负重的生活。在与儿子一家相处的艰难日子里,汪母所为,也体现了传统贤母的特征,过着实际的老妈子生活。她竭尽全力照顾儿孙,含辛茹苦,任劳任怨。最初,在儿子儿媳发生争吵时,她通常躲进自己的小屋,一声不吭,这体现了她的涵养。后来,当她对儿子可怜巴巴祈求儿媳回家的“没出息”样儿感到失望和恼怒时,她作为旧式母亲的狭隘和作为婆婆的刻薄,才放肆表现出来。曾树生,不但年轻、漂亮、健康,而且经济独立,生活也独立。“他们中间只有同居关系,他们不曾正式结过婚。当初他反对举行结婚仪式,……她始终有完全的自由。”(第四章)曾树生为挣得较高的薪金,过舒适的生活,宁愿在银行当“花瓶”。下班以后,常有应酬,经常因跳舞而深夜才归。汪母对她鄙夷而怨忿,婆媳二人终日战火不熄。汪母与曾树生属于两个时代的女人,秉持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汪母对儿媳的新派行为煞是看不入眼,她说自己宁肯饿死或者做老妈子,也不会去当花瓶;况且,还有银行那位年轻的陈主任,隔三差五差人给她把“情书”(汪母语)送上门。曾树生深知婆婆的偏见与嫉恨,却偏要故意说她最不爱听的话刺激她。汪文宣既爱妻子,又爱母亲,夹在母亲与妻子间痛苦呻吟。但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妻子的存在显然更重要——当她回家,无论多么像一个过客而不是主妇,他都会因这短暂的相聚,享受恩惠一般感激而安宁;而她的每一次负气离家,都使他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妻子离去,家不复完整。汪文宣经常凄凉地叹道:“家,我有一个怎样的家啊!”(第五章)那么,他们的孩子汪小宣,又该如何感受呢?在《寒夜》中,儿子小宣像个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过几次。由于曾树生的固执,他被送进昂贵的私立学校,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然而,这个神情黯然的沉默男孩,无论出现或是不在场,都令人感到心疼。曾树生作为母亲,对儿子并没有什么感情,经常觉得“他好像不是我的儿子”,以致她的男朋友陈主任,知道她“有一个丈夫和丈夫的母亲”,并“知道她丈夫多病,她又跟那个母亲合不来,他也知道她不大喜欢这个家”,却并“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第十五章)。相应地,孩子也并不依恋她,与她相当疏远。她对孩子的尽责,仅仅是拿钱送他进贵族学校。至于这种家境贫寒的孩子,穿着祖母改过的旧衣裳,在那些纨绔子弟成群的同学当中,有没有受过委屈,是否会感到孤独,却是这位母亲从不关心也不想过问的。“贫血,老成,冷静,在他身上似乎不曾有过青春。他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但是他已经衰老了。”(第二十章)他偶尔回答祖母的询问,告诉功课吃紧,足以表明他的学校生活一点也不快乐。这样一个沉默寡欢、过早成熟的孩子形象,凡有母爱的女人,无不感到心酸。但曾树生的情感世界中,仿佛没有“母爱”这一维。当婆婆指责她不关心孩子时,她认为花巨资送孩子进了好学校,她的责任就尽到了——“小宣有学校照顾他”(第十二章),这是她的口头禅。汪文宣自己,则因无力养家,灵魂早已被自卑压得萎缩。作者并没有指责曾树生的意思,但通过这位新女性,我们看到了五四以来崇尚个人、轻视家庭、否定贤妻良母的新文化所存在的一个致命缺憾。

娜拉出走以后,被弃的孩子们,将如何成长呢?

