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之世界为八股世界,近则忽变为小说世界”,寅半生《〈小说闲评〉叙》中这句话常为晚清小说研究者引用。可是除据《游戏世界》所载诗文知寅半生名钟骏文外,他究为何样人物,撰写《小说闲评》目的何在,为何又能写出那句名言,长久以来大家都一无所知。最近笔者在[浙江萧山]《钱清钟氏宗谱》①中发现钟骏文的传记,结合书中其曾祖、其父的传记及相关资料,可对他生平、为人、人生道路转折及其小说评论与创作的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
一据《宗谱》中陆钟渭所撰《修职郎钟君八铭家传》(以下简称《家传》),钟骏文为萧山钱清镇(今属绍兴)人,字八铭,又字伯铭,别署寅半生,生于同治四年(1865)正月,卒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六月,享年四十有四。又据《宗谱》中其他传记,钟骏文出身科举世家,曾祖钟锡瑞为道光二年(1822)进士,历任汧阳、宝鸡、临潼知县;祖钟康曾被敕封文林郎;父钟观豫咸丰八年(1858)举人,历任义乌、临安等地训导或教谕。钟骏文光绪九年(1883)以第二名进学,时年十九,而其父、子也都是十九岁以第二名进学,一时传为佳话。
钟骏文曾自言“少年具大志,功名视反手,大言日炎炎,立身期不朽”。②《家传》说他“每试辄压其曹”,“一时文人学子咸以订交于君为幸”。可是他的科举之途却走得极不顺利,八次乡试都名落孙山。唯一可聊以自慰的是每次试卷都曾得到赏识,优于一般落选者:其中六次已被同考官推荐给主考官;两次是“堂备卷”,以备发榜出现意外时补用。③特别是光绪十七年辛卯科,本已拟定录取,但“以墨卷经营惨淡,涂改逾额摈”而“临榜被黜”。④光绪三十一年八月,袁世凯、张之洞奏请立停科举,后清廷宣布自光绪三十二年始,所有乡会试及各省岁科考试一律停止,钟骏文的中举梦想终告破裂。
由于屡试不售,钟骏文在科举废止之前已考虑另谋他途。《家传》称他“遵例由廪贡生报捐教谕”,但此事不知何时能实现,于是又“创设崇实斋书肆于省会”。选择开书店,或是因浙江商业氛围浓厚,而出身书香世家的钟骏文对书有着特殊感情的缘故,而古来书肆正是文人雅集的重要场所,能满足他“放浪诗酒,与国中诸名士相往还”的喜好。崇实斋开设的具体时间不详,但废科举一年多前的光绪三十年九月初六日至十二日,上海《中外日报》就已接连刊载“杭州崇实斋新出书目”广告,内有小说《女豪杰》,此即“中国之新民(梁启超)”所著的《罗兰夫人传》,原载光绪二十八年九月《新民丛报》第十七、第十八号。虽不能由此推测钟骏文赞同书中观点,但他至少不拒绝销售这类新潮书籍。不过,中外日报馆此书代售价一角,崇实斋却是一角二分,这或是地区差价的缘故吧。
科举废止后,钟骏文全力经营崇实斋,并创办刊物《游戏世界》,第一期于该年四月出版。开卷之《游戏社简章》宣布:“以游戏为宗旨,不议论时事,不臧否人物。”何谓“游戏”?钟骏文《〈游戏世界〉发刊辞》写道,“迢迢千古,游戏之局也;茫茫六合,游戏之场也”,整个世界“无在不可作游戏观也”。晚清著名小说家天虚我生(陈栩)的《〈游戏世界〉叙》,则从作文叙事角度阐述了该刊的游戏观:
世道寝衰,斯文堕地,随园以性情论文章,今则维(惟)以新名词论文章而已。呜呼!吾伤于斯文之将丧。虫虫者竞以新名词堆砌文字,而矫饰欺人,其实亦欺人自欺耳。强拗其性情,浪费其笔墨。嘻嘻!与其浪费笔墨为人云亦云之说,又何若放纵其笔墨为游戏文章之愈乎?
