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2013年第4期刊出的《山东龙口市东梧桐晋墓发掘简报》(以下简称《发掘简报》),介绍了2007年在龙口市芦头镇东梧桐村北发掘的四座晋墓。四墓排列整齐,西晋墓 (M6、M7) 和东晋墓 (M1、M2) 各两座,方向、结构大体一致,《发掘简报》推定为家族墓地。①墓葬出土砖陶铭文多种,特别是两座东晋墓M1、M2出土砖铭,对于理解东晋、后燕对立时期东莱郡乃至青齐地区的政治社会进程,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这一点《发掘简报》已经指出。但限于体例,有些问题尚未触及,或虽有触及而未深论。本文打算以这些砖铭为线索,对东晋、后燕对立时期的青齐情势稍作考察。②
一据《发掘简报》介绍,M1出土铭文砖有两种类型,一种模印于墓砖侧面和端面,一种刻划于墓砖侧面。M2仅见与M1相同的模印砖。据铭文可知,模印砖造于四月二日,刻划砖日期是四月四日,时间要晚两天。此外,两墓所出陶器上也有少量刻划文字。
下面,据《发掘简报》刊出的照片,释文如下:
1晋假建威将军东太守 (M1,墓砖,刻划)
2泰元廿年四月二日王康 (M1、M2,墓砖,模印)
3泰元廿年四月四日东莱郡㡉县 (M1,墓砖,刻划)
4晋时造 (M1、M2,墓砖,模印)
5太元十一年七月廿五日造 (M1,陶盖盒,刻划)
6吉日 (M2,陶盖盒,刻划)
砖铭1中的“假”、“太守”三字,《发掘报告》漏释。铭文中的泰 (太) 元年号,《发掘报告》已有考释,当为晋孝武帝太元年号。此点应无疑问。
墓葬出土地——龙口市芦头镇东梧桐村,两晋时代为东莱郡㡉(惤) 县地。砖铭3中的“东莱郡㡉县”亦是证据。而据砖铭1,可知M1墓主生前任职为“晋假建威将军东太守”。“东太守”不可解,“东”下当有漏字。砖铭3中的“日”字原来也是漏刻,后又以小字补刻在旁。但据现有图版,“东”、“太“二字旁边看不出来有补刻。
“东”下所漏为何字?换言之,M1墓主所任为何郡太守?是墓葬所在的东莱郡,还是临近的东莞郡、东牟郡,或者其他?①讨论线索之一,仍是墓主的假署官号。据《通典·晋官品》,建威将军为四威将军之一,第四品。②该将军号常与刺史、太守、内史等双授,如周玘曾任行建威将军、吴兴太守,刘波曾任建威将军、淮南内史,蔡豹曾任建威将军、徐州刺史。③M1墓主建威将军号与郡太守双授,符合一般任官习惯。
官号中的“假”,则显示墓主的任职并非正式任用。西晋永嘉之乱以后,往往假署拥有地方实力者官职,如《晋书》卷六三《邵续传》:
时天下渐乱,续去县还家,纠合亡命,得数百人。王浚假续绥集将军、乐陵太守,屯厌次,以续子乂为督护。续绥怀流散,多归附之。
邵续从王浚处获得官号是“假绥集将军、乐陵太守”。邵续死后,其侄邵存又被朝廷“假”为“扬武将军、武邑太守”。④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再如广平游纶、张豺“拥众数万,受王浚假署,保据苑乡”⑤;平阳人李洪“有众数千,垒于舞阳,苟晞假洪雍州刺史”;⑥高平金乡人郗鉴,“元帝初镇江左,承制假鉴龙骧将军、兖州刺史,镇邹山”。⑦这些假署官号的任命者,是永嘉之乱后分据一方的司马睿、王浚、苟晞等人。由他们授予地方实力者的假署官号,是动荡局势中的权宜做法。⑧
东莱郡临近的长广郡,亦有苏峻的例子:
长广掖人也。……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峻纠合得数千家,结垒于本县。于时豪杰所在屯聚,而峻最强。遣长沙徐玮宣檄诸屯,示以王化,又收枯骨而葬之,远近感其恩义,推峻为主。遂射猎于海边青山中。元帝闻之,假峻安集将军。时曹嶷领青州刺史,表峻为掖令,峻辞疾不受。嶷恶其得众,恐必为患,将讨之。峻惧,率其所部数百家泛海南渡。⑨
校点者已经指出,“掖”或为“挺”之误。苏峻纠合流亡百姓屯聚于本县,形成一大地方势力,因此被元帝假署将军号。其时青齐地区的实际控制者是曹嶷,亦想意表请朝廷授予苏峻掖 (挺) 令,以示拉拢。M1墓主葬于后燕、东晋对立时期的东莱郡㡉县,官号是假建威将军、东□太守,是否也属于这种情况呢?