弃儿的主题,在激进的左翼文学中,一再出现,而这不过是革命现实中屡见不鲜的残酷景象的偶然记载。谢冰莹与萧红,都写过以“弃儿”为主题的小说。无论是否可以当作作者的自传来读,弃儿的故事,都发生在一种极其相似的境遇中——年轻的父母,因为生活困窘,为救出自己而抛弃孩子。谢冰莹1932年完成的《抛弃》,写“一对革命爱侣,因为生活艰苦,所以将自己的爱的结晶品——产儿——一生下来就抛弃了”。这篇小说以绝大部分篇幅,渲染和描写革命情侣不得不抛弃孩子的缘由,以及女主人公内心的搏斗。最终,丈夫(同居男友)用革命的大道理,说服了女主人公,使她战胜了母爱:“你要救孩子吗?……为什么不救大人,不救自己,不救千千万万勇敢的战士?不从根本着手,努力革命,以期我们的世界早早实现?……”“你想怎能因一个孩子而妨碍到我们整个的事业,你爱她,就在现在创造我们的社会,等到我们的社会成功了,一切穷人都得到了解放,得着了自由,得着了幸福时,一切孩子都有了归宿有饭吃……” 以一己的牺牲,换来千千万万人的自由,这是革命(文学)最具魅惑的语言。而当时的评论者对于这篇小说的解释,则进一步揭示了社会达尔文主义与乌托邦理想的结合,在1930年代初已经成为激进文化的通行思维:“是的,为了革命,为了工作,为了生活,是顾及不得那些育儿琐事的。为了大众的爱情,自然可以战胜这为婴儿的慈爱。同时我们可以晓得,革命的生涯,必须要有最大的艰苦性和永久性。小资产阶级的波浪般的疯狂的情绪,当然配说不上。”

萧红写于1933年的《弃儿》,与谢冰莹稍不同,弃婴计划并非出自年轻的父亲,而是女主人公独自的决定;她早有此心,因而在医院里听凭孩子饥饿啼哭而一直拒绝哺乳。然而,当她将弃婴计划告诉男友时,他的欣喜和感激,与谢冰莹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立场并无两样。我无意苛求处于饥饿与困窘中的年轻父母,生存危机下的残忍选择,既是人的本能,更是社会的罪恶——悲剧的制造者,首先是社会的黑暗与不公。然而,对社会的批判,丝毫不能代替我们思考个人应负的责任。萧红为弃婴行为找到的比生存更具正当性的理由,仍然是“牺牲一个救出多数”——

当芹告诉蓓力孩子给人家抱去了的时候,她刚强的沉毅的眼睛把蓓力给怔住了,他只是安定地听着:“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丢掉一个小孩是有多数小孩要获救的目的达到了。现在当前的问题就是住院费。”

蓓力握紧芹的手,他想——芹是个时代的女人,真想得开,一定是我将来忠实的伙伴!他的血在沸腾。

倘若从“民族国家寓言”的角度解读这些作品,新文化所包含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倾向,竟然成为民族国家建构的一种价值选择,“人”最终成为了民族国家借用的载体。当女性在“个人”与“民族”的功利期求下放逐母性,那么,失去母爱庇护的“弃儿”们,会否成为新的民族创伤的“寓言”?

作为一个心理上有“弃儿”创伤的作家,张爱玲成名以后,曾经以极其理性和宽容的态度思考“母爱”的问题,对母爱,作过极为通达的理解:

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种论调或者会被认为过于理智化,过于冷淡,总之,缺乏“人性”——其实倒是比较“人性”的,因为是对于兽性的善的标准表示不满。

这个深刻的理论,是生活经验一点一滴教给张爱玲的。理性的母亲和理性的姑姑,就是最早的教员。她自己,因此成长为一个理性的人,以姑姑似的冷淡,对待她那瘦弱、卑怯的弟弟。她小说中那些善于算计的男女,大都因了这过分真实的人性而令人寒心,张爱玲因此长期给人自私冷漠的印象。近几年陆续发现和出版的她创作于1956至1976年之间的自传性长篇小说《雷峰塔》《易经》与《小团圆》,却以大量令人心酸的细节,反证了她对于“兽性的善的标准”——母爱——的渴望。正是母爱的缺失,造成张爱玲心灵终身不愈的创伤。