陈栩因光绪二十六年出版《泪珠缘》而一举成名,出版者萃利公司与他后来创办的《著作林》都在杭州太平坊,与《游戏世界》编辑部同在一地,钟骏文特地请他为《游戏世界》作序,显为志同道合的朋友。上面文字表明,钟骏文的“游戏”宗旨,是放纵笔墨,以真性情写作,他的《小说闲评》就是这样的代表作。
《小说闲评》始载《游戏世界》创刊号,文前《〈小说闲评〉叙》首句,便是大家熟悉的“十年前之世界为八股世界,近则忽变为小说世界”一语,钟骏文从多年的应举者变身为小说经售者,感触至深,故能发此名言。他又解释其原因:“盖昔之肆力于八股者,今则斗心角智,无不以小说家自命。”当时也有类似的概括:“最可恨者,一般无意识之八股家,失馆之余,无以谋生,乃亦作此无聊之极思,东剿西袭,以作八股之故智,从而施之于小说,不伦不类,令人喷饭。”①这些人为牟利而转业小说,“操觚之始,视为利薮,苟成一书,售诸书贾,可博数十金,于愿已足”。眼见“小说之书日见其多,著小说之人日见其夥”,②钟骏文作为书店经营者,认为有责任帮助读者从中选择,于是他每读一部作品,均“撮其纲领,纪其崖略,兴之所到,或间以己意评骘是非”,目的是“以为购小说者作指南之助”,这就是《小说闲评》的由来。
二《小说闲评》共两卷,约两万五千字,到现所见最后一期即第十八期,《游戏世界》先后连载九次,论及66部新出小说,其中翻译小说49部。这倒不是钟骏文偏爱翻译小说,而是当时出版现状如此。《家传》说他“为灌输文明计,折阅逾万金不悔”,即为创设崇实斋所费不菲,而且向读者介绍时,不像只顾做买卖的书商那般,刊载广告都是一味吹捧,而是以“灌输文明”为标准,以毫不掩饰的褒贬为指南,因为其时小说界虽繁盛,“而求一良小说足与前小说媲美者卒鲜”,以致“购者望洋生叹,无所适从”。
钟骏文的标准实是以旧学为基础的新旧思想撞击、交融的产物,其小说观本于旧学:“小说虽小道,然持论平正者,可以移风俗,正人心。贪夫廉,薄夫敦,懦夫有立志,吾于小说家赖焉。”③若与冯梦龙《〈喻世明言〉叙》“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的说法相较,显是仍在秉持明末以来的传统观念。不过,他对某些新思想也能接受或支持。反对妇女缠脚的小说《天足引》尽管艺术上较平庸,钟骏文却极口称赞:“处处形容缠足之苦,天足之乐。语极粗浅,然开通风气,裨益社会,允推此种。盖为劝化妇女起见,正不必过于深文也。越土越好,诚哉是言。”①评论婚姻小说《双碑记》时,他探讨了其时社会关注的“男女大伦”问题,肯定“西人自相择配,父母不能参权,所以免怨耦也”的优点,对自由恋爱表示理解,明显异于封建卫道士们的强烈反对。但他也不赞同国人赶时髦仿效,“盖风俗所宜,习惯自然,不能强为之同也”。他意识到婚姻自主是必然趋势,但因中国国情,需要有个过渡时期,“恐非数十年后,不可以转移此事”。②总之,钟骏文能接受一些新思想,也认为需要对国民“灌输文明”,但数十年的教育使他时不时地以封建伦理观念衡量作品,论及《寒牡丹》时,对主人公丽查的赞誉就是“求之古今《列女传》中,何可多得”。③