二这就需要考虑到太元廿年青齐地区特别是东莱郡的政治归属。《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下》叙永嘉之乱后青州地区政区沿革云:
自永嘉丧乱,青州沦没石氏。东莱人曹嶷为刺史,造广固城,后为石季龙所灭。季龙末,辽西段龛自号齐王,据青州。慕容恪灭赵,克青州。苻氏平燕,尽有其地。及苻氏败后,刺史苻朗以州降。朝廷置幽州,以别驾辟闾浑为刺史,镇广固。隆安四年,为慕容德所灭,遂都之,是为南燕,复改为青州。
苻朗归晋是在太元九年 (384) 十月。①据本条所云,自苻朗归晋,一直到隆安四年 (400) 慕容德攻灭辟闾浑,青州地区一直属于东晋。这样的话,M1墓主的假署官号,或者直接来自建康,或者是由东晋幽州刺史辟闾浑假署。不过,问题稍微有点复杂。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4册,绘有后燕建兴十年 (395) 疆域图,正好也是东晋太元廿年。该图与前述《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下》所云不同,将包括东莱郡在内的青齐诸郡均绘入后燕疆域。这令《发掘简报》的作者和一些研究者颇感困惑。②
还是从太元九年十月苻朗以青州降晋说起。此后一段时间,燕秦两军在河北地区相持,东晋亦趁机北伐,刘牢之率领的北伐军一度进入邺城。太元十二年初,东晋、后燕大致以黄河为分界。此年二月,后燕发动的南攻取得很大胜利,“进军历城,青、兖、徐州郡县壁垒多降。垂以陈留王绍为青州刺史,镇历城”,然后还师。③这次讨伐之后,后燕占领黄河以南的一些地区,但是否控制青齐全境则没有明确记载。不过,后燕进军止于历城,任命的青州刺史慕容绍亦“镇历城”,根据这些推断,后燕控制的可能只是济南郡附近地区。④《资治通鉴》卷一〇七晋孝武帝太元十三年二月条称:
燕青州刺史陈留王绍为平原太守辟闾浑所逼,退屯黄巾固。燕主垂更以绍为徐州刺史。浑,蔚之子也,因苻氏乱,据齐地来降。
此事距慕容绍“镇历城”仅仅一年,可见后燕对济南郡的控制也不稳固。实际上,太元十二年夏以后,黄河以北的清河、章武、渤海等郡均在叛乱之中,《资治通鉴》卷一〇七东晋孝武帝太元十二年载:
吴深杀燕清河太守丁国,章武人王祖杀太守白钦,勃海人张申据高城以叛。
这些叛乱一直到太元十三年底才得以平息。这种局势也是辟闾浑能够“逼”慕容绍从历城退屯黄巾固的一个原因。慕容绍的任职由青州刺史改为徐州刺史,很可能意味着在辟闾浑的压力下,后燕暂时放弃了对青齐地区的经营。此时辟闾浑的任职是平原太守,《晋书》卷九《孝武帝纪》载太元十七年四月:
齐国内史蒋喆杀乐安太守辟闾濬,据青州反,北平原太守辟闾浑讨平之。