张爱玲四岁时,母亲因父亲的沉溺和堕落而负气出走。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很早就不在家里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但对母亲的爱,是她幼年生命中宝贵的秘密:“我一直是用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私语》)以致爱屋及乌,凡是母亲喜欢的,她都喜欢,包括色彩、英格兰、法兰西、老舍小说《二马》等;因为母亲喜欢弹钢琴,她就学了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钢琴。她记忆中幸福的顶点,是八岁那年母亲的归来。“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为了这满溢的幸福,小爱玲忍不住给天津的一个玩伴写了三页纸的信去炫耀(《私语》)。母亲的归来,不仅拯救了沉溺毒瘾的父亲,也使这个家庭充满阳光和希望。然而,这样的幸福没有能够持续下去,“我父亲把病治好之后,又反悔起来,不拿出生活费,要我母亲贴钱,想把她的钱逼光了,那时她要走也走不掉了”。(《私语》)母亲在与父亲发生更加严重的争吵后,再次出走,再没回来。父母离婚以后,张爱玲“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父亲家里的一切,鸦片、私塾先生、章回小说,“什么我都看不起”(《私语》)。相反,母亲及姑姑,代表着文明、现代,一切都是温暖而富于生趣的。正是因对母亲怀着罗曼蒂克的信任和爱,使她在遭父亲毒打和禁闭后,毅然出逃投奔母亲。直到与母亲和姑姑住到一起以后,她对母爱的期待,方才一点点幻灭。《私语》中写道:起初,问母亲要钱“是亲切有味的事”,“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当她终于明白,“看得出母亲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时,她在寄人篱下的孤独无助中,有时甚至绝望得想自杀。

《雷峰塔》《易经》和《小团圆》,用大量的篇幅详细描写母亲对她的伤害及母女的疏离。其实,这些受伤的体验中,也有青春期少女的偏执,以及母女长期疏离导致的隔膜。不过,弃儿的心理一旦形成,母亲任何哪怕正常的不满和指责,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深刻伤害。何况,在新女性母亲的天平中,她自己的自由,远远重过孩子的成长。人对幸福的体验,最初就是从护犊的母爱开始的。然而张爱玲对母爱的幸福体验只有短暂的一瞬;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她与弟弟,在孤独漫长的成长中,心灵的体验更多时候像无父无母的孤儿。《私语》中的一段描写,读来令人心碎:

我逃到母亲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着来了,带了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说他不回去了。我母亲解释给他听她的经济力量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养费,因此无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边也哭了。后来他到底回去了,带着那双篮球鞋。

这个细节,在《雷峰塔》和《小团圆》中,也一再出现——反复作为一种修辞手段,是情之郁结不得不发所致。母亲的“理性”带给孩子的创伤,在张爱玲那里,是终生不愈的——后来,弟弟变成“劣迹”斑斑的问题少年,“逃学,忤逆,没志气”,受到亲友厌弃(《童言无忌·弟弟》)。《茉莉香片》中,张爱玲以弟弟为原型,塑造了一个因母亲早逝、被父亲继母虐待而心理变态的聂传庆;而在《雷峰塔》中,她干脆让怯懦堕落的弟弟,没等长大成人就染疾而亡。世上还有什么比母爱缺失所导致的人的畸零与毁灭,更令人痛心呢!冰心曾怀着慈悲,让母爱具有上帝那样超验和普度的力量,让世上失去母爱的畸零儿,回归正常的社会大家庭(《超人》)。然而,母爱是具体的,不是超验的,没有“兽性”的相濡以沫、亲抚亲爱,它便只是虚幻的彩虹,徒有美丽光影,而不能给予丝毫温暖。张爱玲的母亲,也曾经与一般的贤妻良母一样,拥有“兽性”的母爱。《私语》中,写母亲出洋前夕,“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的情形——