钟骏文曾创作过《素云》、《迂尼》、《金蚕神》、《陈女》、《凤姑》、《猴有人性》等小说刊于《游戏世界》,都以文言写成,追求的是构思精巧与笔墨简练,且无针砭时事与发挥政见,与当时“新小说”潮流保持了距离。《家传》称钟骏文“纵谈时务,则悬河之口滔滔不竭”,他虽关心军国大事,但认为“竞以新名词堆砌文字,而矫饰欺人”,特别是对纯为宣传维新或革命主张而创作尤为反感。他批评颂扬掩护“教匪叛党”的《鸿巢记》云:“此种小说,触目皆是,欲开民智、欲有益于社会难矣。”④《洗耻记》第一册遭到更尖刻的批评:“大旨以革命为主,不伦不类,事同儿戏,阅之令人头脑胀痛”,“以后数册,不如藏拙为是”,他甚至建议将这部标为“历史小说”的作品,改标为“立撕小说”。⑤维新派领袖梁启超则被称为“最为可恨”,因为他对读者不负责,《新中国未来记》与《新罗马传奇》都是“草创数回即印行,此后竟不复续成者”。⑥享誉一时的林纾也被严厉批评:
林氏则自诩译本之富,俨然以小说家自命,而所译诸书,半涉于牛鬼蛇神,于社会毫无裨益;而书中往往有“读吾书者”云云,其口吻抑何矜张乃尔!甚矣其无谓也!⑦
批评的出发点是“于社会毫无裨益”,后来《月月小说》第七号又刊载了该批评,可见这也是当时一些人的共识。
《小说闲评》对各作品类型、作者或译者、出版者、回目与内容的介绍也确有“指南之助”,详者如《恨海》、《电术奇谈》多达一千余字,略者如《黑行星》、《狡童》仅几十字。除思想上的把握外,情节、结构、人物形象塑造、语言等方面的艺术性和趣味性,也是评述的重要标准。《手足仇》等作因情节出人意料、详略合宜、笔墨简练而被赞为“佳构”,《一柬缘》因“情节固属离奇,笔墨亦能隽雅”,被誉为“小说中之上乘者”。⑧为帮助读者理解,介绍翻译小说时还与传统杰作对比,评论《阱中花》时云:“《水浒传》写宋江、戴宗临刑,语语著急,然法场之劫,尚属意想得到。此书自见影魂飞至请君入瓮数回,无不出自意外。”他还赞叹道:“耐庵有知,亦当退避三舍。”⑨对结构或情节平庸者,则直截了当地否定。钟骏文读完《日本剑》后写道:“予最喜阅侦探小说,而于此书不知何以索然无味,勉强终卷。”⑩《波乃茵传》则是“毫无耐人寻味处。且篇幅甚短,令人兴致索然”。⑪对同一作品的不同译本,他也细加辨析,尽“指南”之责任。如论及《彼得警长》时指出“是书即《阱中花》”,并介绍两书的异同:“彼分两卷,此分上、中、下三卷,书中姓名,与《阱中花》无一雷同。”⑫
读者乐意购买受好评之作,那些遭批评的小说,销量也肯定会受影响。如果先采购再阅读,然后发布“指南”,一部分作品就会滞销,这无异于自砸饭碗。合理的推测是,先购样本阅读,然后根据自己的判断采购,于是崇实斋便起了种筛滤器作用,这明显异于一般书商为牟利而不负责任地推销。《游戏世界》创刊后,上海《中外日报》与《笑林报》都发布了广告,①科学书局是在上海的代售者,②即对小说优劣评定的影响并非局限于杭州一地。在将《游戏世界》推出去同时,钟骏文也乐意引进合其心意的书刊,崇实斋成为《月月小说》在杭州代派处为其一例。钟骏文去世后,崇实斋在宣统朝还先后成为鸿文书局、改良小说社与《越报》的代售处。崇实斋的经营应较兴盛,钟骏文甚至企图招股扩大业务,但始终未曾刻印小说,杭州印刷业较落后应是重要的制约因素。钟骏文曾想将《游戏世界》从月刊改为半月刊,这就须得“广招匠役,从速刊刻”,③实无余力将业务扩大至小说出版。当时陈栩在杭州主办《著作林》也是雕版刊行,“因系木板,每被手民延挨无期,实堪痛恨”,后干脆迁至上海,“改为铅印”。④其时上海已完成印刷业近代化改造,故小说与报刊多出于此,但附近的杭州却仍是雕版印刷的天下,如果崇实斋能开设于上海,它对小说界的影响恐怕就要大得多。
光绪三十四年六月,钟骏文去世,他的《游戏世界》与《小说闲评》便也不再见下文。去世后不久,当年“遵例由廪贡生报捐教谕”的事终于有了结果,他被任命为仁和县教谕。倘若钟骏文尚还健在,他接到任命后,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人生选择?