由于东晋在江南侨置有南平原郡,按照惯例,辟闾浑正式官称应为北平原太守,《通鉴》所记当为省称。平原郡地跨黄河南北,河北部分自太元九年起后燕军队多次进入,⑤是在后燕势力的影响范围之内。胡阿祥先生认为此北平原郡当系侨置,并据上引《晋书》卷九《孝武帝纪》及卷一五《地理志下》,认为辟闾浑是以北平原太守领幽州刺史,治广固。①辟闾浑曾任苻朗的青州别驾,可能来自乐安郡的辟闾氏家族。上引《晋书》卷九《孝武帝纪》提到的乐安太守辟闾濬,应当也出自同一家族。太元十七年反叛的蒋喆,可能也出自乐安蒋氏。②这样来看,太元十三年至十七年间,青齐西部的北平原、乐安、齐国等郡均在乐安大族的控制之下。太元十七年平定蒋喆之乱后,三郡均为辟闾氏统领。至于这一时期青齐东部的东莱、东牟、长广等郡,政治情况则不详。
太元十九年,后燕再次经略青徐兖地区,《晋书》卷一二三《慕容垂载记》:
使慕容农略地河南,攻廪丘、阳城,皆克之,泰山、琅邪诸郡皆委城奔溃。农进军临海,置守宰而还。
《资治通鉴》卷一〇八晋孝武帝太元十九年十月条记述此次经略更为详细,可知是慕容农、尹国分别进攻廪丘、阳城。慕容农兵锋及于琅琊郡临海,此后由琅琊北进,十一月“败辟闾浑于龙水,遂入临淄”,③十二月慕容垂“召农等还”,“自平原狩于广川、渤海、长乐而归”,此次经略宣告结束。胡三省认为,龙水战败后辟闾浑“遂臣于燕”。④这大概是《中国历史地图集》将青齐诸郡归入后燕疆域的根据。
胡三省此说存在很大问题。现存后燕、东晋两方面的文献中,均无龙水战败后辟闾浑归降后燕的记载。胡三省的根据,应当是来自于隆安四年慕容德经略青齐时,潘聪所说的“辟闾浑昔负国恩”之语。但这句话原本是指前燕慕容恪伐齐王段龛时事。隆安四年慕容德讨伐辟闾浑的檄文称:
逆贼辟闾浑父蔚,昔同段龛阻乱淄川,太宰东征,剿绝凶命。浑于覆巢之下,蒙全卵之施,曾微犬马识养之心,复袭凶父乐祸之志,盗据东秦,远附吴越,割剥黎元,委输南海。⑤
太宰指前燕慕容恪。据《资治通鉴》卷一〇〇晋穆帝永和十二年春正月条,辟闾浑之父辟闾蔚曾为齐王段龛之“友”,在慕容恪伐段龛时战死,即檄文中的“太宰东征,剿绝凶命”。段龛势力被平定之后,辟闾浑没有受到牵连,而是继续效力于前燕政权,所谓“于覆巢之下,蒙全卵之施”、“犬马识养”。潘聪所云“辟闾浑昔负国恩”,指的就是辟闾浑的这一经历。檄文中提到辟闾浑“盗据东秦,远附吴越”,但完全没有提及太元十九年慕容农攻下临淄后辟闾浑有过“归降”之事。据《晋书》卷一二七《慕容德载记》及同书卷一五《地理志上》,隆安四年慕容德进军青齐时,青齐地区仍由辟闾浑控制,统治中心则在广固。这就让人产生疑问:太元十九年十一月辟闾浑龙水战败之后是否归降后燕?或者说,后燕虽然进入临淄,但是否意味着取得青齐地区的全部控制权?