绿衣裙上面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波悲恸。

年轻母亲的悲恸,分明是不忍抛下一双年幼的儿女;那时,她对自己的“出走”,因母爱而还有些许留恋和痛苦。《对照记》中张爱玲和弟弟两张被母亲着色的单人照片,一直被母亲珍藏,后来作为遗物留给了张爱玲,那其实就是母爱的见证。张爱玲晚年回忆起幼年看母亲为她照片涂色时的情形,还在为那安详、亲切的母爱氛围感动。然而,这份母爱可惜太薄太轻,托不起孩子漫漫生命成长中无限的孤独、渴望与辛酸。没有自我牺牲的母爱,人就得不到马斯洛所说的生存层面的“安全需要”以及“爱与归宿”的需要。缺乏母爱的成长,使张爱玲最终在理性上认同了“人性”的母亲,但心理的创伤,却跟随了她一生,使之成为一个“古怪的女孩”(《天才梦》),除了天才,一无所有。

张爱玲的《雷峰塔》《易经》和《小团圆》,某个角度看,可视为继续和反思巴金关于“家”的叙事。小说中的琵琶/九莉,作为新女性母亲的弃儿,替《寒夜》中未能发声的小宣,写出了内心的伤感——“家”破碎以后,被母爱遗弃的孩子,如何在孤独中扭曲地成长。同时,两位母亲,巴金笔下的曾树生,与张爱玲笔下的露/蕊秋,尽管作品是从完全不同的视角进入,隐含作者的评价也很不相同,然而,作为坚持“出走”的母亲,她们难以逃脱一个共同的指摘——当个性自由创造出新时代的孤独者(弃儿)与病态儿时,新女性舍身奋斗成为娜拉,结果却将自己的孩子留在了感情的荒漠。被“娜拉”抛弃的孩子们,能否成长为娜拉所追求的“我自己”呢?

冰心曾说,“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当女性的解放,被预设为“使所有的女子都须走一条相同的路”,甚至是“以任何外界的势力,来越俎代庖,替所有女子择定一条相同的路”时,“娜拉”的出走,造就一代“弃儿”。1930年代中后期,舆论界出现“新贤妻良母主义”的倡议并引发讨论时,有人提出“贤妻良母”的问题,必须与“贤夫良父”一道,作为社会的公共问题谋求解决。这场讨论,尽管在抗战危局纷扰和左翼阵营的激烈批判中黯然退场,但其实触及了“解放”话题长期以来的某种父权盲区,今天仍有讨论的价值。