附:《钱清钟氏宗谱·修职郎钟君八铭家传》
余初入县庠,即闻八铭钟君以能文名于时。越数年,从杭州郑苔盫师游,遍识其门下士,因得交八铭,相见若平生欢。八铭雅爱余文,尤契余行,繇是由文字交,益进为道义交。余奔走衣食,遍游燕、豫、吴、楚,阅人不谓不广,其间肝胆可托者,八铭盖首屈一指。余客北方久,宣统庚戌始自邮曹乞假归,则八铭已前卒。为位卒哭,而令嗣福球等以君行状来,属为之传。余谫陋固知不任,重以执谊,又无敢固辞,就所知合之来状,为撰次如左:
钟君讳骏文,字八铭,亦曰伯铭,别署寅半生,萧山钱清镇人也。父慎斋先生,以名孝廉司浙东、西,教铎有年。君岐嶷能读父书,年十九以第二名入县庠。孝廉公欣然谓:“区区一衿无足喜,喜年岁、名次适与吾符耳。”盖孝廉亦以十九岁入第二名县庠故也。旋食饩,益肆力于学。虽制举艺,亦必纬以经史。肄业省垣各书院,每试辄压其曹,故各书院课艺刊刻君文独多,一时文人学子咸以订交于君为幸。然八应乡试,膺荐者五,堂备者三,卒不第。癸巳科已入选矣,以墨卷经营惨淡,涂改逾额摈。其丰于才而啬于遇也如此。
君天性纯挚。甲午春,孝廉公病革,君在杭州,闻信驰归。惧舟行缓,助舟子棹桨。抵家,手茧足皲。时孝廉公痰涌不省人事,君涕泣祷天求代。已伏状间,以口哺气吸痰,逾数时,痰尽而孝廉公苏,能言语如平时。又数日,始不起。戚党咸以为纯孝所感云。
君科场既不遇,则遵例由廪贡生报捐教谕。会廷议行新法,变科举,乃创设崇实斋书肆于省会。为灌输文明计,折阅逾万金不悔。放浪诗酒,与国中诸名士相往还,声气达于海外。暇或著游戏文以自遣,每一编出,争先快睹,人有以缪莲仙比之者。君交游虽广,要以气谊相感,性又任侠,急人之急,嫉恶匪所不至。镇有朱姓富而贪恣,里人莫敢撄。宅濒瓮城湖,湖畔有诸村出入孔道,朱挟势谋毁路以广其宅。诸父老阻之不得,奔走乞救于君。君锐自任,冒风雪徒步行数十里,入城谒邑侯。口讲指画,具陈公路旧迹沿革,及其形势利害。邑侯履勘信,痛斥朱而定其界,事乃寝。谓此后世世子孙得以共步坦途者,皆钟某之赐也。
戊申秋,部铨授君仁和县教谕。檄至,而君已卒。君生于同治四年乙丑正月,卒于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六月,享年四十有四。(叙其妻、子、女事略)所著有《味清室诗文稿》,并编撰《天花乱坠》、《游戏世界》等书行于世。(以下“论曰”略)
宣统庚戌秋,同学愚弟陆钟渭师尚父拜撰。