龙口晋墓砖铭中的太元廿年纪年和东晋假署官号,由此显得引人注目。《发掘简报》理解为“在后燕统治时期,墓主在墓葬内采用东晋的纪年,是对后燕王朝的否定和对晋朝的承认”,前提是太元廿年东莱郡明确属于后燕统治之下。但根据上述讨论来看,此点并无实据。胡三省认为辟闾浑龙水战败之后归降后燕,应当是源于对潘聪“辟闾浑昔负国恩”一语的误解。就现有史料来看,太元十九年十一月慕容农进入临淄后,十二月份即“回师”,并没有见到继续向东、向北进军的记载。不仅是青齐东部的东莱、东牟、长广等郡,辟闾氏的根本之地在乐安,以及后来的政治中心广固,也未见受到后燕进攻。①几个月后,后燕军队大举讨伐拓跋鲜卑,惨败于参合陂,军事力量大为削弱。此后在拓跋鲜卑的压力下自顾不暇,无法进一步经略青齐地区。②这给辟闾浑在青齐地区的经营留出了空间。
M1、M2墓主均葬于太元廿年四月。两墓各有两具木棺,又出土有铜钗等文物,应为夫妇合葬。其中M1为双室墓,规模较大,M2为单室墓,规模较小,可知M2墓主身份低于M1墓主。为何两墓同时建造?是否由于某一突发事件导致两位墓主的非正常去世?墓葬建造的前一年十一月,刚刚发生过辟闾浑的龙水之败和临淄之失。M1墓主的任职是“假建威将军、东□太守”,他和同属一个家族的M2墓主同时去世,是否与慕容农的这次青齐经略有关?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三M1、M2墓主姓名无从得知。两墓均出土有“王康”人名的模印砖,但究竟是烧制墓砖的工匠名还是墓主家族中人,很难确定。③不过,东汉魏晋时期,王氏确是著名于东莱的大族。曹魏时期的大儒王基,即为东莱曲城人,曲城位于㡉县东南,距离仅三十余公里。④永嘉之乱时起事于青齐的王弥,也是东莱人,“家世二千石”,祖父曾任玄菟太守、汝南太守。惠帝时,刘伯根起兵于东莱㡉县,“弥率家僮从之,伯根以为长史”。⑤王弥究竟是出自曲城还是㡉县,不得而知。曲城、㡉县一带自西汉时期起即设有盐官,⑥这种鱼盐之利或许是王氏等当地大族势力成长的原因之一。⑦
永嘉之乱后,青齐地区最初兴起的政治力量——王弥、曹嶷集团,就来自东莱地区。如前所述,王弥可能来自墓主所在的曲城、㡉县一带,曹嶷则是东莱牟平人。石虎攻灭曹嶷后,“尽杀嶷众”,仅留男女七百余口,这支力量基本消失。
此后影响青齐地区的政治力量主要来自于西部。后赵乱亡时,来自河北的段龛集团曾短暂控制青齐,辟闾浑之父辟闾蔚曾为段龛所礼重。辟闾氏来自于青齐西部的乐安郡。辟闾浑的属下中,可考的如渤海太守封孚、司马崔诞、平原太守张豁,均来自河北。⑧由于地缘上的毗邻关系,河北政治力量向黄河以南乐安、济南等地的移动,在永嘉之乱后可能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如曾任齐郡太守的渤海刁薮,“因晋乱居青州之乐安”,其子在北魏皇兴初年曾任平原太守。⑨招聚河北流亡形成很大势力、屯驻于乐陵厌次的邵续,亦曾遣将“屯济南黄巾固”,与曹嶷相争。⑩这种移动使得青齐西部的乐安等地成为新兴政治力量的酝酿地。段龛集团和后来的辟闾氏集团可能有一定的继承关系,可以看作是河北、青齐西部乐安等地政治力量的联合体。此后,由慕容鲜卑和南迁河北大族构成的慕容德集团由河北入主青齐,更进一步加强了河北侨民在青齐地区的优势地位。
龙口晋墓及其砖铭的发现,则提示了这样一种背景下青齐东部地区的政治状况。砖铭1中的漏字,根据笔者的理解,很可能就是“莱”字。M1、M2和西晋时期的两座单室墓M6、M7,共同构成了一处家族墓地,表明墓主家族西晋时期已有一定地位。无论墓主是否东莱王氏,这一家族墓地显示出自西晋到东晋当地大族势力的长期延续,是可以确认的。换言之,M1墓主很可能是以地方大族身份保据东莱,被假署为建威将军、本郡太守。联系到王弥、曹嶷、苏峻以及辟闾浑等人的情况,可知永嘉之乱后青齐地区曾出现诸多拥兵自保的“郡县壁垒”,领导者则多是当地大族。由辟闾浑的经历可知,尽管不断有河北侨民南迁,但一直到慕容德占领青齐为止,青齐大族在当地仍处于政治主导地位。由于地缘性的影响,青齐地区受到河北侨民力量的影响,更显著地发生于青齐西部和临淄、广固一带 (辟闾氏集团具有乐安、河北联合特征),青齐东部的“土著”特征则更为显著一些。①如果与江南比较的话,青齐西部和临淄、广固一带的“河北化”现象,类似于京口、晋陵和建康一带的“徐兖化”过程,青齐东部的东莱、东牟、长广等郡,则类似于吴郡、会稽,河北侨民的影响相对较小。②探讨四五世纪青齐区域历史,需要注意这种内部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