黄石:《组合的家庭》,《妇女杂志》9卷12号,1923年,第22页;
参见陈顾远:《家族制度底批评》,《家庭研究》1卷1期;易家钺:《中国的家庭问题》,《家庭研究》1卷2期;黄石:《组合的家庭》,《妇女杂志》9卷12号。
瑟庐(章锡琛):《家庭革新论》,《妇女杂志》9卷9号,“家庭革新”专号,1923年9月,第4页。
黄石:《组合的家庭》,《妇女杂志》9卷12号,1923年,第21页。
陈东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指出:“‘贤母良妻’这个名词,是清末从东洋输入的。”这个复合词最初在晚清出现时,作“贤母良妻”;民初有“良母贤妻”或“良妻贤母”;1920年代中后期,第四种词序的“贤妻良母”出现,并在1930年代以后成为最通行的一种,沿用至今。陈姃湲考证,前三种主要在日文和韩文中使用,第四种则是“现代中文”的用法(《简介近代亚洲的“贤妻良母”思想》,《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2002年第10期)。
参见李卓:《近代日本女性观:良妻贤母论辨析》,《日本学刊》2000年第4期。
1907年,清廷颁布《学部奏定女子小学堂章程》和《学部奏定学子师范学堂章程》,女子教育自此走上正轨。
在办学章程中,官办女学普遍比一般民办女学更明确将培养贤母良妻作为教育宗旨。
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2,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90—491页。
胡适:《美国的妇人——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讲演》,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2,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90页。
[日]山川菊荣:《女性解放与男性化之杞忧》,瑟庐(章锡琛)译,《妇女杂志》6卷6号、7号,1920年6月、7月。
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1,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13页;
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1,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23页。
韦莲司是康奈尔大学地质系教授Edith Clifford Williams的女儿,胡适在康奈尔大学期间,是教授家常客。胡适1914年开始与她通信,二人后来交往颇深,成为终身知己。胡适经常在日记中记述韦莲司的观点,赞叹有加,并承认自己思想受其影响甚大。参见周质平:《胡适与韦莲司:深情五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周质平:《胡适与韦莲司:深情五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页。
1915年2月3日胡适在日记中摘录了韦莲司来信中关于男女交际的观点。韦莲司认为男女的交际,完全可以超越性关系而升华,不必在意礼法。胡适赞日记中称她“思想不凡”“超然尘表”(《胡适日记全编》2,第32—34页)。在《美国的妇人》中,胡适又不提名地将韦莲司的做派行为作为新女性例子来讲述:“这位女士是一个有名的大学教授的女儿,学问很好,……只穿极朴素的衣裳,披着一头短发,离了家乡,去纽约专学美术……”(《胡适文集》2,第498页)
胡适:《美国的妇人》,《胡适文集》2,第501—502页。
叶绍钧:《女子人格问题》,《新潮》1卷2号,1919年。
曾琦:《妇女问题与现代社会》,《妇女杂志》8卷1号,1922年8月。
蔡元培:《在爱国女校之演说》,原载《东方杂志》14卷1号,见《蔡元培全集》第三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15页。
罗家伦:《妇女解放》,《新潮》2卷1号。胡适在《美国的妇人》中分析,美国女性独立精神的养成,“全靠教育”,尤其是从小学至大学的“男女共同教育”制度。新文化运动的成效之一,便是大学男女同校的实现。
1933年丁玲被国民党绑架后,人们一度以为她已被害,其未完成的手稿《母亲》,被当作她的“遗稿”出版;这部未完成的小说,不到原计划的三分之一。参见《文艺月报》1卷2号《女作家丁玲遗著〈母亲〉〈夜会〉出版》。另见王增如、李向东:《丁玲年谱长编》上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1—82页;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上册,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第87页。
叶绍钧:《倪焕之》,上海:开明书店,1949年,第176页。省略号为引者加。
1920年代,新文化报刊媒介经常有否定契约式婚姻、主张恋爱同居的文章,而不经法律手续的同居式婚姻,在新知识群体及革命阵营中,比较普遍。
河村昌子在《民国时期的女子教育状况与巴金的〈寒夜〉》一文中,通过《寒夜》情节所提供的内容考证,认为汪母除了上过私塾,还可能上过清末刚刚开办的女子学堂。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2期。
在张凌江论文《扭曲的母神——现代女作家“拒绝母职”的革命书写探微》中有更多作品例证。该文收入乔以钢等:《中国现代文学文化现象与性别》,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
现代革命史上,女性生下孩子后把孩子送人,是极为常见的现象。1926年参加革命的曾志,在二三十年代先后生下三个儿子,两个送人,一个被组织卖给富人解决经费问题。晚年曾志在回忆录中反省道:“可怜三个儿子,为了革命事业,或是卖人或是送人,没有感受过多少母爱……”“当时我总认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应该一心扑在工作上,不该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带孩子。现在看来这种思想确实太偏激了。”见曾志:《百战归来认此身:曾志回忆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139、120页。
丽倩:《评冰莹〈前路〉》,《女子月刊》1卷6期,1933年8月,第102页;
冰莹:《前路》,上海,光明书局,1932年,第66页。省略号为引者加。
丽倩:《评冰莹〈前路〉》,《女子月刊》1卷6期,1933年8月,第102—103页。
萧红:《弃儿》,秦弓编注:《大家小集·萧红集》,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第14页。
张爱玲:《流言》,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03页。
周芬伶采访张爱玲表兄妹时,他们告诉她:张和弟弟“从小就孤僻内向,两个人个性很像,见了人都退缩,张子静尤其严重……”见周芬伶:《艳异:张爱玲与中国文学》,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年,第29页。
张爱玲:《流言》,第110页。
张爱玲:《对照记》,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4页。
男士(冰心):《关于女人·后记》,上海:开明书店,1947年。
陈衡哲:《妇女问题的根本谈》,写于1944年4月,陈衡哲:《衡哲散文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135页。
蜀龙:《新贤良主义的基本概念》,《妇女共鸣》4卷11期,19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